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6月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为了能够回到书斋的时代
〔日本〕阿部知二
今天我是来参加文学家要求和平的讲演会的。可是我有一件为难的事。那就是:我最近弄得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文学家了。整整十天以前,我在这个大厅里旁听了社会党大会。第二天我在京都替西园寺先生进行竞选演说,过了两三天又进行拥护宪法的演说,今天刚要出门,又有人要我到信州的先生们那里去。照这个样子,我已经不成其为文学家了。我衷心渴望和平的时代——文学家们所要求的和平的时代能够早一天到来,我好能够回到家里进行写作。我所渴望的和平很简单,就是要大家珍视彼此的生命。
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在冈山县的山里闲住。我几乎没东西可写,无事可做,成天闲着。可是战争刚一结束,附近的一个镇上的小学校的校长就来找我,要求我就“今后该做些什么”对教职员们讲一次话。我谢绝了,说:“我在战争期间没有做过任何事来防止战争。我既没有资格告诉人:如今战争结束了,该做些什么事,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他一个劲儿要求,于是我只好到镇上去。
在1945年9月,我本来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可是我到了镇上,看到了约莫一千个中学生的脸,这才忽然有话可说了。我讲了半个钟头的话,内容是:目前日本什么也没有。没有武力,没有权力,没有金钱,城市也被烧毁了。没有物质,挖到地底下也找不到矿藏。没有名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在四个岛屿上住得满满的人。要是这些人从此正直地生活下去,有心建造一个美好的社会,那末即使像我刚说过的那样什么东西也没有,日本也会成为一个适宜居住的国家。诸位,咱们这样去做好不好?
是不是我太愚蠢,想得太天真了呢?我原以为战后的日本的发展会像我说的那个样子:生命会受到珍视,人会受到珍视,年轻人的生命尤其会受到珍视,年轻人能够茁壮地成长起来。可是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地生活下去,我觉得情况并不是像我所想的那样。不过当前的日本好像也有了物质。有没有金钱呢?有些地方大概是有。有了战斗力,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名誉,可是我觉得,最宝贵的生命在日本已经不受珍视了。
关于松川事件我知道得不很清楚,不过我认为,那个事件也是不珍视生命的一个表现。是不是有人居心不拿人命当命呢!松川事件并不是一桩孤立的事件,而是对生命的巨大侮辱的另一个表现而已。直到死去的一刹那,人好像是非常珍视自己的生命,可是,相反地,似乎也有自己伤害自己的时候。比方说,喝酒啦,抽烟啦,这种让自己的寿命缩短的事儿,人们也干。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战争了。今天,请允许我对你们讲一个童话。
有一部大约一百年前写的英国小说(哥尔斯密的《微克菲牧师传》),情节是这样的:有一个携家带眷的牧师住在乡下。附近有个阔人,想诱惑他们,就要求和他们来往。牧师的老婆和女儿们都很高兴。作父亲的对小儿子说:“你给妈妈和姐姐们讲那个巨人和小人的故事吧。”于是孩子就讲开了。“从前,有一个地方有个巨人和一个小人。有一天,他俩一块儿出门冒险去了。来了一个回教徒,跟他们打起来了。小人的一只胳膊被打断了,他逃走了。可是巨人把回教徒打败了。又走了一段路,这次出现了一个怪物。小人想逃走,可是巨人拦住了他。小人打了一场,失去了一只眼睛。巨人把那个怪物抢来的姑娘弄到了手。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强盗,小人有一条腿被打断了。巨人把怪物征服了。然后巨人说:‘咱们干得多痛快呀,要是再干它一两场,咱们的名声就永垂不朽了。’小人说:‘算了吧,赢的总是你,我却把什么都失掉了。’”
这个小说里引用这个故事是要教训人说:穷人和阔人来往是得不到好处的。可是这个故事使我们感触很深。有见识的人说:世界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向和平的方面发展了。那大概是指世界上到处兴起了反对战争、要求制止战争的力量。可是世界大得很,在极东地方,不,也许更近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小人呢。
我觉得在日本我们也早该有小人的这点智慧了。可是要想这样做,光靠这个童话的例子看来是不够的。童话里只有巨人和小人两个人,那一次小人说不愿意干,也许巨人还会把他杀死呢。
可是现实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口,其中有些人的立场是模糊的,既不能算是巨人,也不能算是小人,也许还会出现一些出卖穷人的人。从国际上来说,是要把穷人出卖给强国。从国内来说,我们这些普通的日本人民就是小人,在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直跟着统治阶级的巨人走,被打断了腿,打瞎了眼睛。要是统治阶级想要再干一场,即便是小人——日本人民——也不会不警惕的。可是这当儿那些掮客出现了,出卖年轻人的生命和血的人三十万五十万地出现了。我认为不单是政治家和阴谋家才做这种事。
我认为,文学也有充当这种角色的时候。宗教和学问也一样。文学不仅仅是美好而无害的东西。有时候它还会把无数的生命出卖给什么人。我们不能说自己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现在,我必须对这一点加以反省和检讨。
最后,再让我们想一想看。小人是不是真像刚才所说的那样无能为力,如果表示不愿意,就注定要被巨人踩死,所以必须听天由命,服从巨人的命令呢?绝不是这样的。世界上如今有几亿个小人,几十亿个小人。即使是蚂蚁,如果成了群,多得不可胜数,那末也能把巨象打倒。无数的小人同心协力,就一定能够抵抗巨人。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
〔文洁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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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早晨,在落了霜的路上
〔日本〕西野辰吉
一个浓霜的早晨。我们一群做小工的伙伴挤在一所房子前面,等待着职业介绍所的办事员给我们开介绍工作的条子。有的直跺脚,有的搓着手,大伙儿都冻坏了。我们这些伙伴们几乎都没有穿着过冬的衣裳;再说还有一个礼拜就到年关了。一想到这儿,似乎更增加了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在我旁边,一个伙伴摊开报纸在看。几个做小工的女人,在他身旁,一边伸着脖子瞅着夹在报纸里的红字“大甩卖”广告单,一边叽叽咕咕地谈家常。有的说,给孩子每人买一双布袜子,就得五双。有的说,几床被子都露出了棉花,年前总得买点布头来补补。这些话让我这有两个孩子的人听了,也不由得心神不安起来。
我一直惦记着朝鲜战争的情况,离家前报纸还没送来,没看到晨报,所以我也从旁边看起他的报来。一个月前,联合国军总司令刚刚发表过一个颇为乐观的声明,说是在圣诞节之前,就能凯旋归来。可是一个月后的今天,联合国军的主力却撤到三八线以南;留在东海岸的大约六万人的部队,也被紧紧压缩在兴南港,遭到重重的包围。报上还登载着总司令部涉外局长的一个声明,说凡是有关朝鲜军事的外国记者的一切报道,事前都要在东京和朝鲜经过审查。这个声明虽是用了一条很小的极不引人注意的消息发表的,却说明了它对于联合国军的命运有着深奥的含意。
“喂,您给想想办法吧。眼看就过年了!”
突然窗口那边有人大声地喊起来。
“大冷的天,花了车钱跑了三里①地呀!家里小崽子们还张着嘴等着呢!介绍所的先生,给我开一张吧!”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今天也不例外,那些没找上工作的伙伴们又嚷起来了。介绍所办事员细声细气地回答着,谁也听不见。
“天天大清早,提着饭盒;来到介绍所,嗳嗨依呀嗬……”阿健这小伙子用矿工谣的调子大声唱起来。“不为大老板,呵嗬呀……究竟为的谁呢?”
“为的美国佬!”有人插嘴说。
“唉哟,妈呀!这可是违反政令呀!”
阿健夸张地缩紧了脖子,把饭盒“当”的一声打在这临时搭成的小屋子的墙上。
T职业介绍所管理的地区,也包括这交通不便的郊区农村。它除了所在地的T市之外,还设了两个代办所,每天早晨把办事员派到那里去。我们来的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的一个代办所。所以每天办事员把带来的介绍工作的条子一开完,任凭你再怎么好说歹说,他也没有办法可想。找不上工作的伙伴吵嚷它一阵子,结果也只好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家去。
我的介绍条子算开上了,是到M村去修路。从代办所到工地,约莫有一里地。我和伙伴们抄庄稼地里的近道走着,下霜以后,道上的泥土蓬松地隆起来。早晨的阳光渐渐地撒遍了田野。一边走,我想起了一个外国记者所写的朝鲜战场的报道:在凛冽的寒风中,联合国士兵和寒冷的斗争比起对付敌人的子弹还要艰巨。他们把从日本买来当作礼物用的大红大绿的薄绸子张挂在战壕的周围,用来抵御寒风……。这虽是外国记者所写的报道,但这一番景象却仿佛呈现在我的眼前。因为,在这个有着基地的T市的商店里,我常常看到这种花里叭叽的专供外国人用的薄绸子。它当然不是什么能挡风的东西。一想到这番景象,我禁不住要笑起来。
可是我没有笑,因为在这飘扬在风中的大红大绿的薄绸子的背后,又浮现出为战火所蹂躏的复盖着冰雪的荒凉的朝鲜农村。
我也听到过这样的事情:当寒冷降临时,虽然空运来了御寒的衣服,可是还不够发给所有的士兵,那些由小国派遣来的部队就不能得到供给,为此而愤慨的菲律宾派遣军司令官提出了撤回本国的要求,但是他被撤职了。我还听到过这样的事情:黑人士兵和小国派遣来的部队往往是被赶到最前线或参加最不利的战斗。据说土耳其的一个大队就是因此而全军复没的,土耳其国会还正在追究政府出兵的责任。
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到伙伴们的最后面了。在往M村工地去的路上,五个面熟的穿着外国制服的警卫队员,骑着自行车,赶过我们去了。我们一伙人差不多挤满了这条小路,人流弯弯曲曲地拉得老长老长,警卫队员要穿过我们这群人,就只得不间断地一个劲地按着铃骑过去。我们这些伙伴没有一个对警卫队员有好感的。有个大娘甚至听见了铃声,回头一看是警卫队员,就故意装着没听见,不给他们让道。警卫队员没有办法,只好下来,推着车子走过去。
“啊,对不起!”大娘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又和伙伴们搭起话来。“那些家伙,究竟是外国人还是日本人?”
“老大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不就是基地上雇的警卫队员么!”
“可不是嘛,我是个没才学的人么,要不怎么有了三个儿子还得来干这‘草鸡’②活呀!”
这时候,又一个警卫队员怒容满脸,狠命地响着铃走了过去。
在M村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重型轰炸机基地。M村每家平均耕地不足五反③,很多人家,单靠种这点地就没法活下去,不少人只好去作基地工人。所以我们在去工地的路上,不仅碰到警卫队员,还常遇上基地的工人。虽然有时我们这些伙伴也骄傲地说上两句:“那些小子干的事情是帮助战争的,咱们的劳动可是为了和平。”不过,在伙伴们瞧着他们的眼睛里,也不全是对他们的轻视和不满,还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感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们这些伙伴经常会拿不到介绍工作的条子,每月的收入仅有五千块钱④左右。这种生活状态,简直就像一个膨胀到最大限度,马上可能破裂的气球。万一有一点什么寻常的小变化,比如像孩子得了病,不得不请医生之类的小事情一发生,我们的日子也就“叭”的一声完蛋了。可是自从侵略朝鲜的战争开始以来,基地上的活儿加重了,基地工人的收入也比我们增加了二、三倍。
哪怕多一点点能挣钱的活儿也好——这就是我们这些伙伴们黑天白日盼望着的事。
警卫队员的自行车过完之后,我突然想起了老善,我用眼睛在伙伴中找了一遍,发现老善一个人闷着头走在最前头。
十来天以前,工会把一张号召“坚决拒绝修筑军用公路”的传单,送到了我们的工地。当时我正好在道旁和老善并排坐着吃饭。传单上写着这样的事情:临时工前去交涉,东京都的劳动局长不但不接见,反而调来了武装警察对付他们。但是这次难得他来到了北多摩,其目的是来视察建造一条十八间⑤宽的军用公路。但当他来到T市市政府门前的时候,被大伙发现了,要求会见。可是又来了一辆小吉普把他送走了。
老善一边瞧着传单,一边嚼着干巴巴的冷饭,突然说了句:“拉家带口的人可不能像单身汉那样任着性子干!”并且似乎很生气,板着脸孔撕毁了传单。当时我就感到老善不久就要做基地工人了,因为从进入12月以后,基地上就已经开始大量雇用工人。我装着若无其事地探了探他的口气,他回答道:“是呀!接得上领月薪就好啦,咱们这些每天靠打短工挣钱过日子的人,想要对付到能拿上基地的第一次月薪,可是不易呀。要是能凑合着买上配给米,别的总还是可以赊点的。可是……唉,我那个小冤家又得了夜盲症,老婆也整天嘀嘀咕咕埋怨个没完,一当上临时工可真是没有活路啦!”
过了四、五天以后,我调到别的工地上干活儿去了。我发现每天早晨在职业介绍所都看不到老善了。我心里想:他又不是没领到介绍条子,怎么不来了,可真有点怪,准是到基地去干活儿了吧。可是第三天老善突然又到介绍所来了。我紧走了几步,追上了老善。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今天也是离开那些聊闲天的伙伴远远的,似乎一边走道,一边还思虑着什么。
“上次说的那回事,怎么样啦?噢,就是当基地工人的事。”
老善抬起好像睡眠不足的发肿的眼睛瞅了瞅我说:
“啊,不干那个了。”
接着他告诉了我这件事。
在介绍所没见到他的第一个早晨,他到招收基地工人的T市职业介绍所报名去了。路上他要从一片用栅栏圈了起来的“禁止入内”的地区经过。没想到他在拂晓的昏暗中,看见了一副奇异的景象:一辆撞在栅栏上的汽车和两辆互相碰撞的汽车,东倒西歪地扔在路上,再往前走几步又是一辆越过栅栏倒在那里的汽车。——老善觉得非常奇怪。看来撞在一起的那两辆,是用了很高的速度的,冷却器也撞坏了。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一路上想着,不觉已经到了T市介绍所,站到了等待报名的队伍里。老善在排队的时候从一个T市人那里听说,昨天晚上不少人都听见了好像空袭警报一样的汽笛声,把人们吓了一跳。那人还说,后来有一阵子又是马达响,又是喇叭叫,吵得周围的人都没有睡觉。老善听到这里,对刚才路上见到的奇异景象才算明白了点,他想那些家伙们集合的时候,可真够慌张的啊!……但是,说不定也许是真的空袭警报吧?想到这儿,老善突然感到心神不安起来,他又问了一下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但是那个人也没有把握,总之这么大的汽笛声,还是战后在这里第一次听到的。
又是一个浓霜的早晨,老善站在队伍里,感到浑身发冷、不舒服起来。五年前战争的日子像恶梦似地出现在脑子里,无法驱散。
“唉!那个时候也是整天的排队。”东京初次遭到轰炸以后,将近四十的老善,也被抽去当兵了。在他离家以后,家曾被大火烧得精光,妻儿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可是,到底老善还是被录取为基地临时工了。但是他也中了感冒,浑身冷得发抖,头像针扎似的疼得要命。回到家里马上切了些葱蒜和辣椒加了点酱,冲上开水,搅了搅,一口气喝下这碗辣忽忽的热汤,就蒙头大睡起来。自从老善失业以后,家里不管谁得了感冒,都不再吃药,总是来上一碗这种奇妙的“鸡尾酒”。
这天晚上,一个住在附近的,过去和老善在工厂一起干过活的伙伴,到老善家来串门,他就在老善早晨看到过奇异景色的那个地区作汽车修理工。他对老善说:“昨天晚上真倒霉,这种活我算干够了!”
他们是一天一夜换一次班,所以昨天夜里恰好是他的班。当时汽笛一响,日本籍工人都被命令到一个地点集合。“是演习呢,还是真的呢?”大伙儿正在莫名其妙,突然旁边一个人用胳膊肘子使劲地捅
了一下他的腰窝,小声地说:“喂,快看!”他顺着指的方向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在这集合了的工人周围,已经站上了监视的士兵,轻机枪的枪口对准了他们……。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善听了这段话,想了好久好久。
“就连我那整天唠叨的老婆,也吓得不让我去基地了,后来她给我找了个夜里打更的活儿,昨天晚上敲着梆子转了一夜,今天困得不得了。虽然一个月才拿到六百块,暂时让老婆拾点破铜烂铁的,不干点什么,也真不行啊!”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工地了。呜——一阵尖厉的叫声,一架喷气机从我们头上窜了过去。我问老善:
“孩子的夜盲症还没好吗?”
“还没有呢,不过轻得多了。”
我心想:不知鱼肝油得多少钱?到了工地,我要把老善孩子得夜盲症的事告诉大伙儿,我想大家伙一定会乐意凑点钱。老善说的话,我也一定要告诉大伙儿。至于土耳其人为什么一定要到朝鲜来送死,这也是要告诉大家的。
注①日本的三里约合我国十八里左右。
②日文中“草鸡”的发音和“临时工”近似。
③“反”是日本丈量土地单位之一,1反=991.7平方米。
④日元一百八十元约等于我国一元人民币。
⑤间是丈量长度单位之一,十八间约合三十三米。
〔庞春兰译,李芒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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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牵牛花
〔日本〕志贺直哉
十几年来,我每年都种牵牛花,倒不是单为看花,特别为了它的叶子可以做治毒虫咬伤的药,因此一直都没有间断过。被蚊子、虻虫,甚至蜈蚣、黄蜂叮了的时候,这种药非常有效。把两三片牵牛花叶,用两手揉搓一会儿,揉出粘性的汁水,带叶子擦在叮过的地方,立刻便不痛不痒,而且往后伤处也不会流水。
现在我居住的热海大洞台的家里,后山半坡上修了一座小小的土屋当书房,房子很小,窗外就是陡坡,为了安全,打上一道篱笆,篱下种了茶,打算砌成一条茶篱,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今年从东京的百货公司买来了几种牵牛花的种籽,就种在这里,快到夏天的时候,牵牛藤缠上了篱笆,有的藤蔓向下爬伏在地面,我便把它拉到篱笆上。茶子东一簇西一簇抽出芽来,因为牵牛花长得茂盛,给可怜的茶苗挡住了阳光。
这个夏天,家里给孩子和孙儿们住得满满的,因此有一个多月,我独自住在山坡上的书房里。大概是年老了,早晨一到五点钟就醒来,想再躺一会,却睡不着了。在家人们起来以前,只好独自儿看看风景,等着他们。从我家正房看风景已经很好,书房在高坡上,视野更宽广,从西南角望去,是天山、大室山、小室山、川奈的顶端,跟这重叠的新岛,和离川奈顶端不远的利岛,更远一点,也可以望见三宅岛,可是这要在非常晴朗的天气才行,一年中只能隐约望见两三回。从正面望过去,是小小的初岛,它后面是大岛,左边是真鹤的顶端,另一边,可以望见三浦半岛的群山,难得的风景地。这以前,我住过尾道、松江、我孙子、山科、奈良等等风景优美的地方,看来要数这里最好。
每天早晨,坐在窗栏边,抽着烟卷,眺望风景,眼前便看见开在篱笆上的牵牛花。
我从来不觉得牵牛花是多么美丽的花,一则爱睡早觉,少有机会看到初放的花,看到的,大都是阳光中略显萎顿的牵牛花,看那柔弱的样子,并不十分喜爱。可是今年夏天,因为清晨就起来,看到了刚开放的花朵,有一种水汪汪的娇态,觉得极美。把它同昙华和天竺葵比起来,就感到这种水汪汪的神情分外娇美。牵牛花的生命,只有那么一二小时的光景,当我发现这美感的时候,不禁回忆自己的童年。以后又想,童年时代我也见过这种水汪汪的神情,印象并不深,现在年老了,才知道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美。
听到正房里有人声了,我从山坡上走下去。这以前,想起可以给正上小学的最小的女孩作标本的材料,把琉璃色的,大红色的,赤豆色的花朵,每种采了一朵,让花口向上,提着,走下山坡的石级。有一只飞虻在我的脸边嘤嘤地飞扰,用一只空着的手去撵,也撵不走它。在半坡上我停下来,忽然,正在飞着的飞虻,竖起了身子深深地钻进花心里吸起蜜来,圆圆的有斑纹的屁股尖,像喘气似的一动一动。
过了一会,那飞虻又做了一个与钻进去时相反的,笨拙的姿势,从花心中飞出来,立刻又飞进另一朵花里——接着,又钻进了另外的一朵里,饱饱地吸了一顿,便毫无留恋地飞走了。我想这飞虻眼中只有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这使我产生一种亲切而愉快的感觉。
我把这件事讲给很有兴趣的最小的女孩听了。但不知这是一种什么虻虫,便一起找
“昆虫图谱”,好像是一种叫做花虻的,要不,就是一种叫花蜂的。根据谱上的说明,虻科的昆虫只有一对翅膀,底下没有小翅,而蜂科的昆虫,则在大翅膀下长一对小翅膀。这追逐牵牛花的是什么虫儿呢,因为刚见到的时候认为是虻,现在就叫它虻吧,实际上,这会儿我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思行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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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随感
〔日本〕佐多稻子
前些日子,壶井荣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自己家的开支。她写道:每个月都要亏空几千元。可是人家并不知道这些情况,素不相识的人也来借钱,说是你最近一下子有两个作品都拍成了影片,一定有不少收入吧。壶井提到的这些情况我们很理解,可是外面的人好像并不相信。今天有个由于写作关系和我有一些来往的人到我家来了,他说他才不相信这些呢。我家里没有装电话,他问是不是因为不喜欢电话才不装。我说是因为没钱,他只是笑笑,硬不相信。
正因为如此,我们不便于哭穷。再说,我的周围还有两三个失业的人,我必须首先替他们着想。壶井和我的亲戚当中都有失业的。其中的一个还有老婆孩子,一家五口人,失业津贴也快停了,心里怔忡不安,半夜里睡不着觉,从床上跳起来。听到这些情形,我就想到他们是我的亲戚,不能让他们走投无路到一家人被迫自杀。还有一个亲戚是青年,失业津贴已经停了,只好解除婚约。另外一个人最近好容易才找到了职业,但在经济上还不能自立。
看来失业的人是在一天比一天增加。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心里就感到不安。我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失了业,仅仅两个月的工夫,连上小学的我也不得不停学。父亲的失业使我头一次尝到了人生的痛苦。因此我认为,社会上存在着失业现象,是人类的生活条件中头一桩不合理的事情。
即使没有失业,我们周围的人的生活也已经够贫困的了。这种贫困,可以说是普遍的。年轻人的所谓青春时代是够凄惨的。在青年们所举行的一次座谈会上,有人曾经提到,读书时候怕将来找不到职业,走进社会之后又怕打破饭碗。我读了这个座谈会的记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去年,由于写作关系,我观摩了一部日本片子,头一次看到了美空云雀姑娘。这个姑娘又打网球,又唱歌,还把男朋友叫到自己家里来一块儿跳舞什么的。她的生活也不算怎么阔气,不过,那些一边看电影一边大声笑的年轻的观众,究竟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能够实现几分影片中的姑娘那样的生活呢?想到这里,那些年轻人的笑声使我感到他们有多么可怜,我不由得快要哭出来了。
最低水平的生活的最低限度的内容太不像话了。所以我们这些没有失业的人说自己穷人家也不会理解。那些人的生活根本就谈不到什么文化娱乐。他们只能顾到吃,连吃也够不上人的标准。我读到的一篇报告说,有一个领生活保护金的寡妇有三个孩子,连家庭副业的收入带借债,他们每月花一万零几十块钱;买了米,交了房租,算下来就只剩下五十元的水果钱和二十四元的点心钱了。
豆沙年糕是十元一块,二十四元还不够买两块半的。这一家四口人中有三个是小学生,这就是他们一个月的点心钱。当然更谈不上看电影了。
打那以后,我总是念叨:“两块半豆沙年糕,两块半豆沙年糕。”
过这样的生活,作母亲的每天要操多大心呢。
〔万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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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搜身
——悲殖民地风景
〔日本〕壶井繁治
是一个出奇的
静悄悄的地方,
京浜重工业区的一角。
我独自行走,
走过无情的水泥马路,
到川崎码头去。
右边,
是三菱石油公司的曲线型仓库
左边,
是铝质的油池之群。
正月的青钢色的天空里,
飞绕着在搜索什么呢,
在我的冷峻的眼中,
成为仇恨之的的飞机?
这儿,是日本?
还是美国呢?
我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
印出一个个黑色的疑问号。
我的脚,确是踏在
日本的道路上,
走向码头去?
在日本的晴朗的天空,
却飞着美国的飞机。
一群群黑色的飞蛾,
不断地在我眼前飞过,
越过最短的距离,
飞向朝鲜的天空,
去进行大批的屠杀和破坏。
一辆自行车,
冲着我过来,
骑着一个穿劳动服的青年,
一手抓着车档,
一手拿着一个苹果在咬。
除了这辆车,
再没有一个行人。
我从水泥路上走过去,
清楚地望见海边的
P .D.工厂的
拱形的大门。
大门口,
戴白钢盔的高个儿兵,
正在搜查
一个油污的日本工人的身。
裤子,口袋,
伸进手去搜。
你也来搜吧,
搜我的身,
外口袋,
里口袋,
裤子里,
还有我的心里。
〔适夷译〕


第7版()
专栏:

女孩子们〔日本〕三谷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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