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4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牧牛和牧牛图叶辛
  插队落户在山乡里的十年岁月中,有过一段放牛的日子。故而对大足石刻宝顶大佛湾南崖西端的牧牛图,我就看得分外的仔细,特别的有味。在这一组巨幅石雕面前,逗留的时间也格外长。
  看到牧童紧拽缰绳,瞪起双眼,和昂头怒吼的牯牛憋劲时,我忍不住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记得,最初放牛的那些日子,当那些心性蠢犟的大牯牛倔倔地瞪着我时,我的情形不正是这样吗?有多少回,我强拉缰绳,挥着鞭子,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恐吓一头头倔犟的不听调教的牯牛,经常和牛处于相持不下的境地。有时候牛要去往危险的悬崖,我就只得站在牛首,挡住它的去路;有时候牛在下坡那一刻跑得太快,我就只得不顾一切地扯住牛尾巴,迫使它放慢四蹄,等一等后面的伙伴;有时候狂风大作,雷雨滂沱,风吹歪了我的斗笠,被惊雷吓着了的牛群四散乱跑,我就只得张开双臂,和它们比赛快跑,狂呼乱吼着,逼它们躲到岩石下面去。那个年头,牛是集体财产,伤着一头牛,摔死一头牛,价值千元,我一个穷知青可担待不起。
  在长篇小说《蹉跎岁月》中,描写到主人公柯碧舟放牛的那些段落,我充分地运用了这一时期的生活积累。
  但是,牛终究是人类最好的伙伴。没多久,整个寨子的牛群就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不但能调教它们,而且几乎晓得了每一头牛的习性和脾气,那一头头的大牯牛、老水牛、黄牛、小牛犊、母水牛,乍一眼看去几乎没甚差别,可我和它们处久了,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它们之间的不同点来。
  哦,这正是第五组石雕中塑造的情形:牧童和牧童相依相偎地坐在山坡的石头上,边说着村寨上哪一家的趣事,边和伙伴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脸上眼神,全然没有顾及周围牛群的意思。
  妙也正是妙在这里。放牧的主人仿佛将身边的牛忘得一干二净。吃饱喝足了的牛都站到了牧人的右边,大睁着牛眼,竖起耳朵倾听着两个牧童的谈话,几乎入了神。
  这一幅组雕题为“驯伏”,真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记得我放牛的那斗篷山上,绿茵茵的草坡铺满了山山岭岭,山脚下的鸭子塘水波光粼粼,牛们悠闲地在草地上吃草,在大水塘中嬉戏沐浴,阳光很灿烂,空气中弥散着草香和湿润的气息,轻风拂过来,催人昏昏欲睡。时常,当我抵挡不住瞌睡,终于在蓝天白云照耀下的草坡上睡着时,是调皮的牯牛和黄牛,用尾巴把我轻轻地拂醒,而当我从瞌睡中惊醒,利索地坐起身子时,身旁站着的牛,不是侧转了牛脑壳,装作啥也不晓得,就是瞪起一对牛眼睛,那神态似乎是在说:你是该醒了吗!
  牛和牧童,情景交融,青山绿水,林泉寂寂,观赏着这一风趣盎然却又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牧牛石刻”,我忍不住忖度着,作“牧牛颂”的杨次公杨杰,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曾经在山野里放过牛呢?看来不可能,在封建社会里,他是官拜礼部员外郎的朝廷官员,著有《无为集》十五卷。他的“证道牧牛颂”是题前代名画之作。
  大足石刻中的牧牛图组雕,实是借用牧人驯牛的过程,以牛比心,以牧人喻作修行者,从初时的心猿意马,最终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看到第十组巨雕的“双忘”,我不由想起了几年前,在《放牛的日子》那篇散文中写下的文字“……眺望着连绵无尽、千姿百态、气象万千的山山岭岭,倾听着从峡谷那边传来的悠长的时常还是透着苍凉的山歌,人会静下来,青春的躁动的心会安宁下来。”这时候,我时常会觉得大自然是如此的博大、壮美、和谐,而置身于自然景物里的我,又是如此渺小、如此地微不足道。蜜蜂在嗡嗡叫,蝶儿在草丛里飞,阳光耀着人的眼,牛甩着尾巴,不慌不忙地驱赶叮咬它的牛虻、飞蚊。每当处于这样的环境里,我就会想到人生的意义,想到大自然的风雨和人世间的沧桑,想到人的有为和无为……想得累了,就环顾远近的山峦欣赏高原的风光,远远的山涧里飞泉像白练一般无声地悬挂着,清溪的流水轻吟低唱着从高处淌来又向山谷里淌去,倾泻不尽的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轻拂而来的风里有着草木的芬芳。周围是那样的静谧而又安宁,生活是那样的清贫却又平静。而时光的流逝,几乎慢得可以用手触摸得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想通了很多很多平凡的有时又是深奥的道理,这样的思考也使得我后来坚持不懈地拿起笔来写下最初的一些小说……
大足石刻的牧牛图,为什么能使我想得这么多呢?莫非,古往今来,岁月沧桑,文人间的心态,多少是有着一些相通的地方罢。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七一之歌

  家乡的希望
魏兴元
在我童年的时候,我们的新中国诞生不久,那时候,我们这个县城还是一个残破荒凉的小镇。短短的街道两边排列着一些横七竖八的民房和少数的几家杂货店,县城——也就是现在的吕梁行署所在地离石市,还在遥远的百里之外。人们要到那里办事、开会,还得靠自己的一双铁脚板,步行而去。后来情况好了些,也是三日一趟车,要逢三六九。
  至于我的村庄通径小镇,只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偶尔跟随大人们去赶集上会,路上的人们也绝大多数是步行,可见几个少数骑毛驴的,骑自行车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人们的文化素质很低,村里只有少数几个识文断字的人,充其量也就是高小程度;而且缺医少药,迷信盛行,得了病,很少找医生,只服一些小偏方之类,甚至找巫婆神汉胡闹,白费资财不说,往往误人性命。
  但是到了新世纪之春的今天情况就大大不同了。虽然从地理上说这个村庄是处在大山的怀抱中,但她并不偏僻,班车每日两趟,路过村边,出租车到处都有,随叫随到,须臾可到县城。县城在原来小镇的基础上修得分外繁华美丽:国旗广场、积翠公园、医院、学校一应俱全。赶集上会几乎不见一个步行的,摩托车之类很多。人们的素质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初高中学生非常普遍,许多是大中专学生,本科生也不少。不识字的人几乎没有。衣食住行更是今非昔比,你如果沿着北川河徜徉,或者游目骋怀上北武当,到庞泉沟,每一个村庄都有新房,兴旺繁荣。
  祖国的变化不是我这样的一枝笔可以描绘的。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小地方,老山区,她的变化进步又怎么能写尽呢?
  (作者单位:山西省方山县党史研究所)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作品

  编者的话
  “五一”国际劳动节快到了,我们刊发这篇讴歌筑路工人的报告文学,以此文纪念“五一”节。祝为西部大开发筑路架桥的光荣的建设者们和全国的每一位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辛勤工作的普通劳动者节日好。
  “工作着是美丽的”!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作家论苑

给自己多一点爱心
  鲍尔吉·原野
  有一些优秀人士对自己十分苛刻,并把这种苛刻作为美德。
成功,的确要依赖一些美德,譬如超人的毅力、勤奋等。作为创业时的原始动力,对自己无论怎样苛刻,都是必要的,甚至是必须的。但是这种心态作为一种世界观被定型,它的作用与影响就值得反省了。
  人作为一种生命个体,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诉求。工作与创造的愿望只是生命愿望中的一部分。更多时候,工作的愿望是在巨大社会压力之下而形成并被无限放大的。我们必须承认,工作并不是我们内心深处的唯一的愿望。但在一个优秀人士那里,在责任心、荣誉和财富的召唤之下,长期的劳作会无情地排斥除了工作外的许多愿望,譬如闲适、游戏,包括懒惰。对于一个长期过劳的人来说,懒惰或许才算美德。因为懒惰可能在特定状态下拯救他的生命。
  一个人要善于倾听内心的声音,找到生命的均衡感。
  均衡感是重要的人生智慧,只有真正肩负重任的、想做大事业的人才会意识到均衡感的重要。譬如说,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事业需要在漫长的人生中次序展开,那么第一条就是寿限。拿齐白石来说,他的作品从四十多岁到九十岁以不同风貌呈现于人们的面前,人们觉得他的作品像一条龙一样,首尾俱佳,不可或缺。对齐白石来说,天才、修养、寿命是缺一不可的。齐白石是懂得生活乐趣、富于童心的人,当然他又是勤奋刻苦的人。均衡感,在齐白石的人生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经济学当中有“木桶效应”,木桶中能盛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但人们常常瞩目于木桶中最长的那块板,譬如这块板叫拼搏,希望它越长越好。最后有可能把整个木桶拖垮了。均衡意味着我们必须知道自己身心当中最短的那块板是什么。了解并改善它。
  善于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是掌握均衡的一个前提。人既然不是机器,会产生多种愿望,发出多种声音,有些可能是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声音。在一些由于工作过劳而导致焦虑症的患者当中,则可能忽略了这些声音,或者是粗暴地对待这种声音。
  这些声音是什么呢?它常常是奇怪的,和现实生活(特别是既定计划)毫不搭界的一些想法。譬如在上班途中突然想去公园坐坐,想养一只鸟儿,甚至想学吹笛子,想用碎布头缝一个口袋装上沙子踢,想拆马蹄表,想在雨中裸奔。这些看上去有可能显得可笑的想法证明你太累了,也证明你的内心仍有活泼的生机。这时最重要的事情是放下一切,去满足这些愿望。否则,你再也没有机会去调整自身。而且,重要的问题在于,当你进入这些愿望的时候,会有极大的解脱感,会有机会从容地梳理思绪。此时,你对自己的现状与前景会比平时观察得更为清晰。
  有时,对一个过劳的人来说,休息和娱乐仍然达不到“休息”的目的,因为心仍不“休息”。只有在毫无功利目的的“闲”当中,才能获得“休息”。人的本性当中包括这种愿望,即毫无目的之闲。而为了积蓄精力而进行的休息与运动员在比赛之前的等待一样,无法休息。
  因此,我们善于了解自己内心的声音,善于达到身心平衡,就是对自己的一点点的爱。
  我们对自己的爱,有时是以错误的方式给予的,譬如唱卡拉OK、打麻将、玩保龄球之类。你并不一定需要与喜欢它,只是由于时尚而趋之。在另外一些情况下,为自己购置精美的服饰,也不一定是对自己的爱。当一个人需要休息的时候,希望观察树叶在春天怎么绽放的时候,你不给他这种机会,光为他购置西服领带有什么用呢?有时候,我们爱自己但不知怎么爱,吃了喝了,然后茫然。爱自己应该包括爱自己的身体与心智,譬如比身体更应该放松的是自己的神经系统,让它宁静,让它安详。让自己的身心如同蓄积满满的水,待势而发,不致枯竭。在这种对自己的爱的施予中,已经包括了你对家人与社会的爱。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春到内昆
  ——普通劳动者素描
  高 苹
  仿佛不经意间,一条崭新的钢铁巨龙便在祖国西南磅礴的乌蒙山中出现了。这就是国家“九五”重点项目,西部开发的重点工程——连接成渝铁路与贵昆铁路的内昆铁路干线。
  路漫漫其修远兮!
自古以来,西南山区就穷得出名。交通是制约这一地区发展的重要因素。知道“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可修筑内昆铁路却是一个世纪之梦。从1905年清政府策划连接云南东部和四川南部的“滇叙(宜宾)铁路”,到抗战时期拟建川南至昆明的“叙昆铁路”,再到五十年代三上三下只修了内江至宜宾一百多公里的“内昆铁路”,川黔滇人民一次次希望又失望。又是半个世纪过去了,随着西部开发号角的吹响,1998年,筑路人领命开赴内昆,在巍巍乌蒙山中摆开了战场。
  内昆铁路从四川内江到昆明。新线从四川宜宾跨过金沙江后,延横江河谷南下,攀上云贵高原,到贵州六盘水市附近的梅花山与贵昆铁路相接,总长三百五十八公里,投资上百亿元。
  短短两年时间,中铁二局万名筑路人在自己承担的路段遇山筑洞,遇水架桥,打通了二十四座隧道,建起了六十五座桥,完成了一百七十三座涵洞、四百二十万方土石方……其施工速度比原计划提前四个月,这是当年十五万筑路人十二年修通成昆铁路所无法相比的速度。2000年6月1日,中标内昆铁路北段(水富—昭通)二百二十四公里铺架的中铁二局新运公司内昆指挥部的铺架健儿,在云南水富铺下了内昆第一节轨排。饱含着希冀的铁路在筑路人艰苦卓绝的拼搏中,向前延伸,延伸……
正是“春江水暖”的时节,我来到了内昆铁路。
  指挥长今年三十七
  乘汽车从宜宾过金沙江大桥到南岸的云南省水富县,已是下午时分。我径直找到了新运公司内昆指挥部指挥长贺洪松。这位十多年前从武警部队复员后成为铁路工人的年轻人是从工班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今年才三十七岁。在别人看来,中等身材,留着平头,一口川南口音的他怎么也不像指挥千军万马铺大道的指挥者。听说有一次,一些新闻单位的记者到指挥部采访,可能是没听清介绍,一位女记者在与贺洪松同桌就餐后,还一个劲询问谁是指挥长。
  听说我要到前方看铺架,贺指挥建议:“别忙,你先到周围转转,明天我和书记正好要到一队,一块乘轨道车去怎么样?”轨道车只有一节普通车厢长短,是各级领导视察新线铁路的接待车,机会难得。“好吧!”我爽快地接受了建议。
  抓紧时间,我赶到了紧靠高滩车站的轨排作业场。作业场地处低洼地,比路面低许多,站在路边,能看见高高的行车来回忙个不停。一垛垛成型的轨排像秋收后田野里的谷垛,透出丰收的喜悦。
  夕阳中,一个高瘦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不是四队技术主管高文虎吗!“嗨,高工!”听见招呼,这位姓高,个子也有一米八的工程师快步迎了上来。认识高工是在半年前。那天,这个大高个儿陪我仔细参观了被铁道部领导、甲方监理交口称赞的作业场轨排生产流水线,把工厂式的流水作业搬到野外工地,而且生产效益如此之高,这是技术人员和工人的一个创举。
  听着一口天津腔的讲解,这位1997年毕业于西南交通大学的北方大汉引起我的兴趣。“大学毕业生择业的门路很多,你干吗往工地跑?不觉得寂寞,不觉得累吗?”
  “我就是热爱铁路这一行!”
热爱铁路?谁不知,近年来工地大学生流失严重,新运公司近年也走了好几个。望着他平和的脸和镜片后诚实的眼睛,我心里一震,在作业场的空地上,我们继续聊起来。
  “我是天津人,今年二十七岁。毕业时我的确有很多选择,家乡的铁路单位也邀我回去。可我不想在家乡周围转,大西南是我首选的地方。这说不上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但我的确想多见世面。爱铁路就得从修铁路开始嘛。还别说,这苦、这累倒让人感到实在。我刚出校门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在工地因为连接钢轨用的夹板俗称鱼尾板,而在教科书里叫接头夹板,还闹了大笑话。毕业四年,我到过徐连线、到过宝成线,1999年又来到内昆线。又学又干,我脑袋里的空白逐渐给填上了不少。”
  内昆二年,高文虎担任了技术主管,参与了轨排流水线的改进完善,抓煤机的重新装配、护轨梭斗生产程序简化等改革,成了技术骨干。
  半年过去了,高工没有什么变化,谈起轨排和养道仍是滔滔不绝,只是精神显得疲惫。“怎么,工作忙得够呛?”“工作是忙,可刚满月的小囡才真让人够呛。”哦,为人父了。看来在工地安家的高工又得开始填补人生中的另一片空白了。
  在内昆还有不少像高文虎一样,在实践中逐步成长,成为祖国铁路施工栋梁之材的年轻知识分子。
  欧阳的存折
  清晨,当阳光给莽莽山野,清清横江染上一层金黄时,我们的轨道车出发了。
  从车窗远眺,初春的横江如绢如练,缠绕在乌蒙山脚下,浪花飞溅。两岸树木郁郁葱葱,山花姹紫嫣红。
  轨道车以每小时四十五公里的速度平稳前进。去年8月,铁道部内昆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张洮乘轨道车检查线路时,曾在车上的茶几上立了根香烟。车过横江小坪站香烟才倒下。张洮高兴地说:这条线路确实不错。我修过几十年铁路,内昆线是新线中跑得最平稳、最快的。据专家介绍,如果说修成昆铁路是打开了地质博物馆,那建内昆线就是翻开了地质百科全书。内昆北段线路全部沿横江、洛泽河谷修建,要七跨横江,三渡洛泽河。
  车快到横江站时,一群养路工正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养道。绿色的迷彩服与青山绿水相映生辉。火车减慢了速度。站在一旁的指挥部党委副书记王辉问:“这服装挺漂亮吧?”
  “你们真舍得投入。”我感叹道。
“可不是,他们每人还配有迷彩背包,背包里有雨衣、饭盒、电筒、药品,职工民工一个样。”王辉如数家珍。贺指挥解释说:现在不是讲以人为本,感情投资吗?大家长年在野外施工实在不容易啊。只要对大家身心健康有利的,我们能配尽量配。我们还给最前面的一队配了有卫星天线的彩电、烤鞋箱、微波炉,让工人们也享受到现代文明。
  看见火车开来,养路工们迅速撤到轨道两旁。这时,一个墩实的养路工向我们舞动草帽致意。定睛一看,哦,是返聘回来的技术能手欧阳祥。看到肤色古铜,欢眉大眼的欧阳祥,我就想起了他贴身揣的大红存折。
  那天是发薪水的日子,欧阳祥正在数钱。“你退休咋个不回家,还要留在工地呢?”我问他。“谁说我不回家。1996年退了休我就回了贵州毕节,每天负责给老伴做饭。开始还新鲜,毕竟这是几十年没干过的活。半年后,我越干越窝火。打听到留在工地的工友每月挣一千多块钱,我更不平衡了。请个人做饭几百元钱,我觉得我的价值不是几百而是上千、几千。”欧阳祥停止了数钱与我争辩道。
  “你缺钱吗?”
“我不缺钱。我爱人是教师,一双儿女都是大学毕业生。我还到尼日利亚修过铁路。”说起家庭欧阳一脸灿烂。
  “那为什么?”
“我还是喜欢过了几十年的路工生活。再说,贺指挥早在尼日利亚与我约定,有活路就要回来,不能荒了手艺。”
  “干得咋样?”
“很舒心。去年9月开始提速大战,我每天是天不亮出门、数着星星回队,累得连洗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我觉得又有了大战衡广复线的感觉,干起来过瘾。”
  在我的坚持下,欧阳把随身揣着的红色存折递给了我。存折上清楚地记录着欧阳三个月的存款额:五千元。并不高的劳动报酬让他找到了自身价值。
  内昆线水富以南八十六公里线路由新运公司养护。这段线路由于整道、养护到位,从未发生过列车掉道事故。这在新线运输上是少见的。现在,这段线路的线速已达每小时六十公里。欧阳祥也把深奥的绳正法曲线扳道原理,简化成了每个工人都能掌握的技术。
  如果有机会下车,我一定还要看看欧阳的存折。相信上面的存款数一定增加了不少。
  两个人的车站
  轨道车继续前行,眼看快到开厂沟车站。拐过一个大弯,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频频挥动着黄旗。黄色,在行车中就是通行。轨道车鸣着汽笛进入车站后缓缓停下。“走,下去看看!”贺指挥、王书记边说边下了车,我赶忙跟下去。
  “万胖娃,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贺指挥说。
万胖娃,大名万福清,是1978年由知青招工到铁路的,属于子承父业的那种。他与妻子周雪莲现在住守在开厂沟车站,人称“两个人的车站”。要管信号、通信、扳道等不少事,每天凌晨两三点钟还得从坡上的住房下到站上接车。工作紧张又繁琐。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呵!可他们认为在全线8个“两个人的车站”中,这里的条件够好了,毕竟挨着县城,住的也是租来的房子。沙坡车站的彭卫国、李红英,盐津车站的张宣富、梁梦梅就“恼火”多了。这些“两个人的车站”设在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旷野中,铁皮打造的守车就是他们的家,其活动面积只有几平方米。用水要自己找山泉,买米买菜要走几小时山路,不少生活用品只能靠同事随车带来。
  万福清告诉我,他们的女儿明年就要参加高考。可女儿的志向是学法律或金融,坚决不选与铁路有关的专业。“女儿是看我们太苦太累才下这个决心的。”周雪莲感慨万分地说,“我们不干涉女儿的选择,但只要我们在铁路上干一天,就要尽力干好。苦累算不了什么。你看,在这里我们不是能呼吸最新鲜的空气,欣赏最美丽的风景,数最明亮的星星吗?!”
  朴实的语言,炽热的情感,小小车站在我心中高大了起来。
  “好马”又回头
  轨道车一路低吟浅唱缓慢前行。这次在水富我就听说一队已将铁路铺到了洛泽河以南,并开始在全国之最的连续七十八公里百分之二十三大坡道(即每一千米增高二十三米)上施工。这也是内昆铺架的最大难题。
  车窗外,山势越来越陡,乌蒙山的磅礴气势已扑面而来。一直在铁路两旁流淌的横江,渐渐沉了下去。站在江中的桥墩已离开水面,登上了山坡,横江上游也变了称谓,叫洛泽河。次第开放的各色野花,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愈发鲜艳。远方,绿色的“大篷车”出现在视野中。
  铺架前方到了!
一队的党支书陈明,队长黄庆友已等在轨道旁。“快上宿营车休息。”他们边说边帮我把行李往接待车厢搬。
  宿营车又叫“大篷车”,由十多节车厢组成,有办公车厢、住宅车厢、娱乐车厢、备餐车厢、洗澡车厢、发电车、水罐车……是前方职工的“家”。随着铁轨的延伸,“大篷车”就一站一站地往前开。
  接待车厢是旧公务车。一小半布置成会议室,还有五个包间,类似列车上的硬卧,只是没有上铺。刚安顿好行李,就发现贺洪松与王辉要去铺架现场,我赶紧跟了去。
  刚铺好轨,还没有整道,轨道车没法走,只得改乘汽车。不足十公里的铁路线,汽车绕来绕去得走几倍的山路才能看到施工现场。这就是铁路施工中常说的“一里铁路,十里便道”。
  山路逐渐攀升。爬上一个大约有四十度的大坡后,汽车停了下来。这里是打瓦中桥架设现场,一个离洛泽河河面有百余米高的山谷。山坡上,树荫下、小路旁,几十个山民正在看热闹。天热得不行,看热闹的山民卖开了甘蔗。我买了根甘蔗想解渴,可怎么也弄不断。正着急,旁边伸出一双手,“让我来。”“哟,周四娃!今天你当班?”看到熟人,我万分高兴。
  周四娃名叫周训荣,三十岁,是一队二工班的副班长,民工。原本周训荣是新运公司集体所有制职工。1998年他退职回贵阳老家做生意。生意越做越清淡,四娃记起了昔日的筑路生活。别人劝他好马不吃回头草,他觉得应该换种说法:浪子回头金不换。于是他就要求来到内昆工作。贺洪松明确表示:欢迎,但只能算民工。身份变了还干不干?“怎么不干,我熟悉铁路呀。”
  “民工是比不上职工,但我们担负的责任同样大,干出的活一点也不孬。我不是还当了副班长吗!我们队民工就比职工多。”四娃对我说。
  确实,当民工在铁路施工中已成为一种不可缺少的辅助力量时,大量需要的就是像周训荣一样懂行又肯干的人。
  “叮……”又准备架桥了,周训荣快步朝架桥机跑去,瘦小的身材映照在夕阳中,不觉放大了许多。
  夕阳西下,我们回到了“大篷车”。
吃过晚饭,我跟着大家去冲了个澡。说起洗澡,一队有条规定:员工下班后必须洗澡后才能休息,否则罚款。是不是有些过火?“不会”,队长黄庆友解释说,一队实行的是二十四小时轮班作业。下班后洗澡既卫生还能帮助睡眠。我们的民工多半来自农村,不大注意卫生。既然来到了铁路,我们就要让他们学习文明,也学会文明。
  晚上,我到各工班参观了一下,如果说每节车厢配置的彩电、空调等电器让我感受到了文明的气息,那住宿车厢里整齐、洁净的环境让我体会到铁路这个大熔炉的能量——炼铁成钢!
  夜深了,空旷的山野更加沉寂。
躺在宿营车又窄又硬的床铺上,内昆的一切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翻滚。听着隔壁的鼾声和指挥长、书记、一队领导的轻轻谈话声,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春天到了,秋天还会远吗?
  2001年金秋,分南北双向同时铺架的内昆铁路,将在云南昭通举行隆重的接轨仪式。届时,历时三年多的内昆铁路建设将画上圆满的句号。一条钢铁巨龙将平卧在川黔滇三省之间,世代生息在这里的百姓将利用便捷的交通,追求富裕的明天。新建的内昆线将与成昆、贵昆、南昆等干线一道使大西南连起来,动起来。
  如果说果满枝头的秋天,总是带给人们丰收和喜悦,那么,内昆铁路就是一枚筑路人献给共和国、献给西部人民沉甸甸的果实。
  这枚果实甜蜜醉人,这枚果实来之不易。
丰收的时节,我还要去内昆!
(题图:开厂沟三线大桥架梁场景。 黄朝华摄)(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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