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5月4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大地·作品)
专栏:

拣瓷
储福金
  瓯江探源。进龙泉山,山色葱茏,入深处,到有“瓯江源”石碑之地,泉水还从翠密的原始林那头流来,越发地清澈。下着若有若无的雨,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泉水,把脚下铺满的野草和落叶濡得松软。站久了,抬眼看,满目都是泉色了。
  顺龙泉水而下,到安仁的仙宫湖湖湾,一片库水之上,有座座小岛,船靠一岛,落脚便是碎瓷片,几乎是碎瓷片堆积的岛,脚一着力,便有瓷片下陷之感。这是龙泉口古窑址,元代的龙窑依坡而垒。废置的窑基本上湮没在水中,废弃的瓷在旧日的窑坡上经受着多少岁月的风雨。
  同行的人在翻拣着瓷片,虽然是碎瓷片,依旧能分辨出原本的瓶状、碗状、盘状,也能看清碎片上的莲花图案、双鱼图案以及仿裂纹图案,有细瓷的,也有粗瓷的,历经七百多年,上了釉的瓷在阳光下依然青亮。
  我爬上窑坡的高处,四周还是碎瓷片,却有杂草从碎片中生出来。放眼望去,坡下四处皆是绿水,远处峰峦相叠,深深浅浅,如墨如洇。山水之上,是无边的蓝蓝的现实的天空。想当年,龙泉剑瓷繁华地,多少货船逆流而来,多少货船扬帆而去。七百年前的元代,自然不是历史的源头,却真真切切地牵连着绵绵的历史,多少朝朝暮暮、多少岁岁月月都流去了。
  就在水的那边,有元代之后二百年建成的永和桥,古廊桥桥基以石而垒,桥身以木而筑,形如长长的廊,两端屋檐般斗拱层叠,雕梁画栋。从初夏的阳光下走进廊桥,顿觉一片荫凉之感。自然而然地会想到那一部西方的情意至深的作品《廊桥遗梦》,那是充满现代气息的言情。此时此地想来,更有一种历史的流动感。
  同行者都在展览评点着从元窑拣来的碎瓷片,问我拣了什么?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我拣了一个思古悠悠的梦。


第4版(大地·作品)
专栏:

哈尼梯田
路人
  迎着风雨,我来拜访哈尼人家的梯田了。依山蜿蜒的梯田,经山不绝,大则如广场,小则如卧牛地,长则如绵延的山的飘带,短则如簸箕。一层层,一片片,聚在一处,构成的是大山一样的品质,长河一样的气势。莫非这是上帝遗留在人间的一部大书么?而这大书,唯哈尼人家独有。
  因势造田,应田而居,表现出人类十分可贵的与自然抗争的精神。这是一个几乎堪与长城的建造史同等时光长度的工程,这是一曲生命向自然求自由的壮丽颂歌。梯田,这两个普普通通的汉字,当我以回顾总结的角度,回望一千年前哈尼人的垦凿时,只觉这孱弱的笔实在难以承载这梯田的分量了。
  潇潇风雨中,迷茫的梯田里,似乎披着蓑衣的哈尼人又在垦凿了。成千上万的人聚集着,以最简单的工具,向着哀牢山的黑岩红土撞击。山体的每一道缝隙,每道缝隙里的每把红土,无声地吸纳着哈尼人的血和汗水。怎么说呢?最恰当的比喻就是“蚂蚁啃骨头”。然而,上帝允许的自然条件实在太苛刻了,鲜少的土,坚硬的石,落后的锄头。唯有一次一次不懈地重复垦击,以灰飞烟灭的人的肉体和单调执著的精神方式,才谱就了这曲天地人的大交响。
  田因水秀,人因田实,这片红河谷,这方哈尼人,是受着这梯田的抚慰了。每座梯田下的村庄,祥和贯穿了整个历史。鸡犬相闻,男耕女织,击波嬉戏,稻香蛙鸣,山歌起伏,这是哈尼人自己创造的一种世外桃源。它与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所不同的是,梯田多了一种人向自然的挑战精神。山的文明,水的文明,田的文明,因这种精神而交汇、融洽、渗透,形成了独特的哈尼梯田文化。
  站在红河岸边,面对整座山整座山的梯田,没有一个哈尼人惊诧地说过什么,他们并不以为这是奇迹。就像画家一次激情的创造,这样美轮美奂,这样气势磅礴,这样不可思议。但哈尼人是平常惯了的,他们创造了这种伟大,以血以汗以盘旋千年的垦击之声,创造了这似天梯的粮仓,这既似神来之笔,也如象外之色,但哈尼人却始终谦逊地保持着平静和缄默。
  一千年的一天,明代著名农学家徐光启站在了红河岸边,面对精致、恢弘的梯田,他吃了一惊,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让世人刮目的创造,在其著作《农政全书》里,他深情地写道,大山里的民族创造了一种新的田制。
  而今,梯田作为一种独立的存在和精神传遍四面八方,一位诗人登上梯田,吟唱出由衷的赞美:“是谁创造了这稀奇的神话?是谁织出了这迷人的彩缎?哀牢山的红岩告诉我,是哈尼族祖祖辈辈的英雄汉!”过去,哈尼人久居深山,不为外人所知;如今,哈尼人凭着一个个血肉之身,一双双百折不屈的手臂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使哈尼梯田名扬四海。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处旅游胜地。不管是物质的、实体的梯田本身,还是梯田蕴含的博大的、抽象的精神,它给予人的都是一种激情,一种智慧,一种生命的启迪。


第4版(大地·作品)
专栏:长城杯·新游记

情寄招屈亭
彭其芳
  招屈亭日夜俯视大江,看潮起潮落,波翻浪涌,把久远的历史一次又一次地沉淀;听渔舟唱晚,雁阵惊寒,让从古到今一代又一代人对屈原的思念,垒高了亭蹲的小山。
  据《常德府志》记载:“招屈亭,府东一里,前瞰大江,郡人立此以招屈原。”还说,亭的左侧土丘上,是一片枫树林;亭东地势比较平坦,是一片桔林。东望德山,吞云吐雾,西眺桃源,唯余茫茫,溆浦荒蛮不可思,洞庭波涌识归路;待到月照古亭,风过茂林,飞萤明灭,冷露凝咽,古城深夜里的梆声响起,真要把人们的心儿敲碎,并把人从思念的梦里唤回。招屈亭啊,你凝聚了多少人的至真至诚的情感!
  唐朝诗人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即今常德市)司马后,州衙里没有他的住处,他便住到城东口的招屈亭旁的一幢小木楼里,一住便是十年。这座刘禹锡当年开窗便见的古亭,随着历史的变迁,早已湮没随百草了。飘香的桔林以及似火的枫林,也随着古亭的消逝而荡然无存了。后人有时在古亭旧址,偶尔拾得一片瓦砾,精心研读着,顿发思古之幽情,似见峨冠博带之屈子款款走来。人们在古亭的旧址修复了招屈亭。而今的招屈亭,仍然屹立在城堤外大江边上的一个小山丘上。山虽小,而亭高,并不失巍然的气势;八根红色的圆柱,似乎托起了思念的沉重;两层的琉璃瓦盖和飞檐翘角,正年年月月辉映着日月之光华,承接着九天之琼露。它的四周是一片连一片的绿茵茵的草地,透露出了无限的生机;草地上,柳树垂青,桃树披翠,松树流脂……它们无声地簇拥着亭子,肃穆而虔诚,热烈而冷峻,似乎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一个遥远的伟大的名字。而亭子默默无语地伫立在江岸,哪管惊涛拍岸,江风刺骨,雪拍冰冻,原是痴心地期待,热切地渴望,从春归到冬藏,从日升到月落,时时刻刻守候着一个伟大的灵魂。
  归来兮,刚烈不屈的屈原!
  他似乎走来了,“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他似乎走来了,“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他似乎走来了,“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屈原在第二次被流放期间,至少有两次到过常德,并作短暂逗留。他呵,曾垂钓于小港,访民间艺人于陋巷,行吟于大江上下,昂首问天于晨昏,击手于鼓乐声中,笔走龙蛇于涛声叩窗之时……刘禹锡在写《竹枝词》时说:“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在他国亡家破之日在汨罗江自沉后,常德人民对他十分怀念,于是在他居住过的东门城边,修筑了招屈亭;在他游历过的德山盖起了屈子祠;把他伸竿垂钓的港改名为“三闾港”;并且岁岁端午节,次次龙舟飞,遥祭亡灵于江上,粽子飘香,凭吊诗人于朝暮。诗人的爱国之心,高尚之志,坚贞之举,正如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在一代又一代的常德人的心田里发芽、开花。
  然而屈原不仅是属于湘楚的,而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乃至世界的。
  而今,亭立江畔,无语凝望,是在无尽期地痴痴等待。从亭内远眺,从亭旁飘然而过的千里沅江,像一条白色的祭幡,高高地挂在天地之间,自东向西飘逸,正指示出了屈原被放逐的路线;巨幡一头通过洞庭湖和长江系着他的故乡秭归,一头系着他人生的最后一站溆浦。沿着石板路走下亭来,居高临下,细察大江,只见满江的琼液,闪闪烁烁,徐徐东去,其势也磅礴,其声也咽噎,如怨如诉,如泣如歌,似向古亭一遍又一遍地把一个遥远的故事叙说。再往下走数十步,又下了一个台阶,江水便从脚边过,于是奔腾之势清晰可见,怒涛排壑之声把人心弦震撼,似屈原在仰天长啸,声声震动着山河,古亭也为之凄然。
  常德人立此亭,招屈原之魂魄也。


第4版(大地·作品)
专栏:作家论苑

在拿破仑退却的道路上
周大新
  在俄罗斯卡鲁加州无边无际的森林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当我们一行访问者乘坐的面包车驶上这条路时,陪同我们的俄罗斯朋友说:这条路就是当年拿破仑由莫斯科退却回法国的路。我的精神顿时一振,急忙向车窗外看去——
  一条普普通通的林中大道。一头通往莫斯科,一头消失在西南方的森林里。路两边除了草就是连绵的树林。有一些鸟站在白桦树枝上鸣叫。正在变冷的风掠过树林梢头时,带来低沉的响声。那些身材挺拔的白桦树不知是否目睹了当年那场悲惨的撤退。我在想,1812年那阵,这条路上还不可能铺有沥青。当时路面上铺的,大约只有沙土和风。
  就是这条林间土路,见识了拿破仑军队撤退时的狼狈、惊慌和凄惨:兵士们慌不择路,军官们频频回首后方的追兵,战马不时因为饥饿和劳累发出哀鸣,炮车不时被抛到路的两边,冻饿之极的伤兵不时倒在路面上,枪、剑随意被抛掉,呜咽和抽泣不时响在七零八落的队伍里。长长的队伍走过之后,有尸体开始零乱地躺卧在路上,最后,是飘落的雪花把尸体遮盖了起来。
  这场闻名世界的退却开始于1812年的10月19日。当时,占领了莫斯科的拿破仑发现,他占领的是俄军主动放弃的一座被烈火燃烧着的空城,全城到处都在冒烟,却找不到任何消防灭火工具。城内所有的食物也都被转移走了。他本人是冒着周围四溅的火星撤离克里姆林宫的,他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将近十一万的部队是没法在莫斯科过冬的。他不得不做出了痛苦的决定:退却。
  望着这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大道,我在想,拿破仑完全可以不打这一仗。他当时已是欧洲的霸主,属下有了多么多的王国和公国,从个人的人生来说,他已经十分辉煌了;从为国民谋利的角度讲,法国国民的利益已经差不多可以得到完全的保障。尽管和俄国沙皇有各种各样的争执和矛盾,他不必非要通过战争来解决不可。但惯于征战百战百胜的拿破仑为了他称霸野心的实现,还是按动了战争按钮,一场导致几十万人死亡和无数财产损失的战争最终还是爆发了。
  我为那场战争中的战死者们扼腕叹息。那些战死的法军和俄军士兵,你们原本是可以不死的,是可以在自己的国土上平平安安过自己的日子的,但命运让你们遇到了拿破仑这个特别愿意用战争解决问题的皇帝,那就没有办法了,你们的生命就必须就此夭折。我曾听说,就在这次撤退中,饥饿和寒冷已使法军整营整营地瓦解,每当一匹军马倒下,士兵们就一齐扑上去抢夺马肉。有一个幸存者后来回忆说,当时如果碰到谁有一块面包,就会要他给一半,甚至把他杀死,将整块夺过来。人,就这样被战争变成了野兽。
  我也为拿破仑扼腕叹息。拿破仑,一个英勇善战有指挥天才的大军统帅,一个精明过人精力过人为自己的国家做出过贡献的皇帝,原本可以长期在皇位上为臣民谋福利,可以在历史上留下更好的记录。但他太爱打仗了,太爱征战了,太爱建立自己的功业了,太爱功名了!不知节制自己的欲望,不知控制自己的野心,最终把自己原本已获得的一切也抛掉了。其实他应该知道,一个人,不管他是多么伟大的人,都不可能无所不能,造物主不可能把世上的一切好东西都给他一个人!
  在我们乘坐的那辆车驶离那条林间大道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它那长长的身躯。当年躺在它身边的战死者的尸体,是早已变为尘土飘飞了,但拿破仑留在这儿的教训,后人不应该忘记。军事上的教训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生上的教训:不懂适可而止。拿破仑在侵俄之前,得到的好东西已经很多很多,皇位、属国、权威、尊敬、金钱、美女,甚至还有阿谀和献媚,本来可以满足了,至少可以满足一段时期了,但他却不,还要继续去索要新的战争胜利。结果,命运一怒之下,连他过去获得的也一下子收走了。
  当那条大道远离了我的视野之后,我还在想,1815年拿破仑皇帝因最后兵败被俘,被押上“诺森伯伦”号巡洋舰驶离欧洲大陆那刻,他会不会记起侵俄之战?因为那是他走上末路的起点呀!当他在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过长达六年的囚禁日子时,他会不会又想起侵俄之战?因为那是他一生中的重大败绩啊!他1821年5月5日去世时,会不会为侵俄之战作最后的忏悔?
  但愿他忏悔了。只要他忏悔了,我就还会对他怀着敬意,毕竟,他是一个伟大的军人!


第4版(大地·作品)
专栏:

京城迷路记
王中才
  我在北京工作期间,每次上班,班车从我的住家北太平庄出发,南行路过豁口而到机关。那时这条路是很狭窄的,两侧是土沟,刮风扬灰,下雨淌泥。同事们在班车上曾以这条路打赌,说10年内如果这条路能够得到整修,就到全聚德大吃一顿烤鸭。
  很显然,那时对市容的些微变化,大家都缺乏起码的信心。
  十年过去了。我调离北京的时候,那条路果然旧容未改。当然,也不可能有谁为它到全聚德破费了。
  因为女儿还在北京,再加之一些会议,我每年来北京的时间仍然不少。起初两年,我并没觉出北京有多大的变化。可是两年过后,北京变化之快,之酷,简直令我目不暇接。都说女大十八变,而北京的变化绝非一个靓女可比拟的,更非用两位数字可统计的。北京似乎无处不在变化,边边角角,旮旮旯旯,还有那些数不清的胡同,都打扮得俏丽鲜亮;而那些拔地而起的万丈高楼,活像世界上最叫响的时装模特云集京华,竞相展示她们的妩媚和窈窕。但最让我惊叹的还是马路。在我调离北京时,二环刚刚开通不久,西直门双层立交桥曾被赞为一景。而眼下,不但开通了三环、四环,五环也已竣工在即。路面之宽阔敞亮,设计之巧妙奇特,绝非二环可同日而语的。尤其是那些英姿勃发的立交桥,腾空远射者,柔肠百转者,真是千姿百态。纵车飞越其间,令人神思痴迷,悠悠乎不知所至……我曾想,如果这几年仍以路的变化同朋友打赌,那么,全聚德不知要赚去我们多少钞票。
  最近到北京开会回到北太平庄,三元桥的一位友人约我去玩。路虽不算近,但两者之间是一条直线。我想,北京的变化再大,这条路我闭着眼也不会走错的。何不骑自行车去呢,那样可以直接欣赏路两边的新鲜景色。果然,当我骑车前行时,深秋的街景令我陶醉了。两旁新起的高楼掩映,半路暗影,半路朝阳,一条路像两条路;街树已经半绿半黄,落叶萧萧,覆盖了路面,凉风徐来,飒飒作响,声音的美妙掩盖了车水马龙的嘈杂;着装一致的清洁女工,清扫落叶的静谧神态,同秋色融为一体,也令人着迷。落叶下的红绿花砖,花砖旁的树丛和草坪,遮盖着尘土,秋空如洗,飘来丝丝田野的气息。北京确实变了,从街道到空气都变了……骑了大约四十多分钟,正如我所料,我确实没有迷路。同友人告别后,时近中午,我骑车拐上三元桥,眺望一番桥下风光,然后下坡按原路返回。还是一样的路面,一样的高楼,一样的红绿花砖,一样的树丛和草坪,一样的气息,甚至是一样的心情……我优哉游哉,竟然哼起一首老歌。不知骑了多长时间,天空响起一片鸽哨,一群白鸽飞过头顶。我从孩提时就喜爱鸽子;到北京工作后,尤其喜爱北京的鸽子。我有一个感觉,似乎北京的天空响起一片鸽哨,大地就笼罩着一片安宁和吉祥……我不由得仰脸望着白鸽远去,这时听到有人警告我。
  “喂,老先生!”那人声音很响亮,“溜号呢,小心撞车!”
  我本能地刹住车把,才发现前面已经没有了红绿花砖路面,楼房也矮小稀落了……这显然不像我来时的景色了。可我又不相信自己会迷路。警告我的是一位老者,也推着自行车,站在马路对面,好像同我逆向而行,便试探地问他。
  “老师傅,”我按北京人的习惯称呼他,“到北太平庄,这条路对吗?”
  “对啊对啊!”他那神色显然在挖苦我,“你就那样心不在焉地骑吧。再往前,就要到顺义县了。到了顺义,你再往回骑嘛。反正地球是圆的,你早晚都能骑到北太平庄……”
  我的天,我怎么也想不到北京的现代建筑竟然扩展到此处!
  “老师傅,”我只得求救,“这里有近路绕到北太平庄吗?”
  “从这里再修一条‘丁’字路,就有近路了。这条路一定会修的。不过,眼下还来不及。眼下正忙着奥运会的玩艺呢。”他说,“你要回北太平庄,必须再返回三元桥,绕上北三环……这样一个来回,你少说多跑了三十多公里呀。”他大笑一阵,“你这个人,不是北京人吧?”
  “我在京工作过十年,”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迷路呀!”
  “你太自以为是了。”他竟批评开了,“我祖辈就在北京,我自己也住过六十八年了,我都不敢自以为是,你怎么敢!来吧,老伙计,”他不再称我先生,“我正要到三元桥,你就跟我走吧!”
  从他话中我得知他至少也有六十八岁了,但他的身板,他的话音,尤其他骑车的灵活,绝不像老耄之人。他边骑车边聊天,谈兴很浓,精力却很集中,没犯一次交通规则。他说,他到哪里,都是骑自行车的。一来活动筋骨锻炼身体,二来浏览风景寻找乐子。有这两条,他准能参观上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
  “到那时,我真想也当一个志愿者,”他说,“我要为那一百多个国家的官员和运动员导游,请他们参观圆明园废墟。我想问他们一句话:八国联军烧了一个圆明园,你们算一算,北京为这次奥运会的投入,能建设几个圆明园啊?老伙计,这就是咱们北京啊!这就是咱们中国啊!”
  我为他的话而震撼。我感受到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风景,那不是北京林立的高楼,不是北京明丽的秋空,也不是北京翘然而起的立交桥……那是北京人,是北京人压抑心中跃然而出的自信,民族的自信……我感受到一股力量,像灼热的铁流在我血管里冲撞。
  我很想请这位老者到全聚德痛饮,可惜相距太远,于是就便在三元桥旁的紫竹食府小酌。临别时,他送我到桥下。我骑上车已经走出十多米了,还听见他在后边大声叮嘱:“老伙计,别再自以为是啊!”


第4版(大地·作品)
专栏:

父爱至深
李建永
  父亲少孤,自幼缺疼少爱,但他却养育了四儿一女,倾注了自己一生的爱。当年,他和母亲年复一年劳动所得,除供我们蔽体果腹而外,别无长物。然而,穷人自有穷人的爱法儿。父亲所给予我们的,是一颗心,一份爱,一种亲。
  父亲早年喜欢看大戏——县剧团演出的山西梆子。农闲时,方圆十几里的村庄演大戏,他是一场不漏地从头看到尾。我最早跟他看戏,也就两三岁。父亲说,三三(我的乳名)记性好,多记点戏文,兴许还能成个文化人。我当时只图热闹,并不知父亲对我寄予如此“厚望”。父亲把我扛在肩上,行十里坡路,边走边给我讲戏,可是真正到了戏场,看不到多大工夫,我就呼噜睡去。他把衣服盖在我身上,抱着我,踮着脚尖儿看戏。直到散场,他才叫醒我。我翻身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摩挲着父亲头上那块老疤,听他讲述刚演过的戏文。其时已是夜阑人静,月明星稀,父子二人,有问有答,十来里坡路,不一会儿就到家。在那些“有戏”的日子里,几乎天天如此。父亲常说,看戏哩,比世哩。一个庄稼汉,从戏台上看到了现实中看不到的东西,或者说,现实中的问题在戏台上得到了“圆满解决”,也就满足了。
  父亲一直珍藏着一把按琴(学名凤凰琴)。每逢新春正月,父亲把它取出来,拂拭干净,弹奏《走西口》、《将军令》等传统小曲儿,引得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屋里窗外屏息聆听。可我不喜欢按琴,我对二胡和口琴情有独钟。于是,父亲捡一个铁皮罐头盒,上面蒙一个猪尿泡,找两根电话线做琴弦,剪一绺马尾做弓弦,再加一些木工活儿,一把二胡便“制造”出来了。可是,二胡拉了足足半年时间,仍如白居易诗云“呕哑嘲哳难为听”,最终魅力尽失,我把它丢弃了。后来,我用父母给的五块钱学费,偷偷买了一把心仪已久的口琴,花掉了三块八毛钱——那时的三块八毛钱啊!回家让哥哥们好一顿臭骂。父亲沉默半晌后,跟母亲四目相对达成谅解,说:“喜欢,买了,买就买了。”一锤定音。
  庄户人很少出远门儿,但父亲只要出远门儿,就一定会给我们无限的遐想与快乐。百里之内的路程,他从来是空着肚子步行赶路,回到家往往已是半夜或凌晨。他把冰凉的大手插进我们滚烫的被窝里,我们一下子就惊醒了:啊,父亲回来了!黑枣、冻柿子、糖块儿、大饼子,每人几颗、半个、几分之一——因时而异,丰歉不均。
  父亲一边吃着母亲为他留的饭菜,一边看着欣喜若狂的我们,眼睛里弥漫着无边的欣慰和满足。
  转眼间,我已年届不惑。从十六七岁读书时离开家,一直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在父亲心中,我是在外面“做大事情的”。这些年,我和父亲之间总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不像我的哥哥弟弟跟父亲盘腿坐在土炕上,你给我递一支烟,我向你对一下火,名副其实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也想和父亲亲近一些,主动去拉他的手,但父亲总是僵僵的,显得很不自在。听母亲说,只有到了晚上我熟睡之后,父亲才长时间地坐在我的旁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只是再也不把他那饱经沧桑的大手突然伸进我温热的被窝里了。
  俗话说,想儿想女想断肠。有一年,我出差绕道县城打算回家看看,刚下火车,正在一个亲戚家吃午饭,一声门响,我看见父亲走进院子。父亲苍老多了。我急忙出去迎接,但是,当父亲意外地看到我时,突然就地蹲了下去。我跑过去扶他,叫他,他双手抱头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我是……看见你……心恸(想哭)得不行……”我默默地抓紧父亲的双手,禁不住眼辣鼻酸!
  尝闻世上有虐待父母之事,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孔子曰:“子欲养而亲不待。”想尽一份孝心,尚且来日无多,怎么竟会不孝、甚而虐待生他养他的父母双亲呢?


第4版(大地·作品)
专栏:来喜杯天地一瞬

老哥俩 高育文/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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