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富春江的光波
袁亚平
  这是一条澄澈的碧流;这是一条飘逸着诗人词客风流文采的大江。“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造化绝高处,富春独多观”……千百年来,从谢灵运,到李白、白居易,历代文人在富春江上留下了千古绝唱……
  清悠悠的水流见证了天翻地覆的历史。“富春独多观”,今朝更好看。在富春江岸边有一座花园式厂房:碧草,花圃,亭阁,还有一个露天游泳池,一汪湛蓝湛蓝的水,既显示了清雅、安谧的静态美,又有运动、拼搏的动态美。在这后面,粉红色的主厂房在熠熠曙光下,器宇轩昂。借了富春江的壮观和灵气,浙江富春江通信集团的光电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成为我国光通信的生产基地之一。
  富春江,古有诗人竞相咏,今有歌者赋新曲。
  荣誉感和事业心的支撑
  高大壮实的孙庆炎,大步走在2002年盛夏的阳光里。他抹着满脸的汗,踏在一片正在兴建的土地上,却觉得心头一阵凉爽。放眼望去,那“富春江集团千岛湖工业园”的大字依次过去,低矮的花窗围墙几乎绵延无边,三百亩面积浩浩荡荡,总投资一亿元,成为杭州西部淳安县最大的扶贫项目。
  作为富春江集团董事长、总裁、党委书记,孙庆炎为企业的今天而自豪。从1985年4月创办富阳市第一家通信电缆厂,到现在富春江集团下有全资或控股公司十八家,已成为光通讯和电线电缆的国有大型企业,跻身于全国电子信息百强企业,全国电子元件五强企业、全国电线电缆五强企业。孙庆炎抬手遮在眼前,在炫目的阳光里,似乎看到了自己十几年前的影子。
  那是1985年的某一天,富阳邮电局青年职工孙庆炎陪同领导到上海一家通讯电缆厂订购一批产品。厂家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价格要上浮多少,加班工资又要多少,好处费还要多少。一连串的苛刻条件,像通红的烙铁印在孙庆炎的记忆里,滋滋冒烟,至今难忘。
  当时我国改革开放不久,通讯电缆和其他商品一样,都十分紧缺。富阳邮电局领导班子经过市场调查和论证后,决定创办通讯电缆厂。办厂的重担落在孙庆炎的肩上。邮电局给他的资金只有十二万元,孙庆炎明白只有靠自己的努力了。
  他走进富春江冶炼厂。他走进金桥乡政府。都是熟面孔,但要人出钱也不易,好说歹说,大家冲着孙庆炎的为人和仗义,愿意联合办厂。可惜大家资金都有限,协商再三,冶炼厂出资十二万元,乡政府出资一万元砌围墙,再租用十亩土地。这就是孙庆炎办电缆厂的全部家当。而当时,一台挤塑机就需三十六万元!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越是艰难越是磨练人的意志,孙庆炎的豪气上来了,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到那些大厂寻找淘汰报废的设备,扔在仓库角落里蒙满厚尘的,抛在露天里锈迹斑斑的,一大二小的三台拉丝机,两万元;一台成缆机,五千元,运回来,敲敲打打一番,将就着用。
  砌造一只退火炉,匡算一下要五万元,实在舍不得。孙庆炎到处想办法,只用三千元买来两只旧炉胆,再到冶炼厂讨来几块废铁板,捡回来一堆耐火砖,自己动手砌上了。
  为节省几百元的工钱,成吨重的设备装卸、安装,都是孙庆炎和民工们一起肩扛手抬;抡起铁镐挖沟、挖坑,双手满是泡。厂房得建造,手上的钱不够,凭自己的情面,找到建筑之乡东阳的一家个体建筑户,说尽好话,许诺日后还钱,让其垫资金造厂房。
  没有技术力量,是最大的困难。出不了高薪,只能凭诚意。他十几次奔走于上海和富阳间,终于感动了上海电缆研究所一对夫妇当技术顾问,就这样为厂里每年节约数十万元的技术服务费。
  那时候,孙庆炎经常在外面跑,要与客户洽谈业务。买不起一条“关系烟”送礼,便提着家乡的土特产年糕和冬笋。在上海挤公共汽车,五分钱的车票都要算一算,哪一站到哪一站最省钱。随身一个包,自己带了一瓶土烧白酒,买那黑乎乎的茶叶蛋,吃几个蛋喝几口酒就是一顿饭。住最便宜的地下防空洞,一夜住宿费一元钱,那被子潮湿得浸了水似的。吃不好睡不好,嘴巴里很苦很苦。那一天实在跑累了,孙庆炎破天荒花了两角钱买了一张电影票,进了上海一家电影院,他在座椅上一歪头就睡着了。直到电影散场,他擦着惺忪的睡眼,不知是真是幻。
  十几年后的今天,孙庆炎坐在面临千岛湖的套房里,说起那一段创业的艰辛,口气虽平淡,但心底依旧很激动:
  当时让我去办厂,心里也很矛盾。在局里工作,不用冒风险,不用多劳碌,看看报纸喝喝茶,也可以过得去。而且我自己正在读自修大学,已经好几门课通过了,一旦去办厂就再没有时间读书了,一心不能二用嘛,半途而废岂不可惜。后来又一想,人总不能永远呆在一个地方,趁自己还年轻,不如出去闯一闯,去开创一个新的事业。人家能够办厂,我也一定能够办好。做人一定要叫人看得起,我一定要做给人家看看。荣誉感和事业心,支持我这样干!
  痛苦和喜悦的两面
  那一天令人惊心动魄。
  又大又圆又笨重的电缆圈,一个挨一个阻在国道线上,交通瘫痪了。上千人潮水般地涌来涌去,高声嘶喊,极度混乱,失去理智。
  不少人劝说孙庆炎千万别到现场去,太危险了!孙庆炎紧抿嘴唇,沉默不语。他感觉自己正处在狂暴的大海,飓风咆哮,巨浪滔天,他心情沉重得要断裂。
  这个始建于1958年的杭州电缆厂是中国机械部线缆行业重点骨干企业之一,曾经在全国同行中屈指可数,享有盛誉。然而,由于体制和产品等原因,这个国有企业越来越走下坡路。机构臃肿,管理混乱,债务沉重,偷盗成风。厂里有很多金属材料,大家都来拿,甚至明目张胆地拿。到1999年底,一个好端端的曾拥有三亿多资产的国有企业,已被折腾得资不抵债,濒临破产。
  杭州电缆厂通过杭州市产权交易中心竞卖。浙江富春江通信集团和其他三家企业参加竞买,但经反复评估考察,另三家企业先后放弃。最后,浙江富春江通信集团对其实行整体资产承债式兼并。
  孙庆炎走进这个空荡荡的了无生机的厂区。要起死回生,必须下猛药,必须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解决人浮于事,把八部一室压缩为四部一室,六个分厂划成为两个分厂,撤销了两个分公司,精简了管理人员。在公司各部门、分厂、车间推行“一长负责制”,一级聘一级,使全厂员工从一千二百七十四人减少到八百七十二人。
  那些吃惯了大锅饭的人,那些揩惯了公家油的人,那些因改革触及个人利益的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因了不同目的聚集在一起的人,在发泄和怒吼。有人伸出拳头,打伤了维持秩序的经济民警。有人当胸撕破了孙庆炎的衣服,背后的拳头砸过来。
  孙庆炎站在推推搡搡嘈杂无序的人群中间,显得异常冷静沉着:我是董事长,有事就同我讲!我是共产党员,我必须维护党的改革开放政策!
  国道线疏通,事态平息。有人说孙庆炎是大将风度,临危不惧。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改革的阵痛和代价,孙庆炎的感受深切到骨子里。旧体制的羁绊,落后观念和妨碍生产力发展的种种束缚,非改不可,不改即死!
  那种把营养品和高压锅开进医药费里让公家报销的人,口头上颂扬社会主义优越性,其实内心已在慢性中毒;那种把国家的财产变成自己鼓鼓囊囊腰包的人,口头上标榜如何精明强干,其实内心已堕落到犯罪的深渊。
  尽管怀疑的目光时隐时现,尽管有形无形的压力还在逼来,孙庆炎坚定地和同事们继续前行,坚持三个原则:改制、磨合、发展。
  富春江通信集团注入七千八百五十万元资金,盘活了这个奄奄一息的杭州电缆厂,避免了银行数亿元债权的损失,规避了这个企业职工群体失业的风险。杭州电缆厂面貌一新。职工情绪稳定,生产经营繁忙,企业信誉提高,产品销售见好,上交国家税收增多。最后职工开心了:收入年年提高了!
  当初吃大锅饭的幸福背后其实正是体制的痛苦,如今改革的艰难背后其实正是人性的喜悦。
  那天从长江三峡工程传来喜讯:在国际招标会上,国内外数十家企业参与投标的产品中,杭州电缆厂“永通”牌的三种电力导线,连投连中,连中三元,全部为三峡工程所用,取代了进口产品。
  那天的传真一份又一份:杭州电缆厂积极参与国际竞争,大力开拓国际市场,铝合金导线的国外订单纷至沓来:印度、孟加拉国、印度尼西亚、南非……
  来多少订单,我们交多少导线。全厂员工的生产积极性犹如一江上涨的春潮。
  实在忙不过来了,熔铝炉一直烈焰腾腾,就等到春节休假进行抢修。厂领导带头,工人们紧跟,他们钻进炉膛,冒着七八十摄氏度的余温,敲渣,拆砖,搬渣,和泥,抹灰。他们汗流浃背,满身泥灰。他们双手起水泡,双眼布血丝。抢时间,连轴转,原本需一个来月进行维修,五天就保质保量完成了。
  同样的厂房,同样的工人,一改革就发生化学反应,惰性的变成了活跃的,沉积的变成了升腾的。利益是催化剂。
  孙庆炎点燃一支烟。他想起创业历程,当初有人卡掉他的长途电话,有人写信告他“十大罪状”,有人请巫师算卦说他两年就垮掉……
  怎么现在事业越来越大?有人再问巫师,说是孙庆炎回天有术,命硬。
  孙庆炎听罢哈哈大笑。我个人有什么能耐,全靠了党的改革开放政策!
  光棒和强者的旋律
  穿上白大褂,换上消毒鞋,进入风淋间,再进入高科技生产中心。高精度的仪器,电脑控制的制造设备,中间喷射出的光束几乎是白色的,缓缓转动的物体由小渐大,高温中红里透白。
  这便是高科技的产物。用纯度很高的化学原料进行高温反应,形成以二氧化硅为主的玻璃粉尘沉积物,然后通过高温烧缩,形成玻璃预制棒。
  这些椭圆形的光纤预制棒,晶莹闪亮,蕴藏着无数奥秘。一个杯口粗、一米五长的光纤预制棒,可拉制四百公里长的光纤。
  光纤,即光导纤维,细如发丝,毫不起眼。而它却具有神话般的奇妙。它是一种以光作为传输载体的介质。光纤的速度非常高,传输信号的性能好。一条由光纤与光纤带绞合挤塑成的光缆束管,仅铅笔般粗细,就能容纳五千门至一万门电话。如果换成铜芯电缆,那就得像大腿一样粗了。
  光纤通信是一个崭新的技术领域,随着信息化而高速发展。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光纤市场之一。光纤要从光纤预制棒拉丝,而光纤预制棒的制造技术控制在几个发达国家手中。他们垄断着国际市场,甚至制约、歧视和欺侮中国。
  我们一定要掌握世界先进技术!我们决不能把生死大权落在他人之手!孙庆炎对我说起那次谈判,自信和决然的神态像一位将军指挥一场重大战役。
  深夜的上海已经灯稀人疏。在一家高级饭店里,孙庆炎带着翻译,还在与美国一家公司代表谈判。
  作为世界上先进的光纤预制棒技术与设备的供应商,看中了中国这个巨大的市场。但他们在好几个地方,已经碰了一鼻子灰。他们最后的条件是,总投资一亿八千万美元的项目,谁能在一个月内办好立项手续,就与谁合作。
  凌晨的杭州仍然灯火通明。谈判从早晨开始,到第二天凌晨四时,三位美国公司代表哈欠连天,顾不得礼节,以猛烈的抽烟来提神。
  孙庆炎得到浙江省政府的支持,把总项目分解为几个三千万美元以下的项目,十五天内就办好了立项手续。就凭办事的高效率,把美国光纤预制棒的项目引到了富春江集团。
  签完了协议,孙庆炎站在二十层楼的窗口眺望东方。强者的光明。
  漫天的氢气球随风飘动,一个个喜气洋洋。横跨三十米的红色充气拱门将“中国富阳·浙江光谷”亮在蓝天上。“光通信产业特色园区,富春江集团捷足先登”十八个红色大字如十八把火炬,点燃遍地的自豪和自信。身穿黑色西服,胸佩鲜花,孙庆炎把今天作为自己的盛大节日。十几年的创业和奋斗,就是为了跨上光通信高科技的殿堂,他朗声宣告:我们富阳,我们浙江,我们中国,已经拥有世界一流的光棒、光纤、光缆、光器件的产业链。
  富春江集团中美合资富罗光棒项目奠基仪式,首期占地五百亩,在灿烂的阳光下铺展开一个巨大的梦想。
  孙庆炎说,富春江集团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将秉承着“永续创新发展、通力回报社会”的经营理念,凭着“刻苦、励志、实干、创新”的企业精神,抢占光通信领域高科技制高点,为“中国富阳·浙江光谷”的建设贡献出全部力量。
  美国公司总裁说,我们将向合资公司提供先进的用于光纤预制棒生产的合成法工艺技术,用于高效率地生产高质量的光纤预制棒。该项目的成功,不仅对富春江集团和我们美国公司非常重要,而且对中国的信息产业十分重要。
  军乐队高奏进行曲。孙庆炎的情绪顿时鼓涨到极点,那是伴随他少年青年成年的高亢激越的旋律:“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2002年3月的杭州满城春色。浙江世界贸易中心的大会议厅华灯璀璨。
  深蓝色的天幕,白色的中英文“首届中国光通信基础产业发展论坛”。作专题讲座的中国专家和美国专家,神情专注的各地光通信企业家,脸露喜色的通信营运商。
  孙庆炎坐在会场的座椅上,目不转睛,看着天幕上的投影显示。光通信已成为当今世界信息传输的主要手段,信息高速公路的主干道。在国际上,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发达国家长途干线及中继线开始大量采用光纤光缆,到2000年全球光纤累计用量已超过三亿公里。在中国,到2001年末全国光缆线路长度达一百四十六万公里。预计2005年全球光通信产品市场将超过八百五十亿美元,前景广阔。
  中国科学院一位院士站了起来,一边持着无线话筒,一边在投影机上演示二十一世纪光通信产业发展趋势。预计在本世纪中叶全世界将完成光缆宽带网普及应用的历史使命,人们不仅可以实现和推广远程教学、远程医疗、全世界数据资源共享,而且可以在家庭或任意地方上班、办公,从根本上解决交通拥挤、废气污染、能源逐渐枯竭、影响人类持续发展等问题。
  孙庆炎脑际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就是他了!
  会议一结束,孙庆炎就找到这位院士,邀请他到富春江通信集团参观,并请他给集团领导层开了一个专题讲座。开阔的视野,渊博的知识,犀利的见解,院士的风采让在座者为之折服。讲座之后,孙庆炎诚恳地请院士担任富春江通信集团的高级顾问。不料,他婉言谢绝了。
  孙庆炎回到办公室,马上召集集团领导层开会,通报了有关情况。我们要做中国一流的光通信生产企业,我们一定要请中国一流的专家来出谋划策指点迷津。
  孙庆炎和集团负责人专程到北京,登门拜访这位院士。他又婉言谢绝了。第二次拜访。第三次拜访。第四次拜访。富春江人的一片真诚,终于感动了这位院士。他欣然出任富春江通信集团高级顾问。
  院士推荐了最先进的特种光纤,通信的品质更高,传输质量更好,速度更快。富春江通信集团当即投入一千万元,开发生产这一特种光纤。
  成功的喜悦涌上心头。孙庆炎感到嗓子痒痒的,晚上要一展歌喉,唱一首平时十分喜欢的《走进新时代》……
  尾声
  富春江荡荡地流,近处波影白,树痕青,远处云帆片片,烟嶂重重。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故里是富春江中游的一块沙洲,绵延五公里多,地形狭长。因出了帝王称王洲。
  一说起三国和孙权,不善言谈的孙庆炎就变了一个人,表情生动,滔滔不绝。作为孙氏的后人,他的血脉里奔涌着祖先的智慧和大气。
  孙庆炎说,作为一个男子汉,事业是第一位的,事业有成,才是对国家、集体、家庭的最大的负责。我们这一代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无论如何吃苦,从不抱怨社会。子不嫌母丑嘛。我现在全身心投入光通信科技工业园的建设,计划总投资二十亿元,几年后成为我国最大的光通信产业研究开发、生产、检测基地之一。
  一江白练浮天阔,万缕思绪逐云远。我分明看到一束强烈的光,穿透云空,直射长天,那是时代之光……(附图片)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作家论苑

山水境界
刘长春
  没有山水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便使我常常想起天台的山水。
  镇日里面对飞扬的尘土,喧嚣的市声,人世的纷扰,便无法不厌倦,无法不怀念清丽灵秀的山水,何况天台山水之美之奇遍拟天下名山犹见名山有不及处。清朝有个学者叫潘耒的,跑了不少地方,还为此做了文章,题目叫做《游天台山记》,说是“台山能有诸山之美,诸山不能尽台山之奇。故游台山,不游诸山可也;游诸山,不游台山不可也。”--这一番感慨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是以他“足迹半天下”的游历为根据的。而在我的眼中,华顶的高旷,幽溪的苍凉,螺溪的峭陡,明岩的诡异,桃源的隽永,赤城的秀丽……各有一种风情和神采。还有一石横空两龙争壑的石梁飞瀑,比之“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与有“天下第一瀑”之称的雁荡大龙湫,却另有一种雄奇巧妙的意境。游石梁时,曾与国清寺允观法师邂逅,煮茶论及天下山水,他说:“出奇无穷,探索无尽者,恐怕只有天台山水了。”我暗自揣度,他说的就是山水之境界了!
  禅家有妙语。说是:先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后来又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因此,我想起,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的境界,都是需要用心灵默默地体验的。
  比如爱情。“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一种境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又是一种境界。为爱,为希望,我们甘愿为之付出代价而历尽磨难。诗人敏感的心灵,创造了诗也创造了永恒的爱情。
  比如人生,唐代的国清寺里有两个诗僧,一个叫寒山,一名拾得,一前一后,走在月光中林木摇曳的石桥上,开始了这样一问一答:
  寒山问: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
  拾得答: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你且看他!
  红尘如网。为人处世,做到了这样一个境界,心如月光一样空明,和密密的林子一起可以遮挡多少人世的烦恼与纷扰。
  各人有各自的人生,各自的人生有各人的境界。
  遗憾是一种境界,苦难是一种境界,“横眉冷对千夫指”更是一种境界,孤独、超脱、静守、陶醉也都是境界……
  此时,走在国清寺那条幽深而没有市声喧嚣的林荫路上。一轮明月,几缕清风。大山默默不语,松涛和蔼地抚摸,东、西两涧的水似一张琴弹奏着一种淡泊的宁静。心,渐渐变得透明,而且平和,仿佛被融入那片乳白色的光流和直如天籁的和声里。人生在世,想透了真是什么都不奇怪,心就会泰然安然。得失苦乐算不了什么,那些小名小利的争斗,那些热病般的狭隘虚假,那些世俗冲击下的种种诱惑,是多么地微不足道……
  山水,是大自然为人类专门创造的一部过滤带或是清洗机。人,一旦进入山水,过滤了私心与杂念,荣辱可以皆忘,同时清洗了应该清洗的东西,比如,浮躁,烦忧,苦恼,不平……
  没有山水的人生是黯淡的,疏远山水的人思想是驳杂的。所以,我常常愿望,走近山水,亲近山水,在月光下,孤独地或是与人一起漫步,就像寒山和拾得那样,也像那个孤独的散步者卢梭那样,“只有在忘掉自己时才更韵味无穷地进行默思和遐想”……感受着山水的感受,以一种宁静、博大和忍耐,换取一个和平的心境,然后面对生活,走进人生的另一种境界。探索无尽的山水境界,也是人的境界。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新游记

小村葵江口
郑荣来
  故乡名叫葵江口,是一个小村。我看过一张绘得很详细的大埔县地图,上面没给它标一个小点。
  它是个山村,环村皆山也。南面是狮形山,如雄狮奔跃而出,到了韩江边戛然而止,临水而立;北面那座山,也是脚踩韩江,走势与狮形山相似,只是未见出它明显状似何物,因而无以名之,只称它为“坪光顶”。两山只相隔二百余米,如宅院门前的两只石狮,又如门神,也如警卫。村中有小河葵江贯穿其中,把村子分成南北两片。它拥有两江和两山,两江交汇,又使它成为交通枢纽。山里的土特产,如瓷器、竹木等,经它运往外地;外地的货物,如工业和日用生活品,又经它转至山乡各处。这里是经济和文明的交汇地。
  我祖先属客家人,于顺治年间选址于此,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开基、建屋、落户,迄今已有三百余年历史。乡亲对祖宗的眼光,深怀敬佩之情。
  村里有个“老屋”(即祠堂),每逢除夕、元宵和七月十五“洗泥节”,每家都端来一盘供品--一只熟鸡、一块猪肉和一壶糯米酒,一起祭拜祖宗,表达真诚的敬意。祭祖之习代代相传,直至老屋老旧,毁于洪水。
  老屋不存,祖宗不忘。此次回乡的两位堂兄,一位八十六岁,侨居越南西贡,近十年来,每年都回家乡一次;另一位七十六岁,侨居美国,也是第三次回“唐山”了。他们的目的,就是扫墓祭祖。
  村小人少,但民风古朴,敬祖也亲邻。往年,村里人宰猪,必把猪肠猪血炒咸菜,每家送一碗,让全村人共享。结婚生子,必做红糖汤圆(实心、无馅,家乡叫“惜圆”),用木桶装着,挨家分送,以表喜庆。“过番人”回家乡,也必带“番糖”,分送各家。无一遗漏。有多有少,但不会没有。
  那天,堂兄堂嫂一到家,就把全村二十多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请到家里来相聚,并送给每人一个红包。不分远近亲疏,不问姓郑姓黄,同村即亲,一视同仁。老人们不亦乐乎。
  小村没有名胜古迹,却有可资纪念之处,那就是村口的江边码头。解放前夕,常有游击队员挎着驳壳枪在此等候,见有运载军需物资的船只经过,便吹响哨子,命船靠岸,抽取对游击队有用之物,雅名曰“打税”。若插一牌子,或立一石碑,写上说明,它便是革命圣迹了。
  还有一个谜一般的所在。村口沿江往南一里地,有个关帝宫,宫前是韩江,宫后是石壁,壁上有“練光斯辨”四字,很漂亮的楷书。它像“谜”,因为看不懂。“練光斯辨”是何意?乡亲中没有能解者。我当年不解,多读了几年书之后,时至今日,仍未明白,极盼有高人指点。
  小村不曾有过轰轰烈烈,却有过历史的点滴印痕。我们曾拿着用硬纸壳制作的喇叭筒,进行客家山歌赛,宣传土改,唱到嗓子哑;也曾搞过锣鼓比赛和放鞭炮比赛,欢庆土改胜利;我们几个年轻人,还曾在这里苦练过舞狮功夫,到各家以至外村去参拜和表演,欢度春节,弘扬客家文化;土改和合作化时,工作队曾在老屋开会,宣布各家的阶级成分和土地、山林的分配方案;公社化时,老屋曾是公共食堂,乡亲曾经放开肚皮,吃过不要钱的钵子饭。
  历史,曾经从这里走过,我的乡亲,尝过它的种种滋味。
  此刻,我站在村口桥头,举目眺望,展现在我眼前的,却已是另一番景象。全村山上山下,青松翠竹,郁郁葱葱;家家都盖了新房,电灯电话,早已不是稀罕物,有四五家还装上了“电视锅”。一条新开的公路伸向山里,小村成了水陆交通枢纽。
  沧海桑田,陵迁谷变,一切都让我刮目相看。小村葵江口,影影绰绰,浓缩着历史的一条轨迹,零零星星,书写着客家人的一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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