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2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阳光灿烂
  黄静芬
  朋友曾在电话那头呵呵笑着说:我很快乐,真的,近来我每天都很快乐。然后,她又叨出那句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别人生气我不气,我若生气就中了别人的计。接着,她继续呵呵地乐开了。
  曾从四川来,她从巴蜀之地一路向南方独自一人旅行而来,抵达厦门时,突见满天满地皆是灿烂阳光劈头盖脑不由分说砸下来,不禁叹声连连惊喜串串。几天后,她的川妹子特有的细皮白肉被海边咸味阳光灼得微黑,这时,她突然决定:留在厦门不走了,把厦门作为永远的居住地。
  曾开始了在厦门的打工生活,从一个单位跳到另一个单位,从一份工作换成另一份工作,为在这个她心仪的城市里谋求一个生存的位置而拼命努力。每天,她奔波在大街小巷中,行色匆匆。她说,厦门阳光使我舒畅,使我晴朗,即使我一无所有,无固定工作,无丰厚收入,无住房,无这个城市户口,只要有这个城市白晃晃亮堂堂的阳光每天浴在我身上,我就心满意足。
  我问曾:打工的日子里,烦恼事多吗?她笑答:烦恼就像一季一季稻子,播种了就要收割,收割了又要播种。只是,遇到烦恼,我就立刻像割稻子一样拿起镰刀,不管这烦恼之稻是青黄还是成熟,尔后,甩一甩头。对于我,在南国这个海滨城市里,只要能够活下去,并且在阳光下活出自己的快乐心情来,就是胜利。
  在厦门,一年四季里,春阳明媚如花朵,夏阳热情如火焰,秋阳丰盈如果实,冬阳温暖如被窝,太阳织就的密不透风的光亮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即使偶尔阴天阵雨,拥着散发昨日阳光芳香气味的被衾,想一些在阳光下发生的往事,这样月复一月季复一季的日子,我的心波澜不起,不曾细思其中平和安宁之美好。曾却说,所有植物种子都无法选择它们的生长土壤,它们落地萌芽、抽叶长茎、开花结果,即使仅有一撮土,依靠老天偶尔降几滴雨,而我却能够选择自己的生活所在,我已经幸运。
  记得,很久以前,一位朋友曾送我一句话:“花中之萱草,无忧亦静芬”。萱草亦称无忧草,据说,食了这种叶子条状披针形的草本植物,可以使人忘却所有忧愁,但我忧愁满腹之时,大口大口吞吃了许多萱草的橙红色或黄红色的花朵,无忧的境界却一直达不到,尽管,天天嘻嘻哈哈快快活活笑逐颜开的日子是我一直向往一直追求的。
  所以,我喜欢曾这个朋友,因为她对阳光的钟爱,因为她如阳光一样明朗、快乐的心情。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追求大写的“绿”字
  吴然
  天空有天空的诗篇,
  ——白云、太阳、星星和月亮。
  大地有大地的诗篇,
  ——森林、草原、河流和山峦。
  人类也有自己的诗篇,
  ——与自然和谐共进,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是人类生态学家、云南大学周鸿教授为学生写的《绿色文化之歌》的歌词。
  去年4月22日,2000年“地球日”的当天,中国环保界最高奖“2000年地球奖”的颁奖大会,在北京国家环保总局报告厅隆重举行。周鸿教授在获奖者简短的即席演讲中,深情地朗诵了这首诗。
  说起来,周鸿乃“名门之后”。祖父周毅军,辛亥革命前在香港加入同盟会,父亲周泳先生则是一位著名词学家。1968年,周鸿毕业于昆明农林学院。1979年她考入云南大学生物系,攻读生态学专业硕士学位,并以优异成绩留校任教。1985年后,人类的生存环境问题,引起她极大的关注。她在云大率先开设“人类生态学”课程。她向学生讲授“人与自然的关系”,讲授“生态危机与人类的态度”,讲授“绿色文化、绿色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等等。系统而生动的讲授,使“人类生态学”成为最受学生欢迎的全校性的环境教育公共课。
  教学之余,周鸿把课堂扩展到社会。多年来她走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研究、考察生态环境,出版了《生态学的归属——人类生态学》、《文明的生态学透视——绿色文化》、《环境美学》等专著,并与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吉姆·申林合著俄文版《生命的逻辑与生命哲学》。最近她又完成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环境卷)增订版的人类生态学条目,而作为高校教材的《人类生态学与文化生态学》,也将在近期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这些著作,浸透她的智慧与辛劳,也贯穿她耕耘绿色文化的学术眼光与理论激情。作为著名的人类生态学家,周鸿曾十余次出席国际学术会议。她在国际上首次提出“绿色文化”理论,并作了全面、系统的论述。周鸿指出,绿色文化是人与自然协同发展的文化。她说,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消失的文明,包括巴比伦文明、地中海的米诺斯文明、腓尼基文明、玛雅文明、撒哈拉文明等等。一些历史学家把上述古代文明消亡的原因归咎于战争和统治者的荒淫,而很少注意到与文明相依存的生态环境。实际上,文明是人类在保持与环境平衡的前提下不断导致进步的一种状态。古代的战争往往是以争夺土地和土地上丰厚的自然资源为目的,战争不可能把一个辉煌的文明全部销毁。而真正使一个古代辉煌的文明彻底消亡的原因,是支撑这个文明的自然资源的彻底破坏。当然,战争和其他方面诸多的因素,可以加速支撑文明的自然资源的耗尽。
  周鸿知道,我们国家公众的生态意识水平还很低,需要把生态意识上升为全民意识和全球意识,需要倡导生态善美观,倡导生态良心、生态正义、生态义务。早在1989年,周鸿就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提出“关于建设城市园林公墓的构想”。1997年,周鸿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中国城市园林公墓的生态建设”课题。她对云南城市居民的丧葬观,对土葬造成的资源浪费状况以及中国传统风水文化对丧葬的影响等问题进行了随机抽样调查,并考察了上海、江苏、陕西、深圳等地的丧葬改革。研究结果表明,在我国的殡葬改革中,城市园林公墓已成为城市居民处置骨灰的首要选择。园林公墓在节约土地、移风易俗等方面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但是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看,水泥石料的墓穴和墓碑并不可取。这仿佛给荒山包上了一层坚硬的水泥石料外壳,甚至比土葬的土墓对环境的后续影响还要大。周鸿为此陷入了深深的忧思。她思考着。她想到她曾到俄罗斯完成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国际合作课题——中俄城市园林公墓文化生态比较研究;想到芬兰湾畔富有诗意的赫尔辛基公墓;想到澳大利亚悉尼公墓里,每个死者的骨灰龛仅有一张名片大……她把她的调查研究写成论文。1999年11月,她作为中国可持续发展研究会环境专业委员会的委员,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可持续发展研究会年会,宣读了论文《论我国城市园林公墓的生态建设》。
  周鸿,这位绿色文化的耕耘者,她一生追求的也许就是一个字,一个大写的“绿”字。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名家近作

  龙隐洞纪游
  蒋子龙
  世人尽知“桂林山水甲天下”,去了才知道桂林的山水已经被游人覆盖。旅游似乎就是凑热闹,赶大流,人家都去的地方你也去了就不遗憾。因此我深深地为绝大多数游桂林的人感到惋惜,甚至悲哀,于是就提出一个问题:桂林最值得看的景点——也就是不看它等于没有到桂林来的地方是哪儿?并请当地朋友随意向游客征集答案。
  临离开桂林前,反馈回来的结论是一致的:漓江。
  我想起了游漓江的情景,买票要排队,上船要排队,游船要排着队出发,到了江上还要排着队行进。阵势颇为壮观,就像海军的舰艇编队。这不足为奇,人们从世界各地涌向桂林,就是朝着漓江来的,乘船游漓江就把桂林山水的精华都看了,确实美不胜收。只是,光看漓江和几个大溶洞则有些可惜,叫只知“山水甲天下”,不晓“周南太子书”——被南宋才子陈谠誉为可与《诗经》、《史记》比肩的地方,是桂林的龙隐洞。
  那才是桂林的灵魂,或者说是整个广西文化的灵魂。可是,我在龙隐洞里看了大半天,只碰到两三拨游客,总共不会超过五十人,对比别的景点上的人山人海,未免显得冷清了。
  龙隐洞坐落在七星山瑶光峰山脚,洞分两部分,上部叫龙隐岩,其实也是洞,状如螺蛳,洞顶呈穹隆形,四季滴乳不绝,若琴声琮琮。宋人谭羴赞曰:“天下洞穴类多幽阴,或远水清韵不足。龙隐岩高而明,虚而有容,复临深溪……”下面的龙隐洞则又是另一番气象,一端吞日吸风,一端插入小东江,舒展通透,碧水悠悠,洞内永远都是清风徐徐。洞顶有一石槽,槽内岩石呈龙鳞状,层层叠叠,让人想到“雷嗔斧山开,龙怒裂而出”之后留下的痕迹。重要的还不是洞本身的奇特,而是洞里的“内容”——那二百多件石刻,几乎可以说是一部中国古代的“贬谪史”,它记录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共八九百年的政治斗争、军事征战、农耕和宗教传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国再找不到第二座山、第二个洞具有这样的内涵。
  现在被誉为“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过去曾是令人畏惧的“瘴乡”。《桂海碑林》一书引用古文献记载,称广西“天气炎热,地气卑湿,结为瘴疠,瘴气弥盛……其瘴春曰青草,夏曰黄梅,秋曰新禾,冬曰黄茅。又有曰桂花、菊花者,四时不绝,而春冬尤甚。唐人谚云:青草黄茅瘴,不死成和尚。”因此,广西成了遭贬谪官员的流放地,这些来自京城或中原地区的人,常会碰上“蒸郁为疠”的岚烟氛雾而致病,能侥幸不死的也脱一层皮,毛发掉光。于是广西就被士大夫们指为杀人如麻的“大法场”,谈起来无不色变。越是如此,朝廷就越要把历次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贬到这里来,无意中造成了广西的“开放”,反让人们逐渐地见识了桂林的真实面貌。
  与谢灵运齐名于江南的颜延之,性情孤直,恃才傲物,屡犯权要,于南朝宋少帝元年被黜于始安(今桂林)任郡太守,闲暇便常在独秀峰下的岩洞内读书,并留下了最早歌颂桂林的诗句:“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北宋书画大家米芾的朋友李彦弼“被朝廷贬至桂林,永不起用,心生怨气”。米芾赠诗劝慰,称桂林是“骖鸾碧玉林,琢句白琼瑶”。安徽人朱希颜在任广西经略使兼转运使期间,干脆就直截批驳了“瘴乡”之说,“人言五岭地皆热,谁折一枝寒欲冰”,“浪道湘南是瘴乡,玉壶银阙四时凉”……“湘南”即桂林。就这样,广西,当然也包括桂林,渐渐地摘掉了“瘴乡”的帽子,才使桂林有今日的观光旅游之盛。这个过程全部记录在龙隐洞里。
  最为惊世骇俗的,当数龙隐洞里的《龙图梅公瘴说》碑。“梅公”即梅挚,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右谏议大夫,在任广西昭川(今平乐县)知府期间,有感于当时的官场腐败写了《五瘴说》一文:“仕有五瘴。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陈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者必殒。虽在毂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土瘴,不亦谬乎?”明明是贪官污吏们在制造瘴气,是“人自为瘴”,反诬赖是大自然在“瘴人”!
  梅挚列举的宋朝官员的腐败行径竟可以和今天社会上的某些腐败现象对上号,原来腐败也遗传!
  我突发怪想,是不是因为有了这块警世之碑,有些官员不敢或不愿到龙隐洞来,便影响了对它的宣传,致使许多游客不知道有此洞,更不了解它的价值,才造成这里如此冷清?既想到这儿了就按捺不住要请教讲解者:古代的官员,不论遭贬的还是春风得意的,到广西来必看龙隐洞,现在的领导干部们到这儿来的多吗?如成克杰?
  讲解者诧异地打量着我,缓缓说道:谈不上多,但确有来的。他们只是默默地听,默默地看,不置一词。像您这样抑制不住地对这块碑大加赞赏,几乎可以断定您不是领导干部,身上也没有沾染五瘴之毒。
  我向她深深一躬,感谢她的恭维。这位讲解者的眼睛真厉害——不是指她看我,而是指她对当今领导干部的观察。我很庆幸没有像许多到桂林来的游客那样漏掉了龙隐洞,和龙隐洞相比,别的地方即便都不去也不虚此行。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由树看人
  斯雄
  当大江大河都快要变成“黄河”的时候,当沙尘暴横扫北京、沙漠逼近的时候,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树,乱砍滥伐、植树造林也成为经常谈论的话题。
  过去说到树,除了惯常所谈的荫翳蔽日,就是烧柴、盖房、打家具了;现在,人们轻易不再言砍伐,而是美化环境,保持水土,提高森林覆盖率——人类被动地也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树在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本意是言“树人”之难,其实,“树木”亦非易事。
  在不少山区,每每看到那些童山濯濯,我总忍不住问当地人:这些山上原来就没树吗?回答几乎都是否定的,都是被砍伐了。我再问为什么后来不种上树,回答是:人工栽种,飞播造林,都试过了,但石头山上,树的存活率低,生长也慢,十年可能也就长那么短短的一节,要长成大树,非得几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不可。
  在内蒙古恩格贝沙漠边沿的一处林场,正在与沙漠抗争、艰难地封沙育林的林场工人告诉我:种树并不难,真正难的是护树养树,既花精力又花钱,植树造林要见成效,关键在后期的工作。
  这使我想到了一年一度的植树节,每次都大事宣传出动了多少人、植了多少棵树。假使把这么多年所植树的总数加起来,估计地球陆地上的植被早覆盖满了。可长期以来,地球上的森林覆盖率总体上讲,增长还是有限,有的地方甚至还在减少。一年又一年地植树,最终“茁壮成长”的,究竟有多少?
  一棵树要长成,是真不易。砍一棵树,又实在太容易。
  内地的不少城市里,杨树很多,每到春天,城市的天上地上到处飘的都是像棉絮一样的杨花,也影响城市的卫生和观瞻,据说对人体也有害。好几年前,苏北有个深受其害的城市决定换树种,于是,把市区长了几十年的杨树全部砍光,统一种上新品种的树苗,整个城市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结果弄得民怨沸腾。无独有偶,湖北武汉市的部分地区也同样为杨花所困,但该市接受专家建议,将树冠截去,留下四五米高的树干,通过嫁接,改良品种。如此一来,马路两旁,树木始终茂盛依然。
  对树的不同态度,反映的是人的素质。从树身上折射出许多可以作用于人的东西,这种微妙的作用,潜移默化,又难以言传。
  “古来名山僧占多”,名山风水好,植被也茂盛,以至于树木都好像沾染了仙气;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一棵小树,也是生命的一种象征;在皇家的庭院和陵园里,作为历史的见证,树木似乎也透着沧桑和凝重。
  细心人会发现,国外的高尔夫球场周围往往树木参天,有些树甚至都有好几百岁了;反观我们的球场,周围多是稀稀拉拉的一片树林,有的还只是苗苗。因陋就简如此,资金的问题恐怕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茂密的树林不是有钱就能马上买到的。
  新兴城市常有的景观是,高楼大厦之下,新修的马路两旁,排列的多是低矮细小的树苗,一眼望去,尽是光秃秃的楼宇和赤裸裸的马路。但在深圳人引为自豪的深南大道上,大树齐刷刷排列两旁,很难想象它会是条新修的马路。据说,深圳在修深南大道时,特意从外省市购买年代久远的大树,连根带土移栽过来,马路建成当年,就出现了绿树成荫的景象。
  特区人悟到了树后所蕴涵的人文价值:枝繁叶茂的大树给人一种厚重和踏实的感觉,可遮挡并消减一些不应有的肤浅和浮躁,还能激发人的勃勃生机!
  树和人,如唇齿相依。树依赖人,透过婆娑的树影,也能看见人。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自然物语

  草木有本心
  潘向黎
  读唐诗,读到这一句:“草木有本心,不求美人折。”很喜欢。清气四溢,而且话说得很彻底。你以为你欣赏我我便应该高兴,你以为把我折下来插进一个官窑瓶里就是抬举我了吗?我有我自己的本心,用不着别人的肯定,哪怕是品德眼光都还不错的人。
  突然想:世上什么东西最惨?是次品。
  我怎么会从这一句唐诗想到次品的呢?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想到次品了。
  说次品是婉转的说法,其实就是废品。废品与无用之物是不同的概念,无用之物就是无用,没有什么过错,也许是人们没有想出它的用处,也许是它并不想为人所用就装出一副全不起眼的样子,总之,无用不是褒义,也并不是贬义。但是废品就不一样了,它已经被按照某种希望、某种模式改造、加工(扭曲或者提炼),已经弄得面目全非了,却没有达到被改造的彼岸,没有达到改造者所希望的那种被用的要求,因此被扔在一边,不再被“用”。
  我看不起废品,觉得它可悲。
  而无用之物有趣啊,它自然——春来草自青,它放任——纷纷开且落。保留了许多可能却引而不发,终于任其凋零如陨叶落花,以一无所有保全了天然。
  说到草木,竹子是草木里很有风致的一种。有一次在成都望江楼,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那么多品种的竹子,它们的风姿和名字让我惊叹不已。许多园林里,一个角落,漏花窗前,寥寥几竿,便带了瑟瑟风声,含了潇潇雨意,有了无限想象的水墨空间。
  竹子是最中国化的草木,也很有用。古代时用来做简,用来刻字,一烤会出汗的,所以史书又叫汗青。可以建竹楼,可以扎筏,还可以制家具,桌椅屏风还有床。
  想想许多熟悉的带“竹字头”的汉字:竿,竽,篱,笼,筐,筛,筷,签,箭,篓,箩,篮……都在告诉我们竹子的用处。
  雅一点的则是笠和笔,文人出门和在家随时相伴的。
  还有簟,就是竹席,觉得它风雅是因为李清照,“红藕香残玉簟秋”,即使已经从竹子沦落为席子,依然有资格与荷花一样充当节令的使者。
  最风雅的自然是箫,笛,还有笙,就是中国人梦想的“夜夜笙歌”的笙啊。
  人喜欢这些竹制的器物,是从人的立场出发的,若是从竹子的立场出发,被人如此看重是荣宠还是不幸则很难说。
  要被砍下来,接受简选,然后或劈或凿,又削又磨,甚至千揉百烤,真是苦心志,伤筋骨,可伤可叹。何况还有那些被砍了下来,又因为形状不合要求,或者后来爆裂,或者凿错削坏了……弃而不用的,何等可悲!一旦次了,便什么都做不成了。它永远不能回到山间坡上,做回自由自在沐雨栉风的竹子,而且连露水都不来打湿它,它连哭泣都不能够了。它不再是竹子,而且什么都不是。它既不是竹,也不是竹制品,它没有姓氏,只有一个统称叫做“次品”。
  这时它和废铜烂铁等同起来。在废品堆前,我总是同情地想:废钢一定后悔,觉得不如不被选去炼,就做一块倔强的生铁,甚至就做一块丑丑的矿石。为什么一定要成为钢铁?冒着成为废钢的危险。
  人总是这样,看到矿石就想到要炼钢铁,看到竹子就想到要做成什么,而且天真地相信,经历的所有折腾劳苦都必然会有报偿,要奋斗就要牺牲,而牺牲了就会成功,至少有意义。似乎没有人肯正视一个真相,或者说因为对成功不可抑制的欲望而假装忽略了它:成功都是用牺牲换来的,而牺牲不一定与成功有联系。许多奋斗和代价根本不会换来成功。
  何况世界上有没有绝对的成功?现在所谓的成功,不过是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衡量的,而按照他人的意志塑造自己,一出发就是错误的。
  一违本性就是错了,再努力就是错上加错,再不走运成为次品,那真是万劫不复。但是一竿竹子要有用,一块矿石要变成钢铁,就是要冒这样的风险的。一个人要成功,是不是也一样?
  所以我是这样喜欢这句诗:草木有本心,不求美人折。
  不论是次品还是成品,都不是它的本心。它的本心是做一竿没人理会的竹子,钻出土,解开带绒毛的笋衣,拔节,抽枝,在风里婆娑,在雨中瑟瑟,如果没有葬身熊猫之腹,那等待着它最后结局的是开花,死去……远离欣赏和利用,也远离扭曲的企图,这样自然就避免了厄运。
  无用的竹子应该是快乐的。
  作为竹子,没有比这更好的命运了。不想有用,就不被扭曲,更永远避免了沦为次品的悲惨。
  在无用中保全了自己,这样就不用为了实现一种可能而舍弃生命内在的九百九十九种可能。不是不能,是不忍,不愿,不甘。
  生命是一朵千瓣莲花,我的“本心”拒绝盛放,也就拒绝了枯萎和零落。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江淮岭上说文章
  周同宾
  在大别山区的新县,参加当代散文研讨会期间,文友们一块儿去游江淮岭生态园。踏几十磴台阶,登上江淮亭,稍作勾留,年轻人和几位精神年轻的老者继续登山去了,只我和北师大教授刘锡庆等三位先生停下。我心想,即便爬到最高处,也不过验证一下杜甫说的“一览众山小”,何况,要上的山未必最高。他们三位,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慢步下了江淮亭,找一平坦处坐下了,坐在草地上。这草,是真正的野草,长得密,且柔韧,坐下感觉甚好,依依地,得到山野的体贴。正坐在长江淮河的分水岭上,暗思忖,橘生此地为橘为枳?远看近看,看出天真高,地真厚,天地间很是空旷寥廓。看见峰峦皆似奔马,有动态感,岩石都粗朴,还是原始的模样。一切能长树的地方,都林木葱茏,针叶和阔叶汇成绿色泛滥;秋虽将尽,秋仍不老,山野依旧生机蓬勃。许是受到感染,周遭静寂,我们却思维活跃,话都多了,说的仍是文章事,却说得自由自在,无遮无拦,说司马迁、韩愈,说鲁迅、周作人,说季羡林、张中行,说目下文坛风头正健的中青年散文家,也对那些虚假、矫情、卖嗲卖乖的语言制品,说了很有分量的坏话。刘教授讲的启功先生的两个故事,听来好笑,笑罢,不禁想起“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想起人的质量决定着文的质量……一番闲聊,十分痛快。山野里说文章,不经意中就说出了不同流俗的见解,说到了为人为文的本质,三言五语胜过长篇大论,远比在严肃的会议上、高雅的沙龙里说得舒服,说得见心,说得淋漓酣畅。李白坦言:“大块假我以文章”,是豪放旷达,也是实话实说。凡世间好文章,多来自大自然。得自自然者深沉,得自书斋者肤浅;得自自然者清新,得自书斋者陈腐。做文章如此,评说文章似也如此。在青山绿水间议论文章,或者说,在文章的老家议论文章,确确实实易得文章三昧。钱钟书先生曾有话:“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此地,或许距荒江野老的茅屋不会太远?可惜的是,我们还没说尽兴,上山的人一路呼啸下来了,只好截断话头,匆匆登车,和他们一块儿回县城去。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

  海韵三叠
  谭书琴
  海水 长风轻拂,海蔚蓝的裙服被风吹皱了,至岸边,朵朵浪花给裙服镶上了一道洁白的花边。
  极目远眺,眸子也给海染蓝了。一望无际的蓝色缎面遥远无穷,随风潜入天际。
  看得太久,人也跟着那道翻动的蓝缎飘忽起来,一不小心,便坠入了那道蓝色的永恒,化作一片海水,成为蓝的一部分。
  海滩 沙滩是大海永远的情人,海水热情的拥抱旷日持久,一如沙滩对脚板的亲吻始终如一。
  当人心有所负累时,不妨在沙滩上走一走,把沉重卸在脚底,让烦忧溶入沙滩的温柔。
  人类在沙滩上留下的无数脚印里,装满了百年孤独。
  海鸟 鸟儿是大海的精灵,她雪亮的飞翔闪电般嗖地一下便剪开了海蓝色的肌肤。
  海的肌肉透明辽阔,鸟儿是海身上的一颗颗白痣。
  鸟在一幅湛蓝的油画里潜泳,她自由的姿势把画框划了一个雪白的洞。
  鸟儿游弋在海中央,如水中之花四处飘零。鸟儿在蓝色的时间里飞翔,终其一生也飞不出海的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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