1962年6月4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果树园里
浩然
夏天的太阳,还不等人吃完早饭,就跑出来了。它身上披着金斗篷,脸上抹着红胭脂。
灰山羊成群结队,挤挤拥拥地撒着欢,要到山坡上去。
白鸭子搭伴成伙,唧唧嘎嘎地扭着胖身子,要到小河里去。
小花在屋子里也呆不住了,赶紧把最后一口饭填到嘴里,丢下碗筷就要走,她要跟姐姐到果树园里去。
妈妈站在门口拦着,不让小花走。对她说:“小花呀,今天你哪儿也不要去,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把功课做完。你好几天都没有拿拿笔、掀掀书,老师给你留下的作业不管了?不抓空练习,等到开学,你该把学的东西都忘光了。”
小花没吭声。她不高兴地收住脚步。两只乌亮亮的大眼睛,瞧着门外说说笑笑的来往行人,小嘴巴噘起老高。
小花心里早把主意打好了,等到长大了,就回公社当个农民,像姐姐那样子。姐姐也是高小毕业就参加农业生产了。人家多棒呀!去年春天,她跟好几个伙伴一块儿研究、试验,把十几棵老果树整治得开了花,结了果。秋后大伙儿选她当模范,进省城开大会,跟省长照像。胸脯子那朵光荣花,又大又红,多美呀!姥姥来了夸她,姑姑来了夸她,果园里老把式宋大伯,把姐姐挂在嘴巴上,见人就说姐姐有出息。小花实在眼热。要不是妈妈硬强着让她多念几年书,这个学期小花就不上学了,就跟姐姐一块儿当农民了。可现在,妈妈要把自己留在家里作功课,多没味儿!
小花噘着小嘴,站在那儿不吭声。她的心里什么也没搁,就是那个大果树园。
果树园多好呵!一蓬蓬的大果树,像是大伞似的,一排排地插在野地里,树上都挂着一嘟噜一串串的小果子,就像小时候妈妈给她套在脖子上的珠子串儿。姐姐说今天不捉虫,要用喷雾器往树上打药水。小花就喜欢干这个活儿。姐姐和姑姑们,一个人背着一个红色的喷雾器,手里攥[zuàn]着喷嘴儿,高高地举过头顶,吱——吱,整个园子里立刻就像下起大雾,白蒙蒙的,真好玩。干完活计,就都坐在大树底下歇着,把宋大伯围在当中,大伙喊叫着让他讲个故事听。他可会讲啦,什么“王母娘娘蟠桃会”呀,“苹果仙女下凡”呀,神极啦!小花一听就入迷。小花愿意永远永远都跟他们坐在一起。反正早晚要当农民,还费那个瞎劲儿念书有啥用呢?
妈妈走过来,摸着小花的头,哄她说:“你年纪还小,马上参加劳动,还干不了什么。上半年你的功课很不好,不好好念书,还是好孩子吗?”
小花说:“姐姐不念书了,怎么是个好孩子?”
妈妈说:“你姐姐小学毕业了。人家念书的时候用功,学庄稼活儿也用功,就是好孩子。”
小花说:“宋大伯就没有念过书,人家还是小队长呐!”
妈妈说:“宋大伯小时候赶上旧社会,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想念书也念不起。他吃了苦,一个字不识,你看他眼下多遭难。报纸不会看,给儿子写封信,还得跑来求你姐姐替他代笔……”
小花把小脑袋一歪,撇着嘴唇说:“我会看报,我也会写信,我认识好多好多的字儿。我够用的了!”
妈妈笑着说她:“看看,你那股骄傲劲儿又上来了。你那点儿文化还差得远呐!不好好用功念书,多学点本事,将来社员也当不好。听妈妈话,今天一定要作完功课再去玩,呵!”
妈妈说着,就从地下搬起小桌子放在炕上,又从墙上取下书包放在桌子上。对小花说:“你学习吧,妈妈喂猪去,喂完猪我给你纳底子,等上学了好穿新鞋。”
小花最愿意当个人人夸的好孩子,不听妈妈的话还是好孩子吗?她心里边不高兴,还是没有走,就留在家里了。
小花脱了鞋子上了炕,打开书包,把课本、练习本都抖落出来。她先看语文,一掀就是岳飞抗金兵。当农民就是搞试验,搞发明,看报也不看岳飞,写信也不写岳飞。学它有什么用呢?她扔了语文,又拿起算术本子。她最怕的是算术,特别是字题,一作就冒汗,实在伤脑筋。算术有什么用呢?栽树用不上,松土用不上,打药水用的是喷雾器,还用算术打吗?她又把算术本扔到一边去了。她打个呵欠,伸了伸腰。烦躁地移动下身子。又用胳膊支着桌子,小手掌托着下巴颏[kē],发起呆来。
那伞一样的果树呀,珠子一样的小果子呀,雾一样的药水呀,还有……好多好多的东西都闯到小花的眼前来了。街上小孩子们的嘻嘻哈哈的笑声,远处是哪个人轰牲口的?喝声,窗外边小虫子嗡嗡的叫声,还有……好多好多的声音都钻进小花的耳朵里来了。突然,妈妈跟谁大声说了句什么话,把小花吓了一跳。
小花又赶紧拿过算术,两只手把书掀开,在上边瞧了一眼,书上密麻麻的一大片,又变成一团黑。她把书本一合,使劲儿往书包里边一塞。爬到炕里,揭开窗户帘朝外看看,妈妈还站在猪圈墙下边跟谁说闲话。小花心里暗暗高兴。悄悄地溜下炕,穿好鞋,提着脚后跟,一手拉开后门,撒腿就跑,一溜烟似地跑到果树园里。
果树园里真热闹,老远就望见那绿浓浓的树荫里忙着好多人。挑水的,抬缸的,来来往往。走近了,又见到压颤枝的果子,以及飞来飞去、唱着歌的小蜜蜂。
西头二姑是个好说好笑的人。她见小花老远来了就大声喊:“小花,小花,又是开小差跑出来的吧?”
小花根本就没有听见二姑说什么,一边朝这边走,一边东瞧瞧,西看看,最后停住问:“二姑,我姐呢?”
二姑笑着说:“你姐嘛,让邦均公社请去传授经验去了。”又说:“你姐不在,也让你在这儿玩呀!”
小花摇晃着小脑袋说:“谁说我来这儿玩呀,我是来干活的,什么活儿我都会干!你就是瞧不起人!”
二姑笑着说:“这小姑娘真厉害。你能,你能,等明天也是个模范,行吧?”
小花只笑没开口,心里可是非常愿意听这句话。那还用说,将来小花就是模范,也得有人请小花去传授经验,你等着瞧吧!
妇女们都在忙着干活儿,有几个蹲在地下砸白灰。小花也凑过去,抓过一根短木棒就砸起来。梆、梆、梆,不几下子,那灰块儿就在木棒下边碎了,像面粉一样细白。她砸得特别快,不一会儿就砸了一大堆。小花又见别人把砸碎了的灰往大缸跟前运,她也找个簸箕,没木?就用手扒。灰屑飞腾着,落在人们的身上、头发上和眉毛上。小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着怪好玩。
二姑笑着说:“你们看呐,小花变成白毛女了!”
小花忘了刚才对二姑的不满意,也笑了。她心里想,怪不得姐姐说劳动是愉快的,真是有意思;快毕业吧,那时候,就能整天价这么劳动了。
这时候,二姑站起来,大声地喊:“宋大伯,东西都准备齐了,配药吧!”
宋大伯答应着,从北边走过来了。他披着一身灰,他那头发、胡子都变得白花花,像他讲故事里边的那个寿星佬。他手里捧着一张纸,在不远的地方停住,转着身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找什么东西似的。他嘴里边叨念着:“唉,大花开会一走,把我的眼睛也带走了,你们谁能认认这个单子,给大伙念念听。”
二姑跑过去说:“什么单子,等大花回来再念吧。该配药了!”
宋大伯提着手里的单子说:“这单子就是告诉我们配药的事儿,不念念不行。眼下干庄稼活儿,是新技术、新玩艺,不认字简直是憋闷死人了。大花临走给我念了两遍,我还是没记住。快找个人给大伙儿念念吧。”
二姑转着身子说:“找谁呢?看旁的地里有识字的人没有。玉玉,你腿快,跑去看看。”
玉玉答应一声,就穿过树林子,朝东边跑去了。
蹲在一旁的小花听他们叨咕,心里又着急,又生气。姐姐开会走了,没有人给你们念,你们就看不见我小花!我什么字都认识,哥哥写回来的信,多草的字我都能念下来,我还会写信,还会看报呐!她真想跑过去,一把从宋大伯手里扯过那张单子,从头到尾给他们念一遍,像唱歌那样。他们听了一定很高兴,一定夸小花比姐姐还能干。还会说:“等小花毕业了,就到我们果树队来吧,我们实在需要你,非常欢迎你!”可是,小花没这样做,小花心里边有点呕气,他们就是看不起人!
二姑到底想到小花了,她笑着,拍着手,大声地说:“唉,唉,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识字人嘛!小花,快过来,给大伙念念,念完了好配药。”
宋大伯也咧开缺牙的嘴巴笑着说:“真是的,我们怎么舍近求远呢!小花,施展施展本领吧!”
小花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屑,大模大样地走过来。接过条子,两手捧着,又挺了挺胸脯子,两眼盯在纸上,就念开了:“配药说明书。”她的声音清脆,像树梢上小鸟叫得那么好听:“社员同志们,此种杀虫药品,名为,名为,名为……”
在果园各个角落忙的人都凑到小花跟前来了。有的蹲着,有的站着,眼睛盯住小花的嘴,谁也不吭声。
可是,小花的嘴巴,就像洋戏匣子碰上个破了纹的唱片子一样,一个劲儿念:“名为,名为”两个字儿。原来“名为”下边是个“硫”字,小花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小花。小花想把它念成“流水”的流字,偏偏不是三点水,却是个石字旁。念“荒”吧,更不对。念什么呢?小花浑身像是点了一把火,从心里边一直烧到她的脸上,两只小手,也不知不觉地发颤,薄薄的两片红嘴唇,一个劲儿抖动,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二姑在一旁着急地催小花:“往下念呐,小花!”
宋大伯从嘴里移开烟嘴儿,眯缝着眼睛说:“小花,你是念不下来了吧?这上边的字深,没学过不行。不怪你,再念几年就行了。”
小花难过极了。她不肯说自己不会念,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可是太丢人了。地下有个地缝儿,她也要钻进去。她捧着的纸单子,忽然,哒哒地滴上了好几个小水珠。呀,她头上冒汗了!
这当儿,玉玉领着会计王叔叔从那边树林里穿过来了。玉玉老远就喊:“喂,我把先生请来了!”
宋大伯从小花手里要过单子说:“让会计念念吧。”
小花羞得抬不起头来。她跑到一边,低着头坐在地下,手里拿着木棒,胡乱地砸,砸了半晌才砸一小块儿。心里怪后悔,为什么不把小字典带来呢?要是有它,不识字一查不就行了。唉,哪有整天价带个小字典干活的!人家姐姐……小花又想到姐姐了。去年姐姐跟大伙儿一块儿研究治老果树的时候,她从县文化馆借来一大包子书。一到晚上,就坐在灯下边翻呀,抄呀,想呀,常常忘了睡觉,还写了一大叠子材料。他们照着这个材料搞。后来,就把老果树变年轻了。小花又想到姐姐的许多事情。比方,每个星期日中午都不休息,放下饭碗端着五彩的粉笔盒就走了。把整个街上的四个黑板报都写得满满当当,一会儿就围上一大群人来看。还有,姐姐每逢开会的时候,就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捧一个小本子记录。有一件事情小花记得最清楚。那天姐姐到省里开会,临走之前,队里开欢送会,公社的吴书记也来了,他说:“大花同志是我们第一代有文化的新农民……”有文化的新农民,有文化……
小花一边胡乱地砸着灰,一边胡乱地想,会计在那边念了什么,一概都没有听见。
这时候,宋大伯正大声地问:“大伙儿都听明白了吧?”
众人回答:“明白了!”
宋大伯又说:“好,再算算一缸药用多少水,再放几沟药,几沟灰。喂,老王,这儿没算盘,不好算吧?我见大花就用一只笔,在纸上杈杈杠杠地一划就把数算出来了,倒挺方便的,你行吗?”
王叔叔笑着说:“那是笔算,这要用百分比,我可不会那个新玩艺,还是让我心里算算试试。”
二姑在一旁插言说:“你可得算准呀。你没见刚才那个单子上说,把比数弄错了,起了药害,树上的果子都得落下来,那还了得!”
小花低着脑袋听着,心里难过极啦。后来,她听到人们在说说笑笑地配药,在吱吱扭扭地往树上喷洒。可是她没有抬头看,一直坐在那儿胡乱地砸。砸呀,砸呀,把灰面都砸到地里去了。
宋大伯又喊:“歇歇啦!咱们商量商量学文化的事儿,等大花回来,让她给咱们上课。”大伙儿都凑到一起,又说又笑,没有人注意小花,小花急忙站起身,撒腿就跑。
妈妈不知到哪儿去了,没回家;灰山羊、白鸭子也没回村,只有小花回来了,她坐在炕上作功课,她作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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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草原一人家
叶遥
汽车在乌兰察布草原上奔驰,不知怎的,汽车迎风行驶的呜呜声,我竟像没有听见。草原是这样辽阔,这样恬静,仿佛一切音响都被融化了,消散了。这里的春意刚刚初露,一片茫茫枯草中隐着浅绿,大地像披着一层淡黄透青的薄纱。微微起伏的丘陵,线条那么柔和、圆浑,天幕滚圆滚圆地垂向远方,天地相接处,罩着淡淡的雾霭。时而遥见一片白色,贴着平地在蠕动,乍一看去,像是天边的白云在悠悠飘移,细细慎视,才知那是羊群。有时远处出现一片斑斑驳驳的黑点,那是牛群、马群,或者是骆驼。草原上的鸟儿还没完全醒来,但常见三五成群的灰色小雀,毛羽美丽的不知名小鸟,低低掠过,落到草丛里不见了。最多最活跃的要数草原上的黄鼠,肥肥胖胖的,在地上窜来窜去,有时瞬着圆圆的小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汽车走近时,才仓皇逃走。
汽车跑了很久,天还是那么圆,草原的边还是那么远,仿佛你尽管奔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忽然,车子转了方向,给我们作向导兼翻译的包格达同志说:“快到舍音的住处了,你们看,远处的黑点,就是她的蒙古包。”
那黑点越来越近了,大了,渐渐变成了一所房屋和一个蒙古包。羊群咩咩[miē]的叫声听到了,马嘶牛鸣的声音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到了。
我们跳下汽车,一个穿灰色蒙古袍,高高大大的妇女,抱着孩子迎上来,包格达同志介绍说:“这就是舍音,这个孩子就是剖腹出生的。”
前几天,我们在白云鄂博听说,舍音很早就患卵巢囊肿,四十岁上才结婚。1957年底怀孕,分娩时难产,矿山卫生所给切除了多年的肿瘤,还取出了一个大胖娃娃。这事要在大城市里,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草原上,却是件罕见的喜事了。你想一想吧,在过去乌云满天的黑暗岁月里,草原上是什么情景呢?人们被贫困和疾病折磨着,人口年减一年,无边的草原上,稀稀落落的蒙古包里,难得听到婴儿的啼哭声。1930年,原茂明安旗的几百里草原上,只降生过一个婴儿。1950年解放初期,全旗只剩下五百八十四口人了。而且这些人中,病的多,健康的少;老年人多,青年人少;妇女多,男人少。人们怎能不哀伤地唱起这样的歌呢:
大海的明珠容易找,
草原上的娃娃见不到;
河滩的沙石数不尽,
比草原上的灾难少多了!
这些都是旧事了。如今,草原上最猖獗的性病消灭了,许多牧民定居了,有了温暖的住宅,安适的生活,孩子们像雨后春笋似地出世。连久病的舍音也抱上了娃娃,怎不让人高兴呢!听说舍音生活过得很舒心,我们特地来看望看望。
草原上的牧民以热情好客闻名。我们刚刚坐在舍音的暖炕上,炒米、奶疙瘩、奶皮子,便摆满了一炕桌。她一边忙着烧奶茶、洗碗,一边快活动情地说:“远方的客人,我和娃娃的命是党给的,没有党就没有我和格日尔陶亚呀!”包格达同志没有翻译,先笑起来。他笑孩子的名字很不寻常。原来格日尔陶亚,蒙古话的意思是:太阳的光芒照耀。舍音怕我们不懂这名字的含意,红红的脸上堆着笑,特地解释说:“党是草原上的真正太阳呀,党的光芒普照,才救活了我和格日尔陶亚。说也巧,格日尔陶亚是5月1日太阳刚刚升起时开刀取出的,为了感谢党,就给娃娃起了这个名字。”
小格日尔陶亚,刚刚满四周岁。头带绿花兔耳帽,脚穿黑色小马靴,一身羔皮小袄裤,打扮得干净俐落。模样儿也长得挺招人喜爱,胖鼓鼓的白净脸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机灵地瞧瞧这个,??那个。听到妈妈提他的名字,紧紧扯起妈妈的袍角捂起脸,头抵着妈妈的腿,格格大笑起来,小马靴把地跺得咚咚直响,嘴里还叽里咕噜嚷着些什么。舍音俯身对孩子小声咕哝几句,小格日尔陶亚仍然笑着、嚷着,小马靴跺得更响了。舍音笑着对我们说:“小格日尔陶亚淘着呢,一见生人就更撒娇了。”
她给每人冲上奶茶,在灶前坐下,解袄给孩子喂奶,小格日尔陶亚扎在妈妈怀里安静了。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进来,小格日尔陶亚瞟见了,马上从妈妈怀里钻出来,小羊撒欢似地扑过去。这是舍音的丈夫阿布干桑布。他刚放牛回来,两只大手抱起孩子亲热了一阵,放孩子到草地上玩去了。阿布干桑布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妻子索性让他叙说叙说过去的病疼和今天的生活。阿布干桑布点上一支烟,坐在凳子上,慢悠悠地说起来:
“舍音比我大一岁,她今年四十七了,差不多被病折磨了三十年。从十五岁起就肚子大,方圆几百里的牧民,谁都知道她是个大肚子姑娘。为了治病,过去不知花了几百头羊,多少匹马,多少头牛,药也不知吃了几口袋。也拜过佛,也请过喇嘛念经,牛羊马匹花光了,罪也受够了,肚子越来越大。1958年春天,肚子大得吓人,她坐在炕上,人进来瞧不见她的鼻子。躺不能躺,坐不能坐,吃不能吃,有时疼得死去活来。谁都说她没命了,我愁得不行。咋办呢?我骑马跑到白云鄂博铁矿区,找到巴彦都荣书记,矿山卫生所马上派来了一位汉族女医生。她来听听看看,说肚里有病,也有娃娃。我们又惊又喜,这可是做梦也没想到啊!过去草原上娃娃少,现在虽说多了,可我和舍音太想抱一个娃娃了。我们胆战心惊,生怕保不住娃娃。咋办呢?只有守着医生才放心呀!我们干脆把蒙古包搬到白云鄂博去,住到矿山卫生所跟前。有事没事我就上卫生所转悠,医生也经常来蒙古包里坐坐,我们处得像一家人。”
“在那里住了多久?”我们问。
“先后两个来月。”阿布干桑布接着说:“4月28日那天,舍音肚子疼起来,卫生所的医生、护士好几个人,白天黑夜守着她,整整三天三夜,娃娃生不下来。30日那天黑夜,人很危险了,医生对我说:‘不开刀不行了,开刀,这里条件差,能不能保住大人孩子可难说呀!’眼看两条命就要完了,能救出一条也是好的。我说:‘开吧,不过先别动手,舍音有位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得请他们都来,万一人活不成,也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那一夜真把人忙坏了,也快急坏了。天很黑,好几十里的路程,摸黑骑马去送的信,他们连夜骑马赶来了,一家四五口人,围着舍音哭。舍音被抬进一间房子,我们都守在门外等着。起初,舍音的大声喊叫,让我们听了难过,一会儿声音小了,最后听不见了。我心里更像火烧,她父亲、姐姐、妹妹急得满地乱转。我一直脸贴着门缝往里望,什么也望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我想:完了,人没有啦!突然,里面有了娃娃的哭声,一家人围到门前,惊喜地叫起来:‘娃娃活了!娃娃活了!’我轻轻敲敲门,急着问:‘大人活着吗?’‘活着哩,别着急,等一等。’门关上了。我还站在门前,脸贴门缝往里瞧。只听娃娃哭,大人一点声息都没有了。我想舍音这时准没命了!舍音的父亲、姐姐妹妹都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忍不住了,又轻轻敲敲门,门又闪开一条缝。我问:‘活着吗?’‘活着哩,再等一等。’
“我第三次敲门,门大开了。太阳也出来了。舍音躺在床上,护士把娃娃抱给她看,她四十三岁上才做妈妈,看见娃娃高兴地哭了。我和娃娃的外祖父、姨姨、舅舅,围着看娃娃,娃娃又胖又大,称了称,七斤半重。护士端三脸盆东西给我们看,里面全是红的、黄的肉球,有的鸡蛋大,有的磁碗大,有的像萝卜那么长。这是从舍音肚里取出的瘤子,三盆共有二十五斤重。当时大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以后舍音的老父亲见人就说:‘共产党是活神仙。’”
舍音接过说:共产党不是神,可比神关心牧民。我病了三十年,经历三个社会:国民党时没治好,日本鬼子侵略时期也没治好,共产党来了,有了娃娃,病也好了。”我们问她病好净了没有,她说:“一点没有了,几十年老病连根拔了。”
阿布干桑布说:“嘿,现在我们的日子可好过啦!过去舍音劳动一天躺三天,现在带着娃娃,还给小队照看三四百头羊,我放六十头牛。我们去年净收入一千二百多元。家里有十来只自留羊,两匹自留马,两头奶牛,不缺肉吃,奶子喝不了。我们盖了新房,有了娃娃,生活越过越有味了。”
正说着,小格日尔陶亚从外面跑回来了,玩得满头大汗。舍音给他摘去兔耳帽,梳理着头上留的两片八字形头发,这时我们才发现,小格日尔陶亚还戴着两只银耳环呢。问起孩子的性别,舍音说:“是个姑娘,留两片头发,就是为长大了好给她戴首饰,好好打扮打扮。”我深信不疑,小格日尔陶亚不但有幸福的童年,而且长大后,会是草原上的一朵鲜花,一个漂亮姑娘。
夕阳将沉,我们向主人告辞。不想回到白云鄂博,有同志对我说,舍音的孩子是男孩,不是姑娘。起初,我很懊悔,怨自己没注意看看清楚,以后也就释然了。是男是女,有什么重要呢?草原上多了一个新生命,这个新生命,如果在旧时代不会来到人间;如今他来了,而且自由、欢乐地在草原上成长,这才是主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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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越南〕制兰园
忆昔越南读唐诗,
深爱诗中杨柳枝,
今日北京又逢柳,
百倍爱柳胜旧时。
路旁迎面柳双行,
如诗一卷启复合,
字字之上艳阳舞,
句句之间春风唱。
杨柳杨柳忆当年,
主席战马系树前,
万里长征路迢迢,
英雄柳下午梦甜。
日蒋寇匪横行日,
炸弹嘶啸柳树边,
主席头上柳作盔,
出死入生视等闲。
陕北窑洞五更长,
柳木为桌又为床,
主席彻夜不安眠,
窑外柳叶沙沙响。
杨柳杨柳色葱郁,
功勋卓越非常树,
因我主席诗篇里,
杨柳翩翩入章句。
感谢北京青青柳,
使我深情永不移。
〔志辛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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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家少先队员(木刻) 赵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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