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星空与彩蝶
  ——感受朱进
  岑献青
  一头卷曲的黑发,一张粗糙微黑的脸,上身一件印着“中国长城”字样的T恤衫,下身着一条缀有七八个大大小小口袋的水洗布裤子,往哪儿一站,谁也不会把这个形象跟“科学家”连在一起。可他就是个科学家,中国国家天文观测中心的天文学家朱进,今年才三十五岁,已经主持北京天文台施密特CCD小行星计划五年多。他与同事们一起,共发现获国际小行星中心暂定编号的小行星二千六百三十二颗,其中九十五颗已获得永久编号和命名权,以后,在这些小行星中,至少还有六百颗由我国获得永久编号和命名权。他所主持的计划,从1995年起,连续三年进入国际小行星观测和发现排名第三至五位。现在,这个计划已经成为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大的十大小行星观测项目之一。
  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员赵世英先生说,朱进这一代年轻的天文学家真不得了,发现小行星就像用笊篱捞饺子似的,一捞就一堆。
  第一次见到朱进,问的是一个很外行的问题:“观测小行星有什么意义?”我真的是不懂,那些星星们挂在天上,怕是也有上百亿年的历史了吧?谁见过它们碍着谁的事了?朱进为什么会把观测星星当成他的“事业”?
  让朱进“科普”了一番,才明白,原来我们居住的地球其实一直都处在一种威胁之中,那些在宇宙中四处游走的小行星,行无定踪,说不准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一头撞到地球上来了。当然,在很多时候,那些撞到地球上的小行星总会在地球的大气层中燃烧掉。但是,假如它的体积足够大的话,就很可能一直撞到地球的表面上来,从而引起类似于地震、火山爆发、洪水、海啸等等的灾难,甚至更严重,比如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次撞击,不仅恐龙灭绝,当时地球上的大部分物种也都灭绝了。一定有许多小行星对我们居住的地球“不怀好意”。它们的体积有多大?如果有一个莽撞的小行星真的一头栽在地球的某一个地方,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人类是否有足够的时间来想办法阻止灾难的发生?还有……朱进要做的就是发现和跟踪这样的小行星。1997年1月20日,朱进主持的观测计划发现了第一颗近地小行星1997BR,它与地球轨道的最近距离小于0.0005天文单位(天文学将太阳与地球的平均距离称为一个天文单位)。在世界上已发现的九十六颗对地球有潜在威胁的小行星中,有四颗是极近地小行星,朱进他们发现的就是第三颗。按照国际小行星中心的规定,一颗小行星要得到永久编号至少要有四次回归的观测数据,并能将它的轨道精确地定出来。如果一颗小行星得到了永久编号,它的发现者也就得到了对这颗小行星的命名权。今年正是1997BR的第四次回归年,朱进他们已经有了这颗小行星四次回归的观测数据。很快,他们就会获得对1997BR的命名权了。
  1997年6月3日,朱进的项目组又发现了一颗彗星,后来被命名为“朱—巴拉姆”彗星,这里的“朱”,当然就是朱进的姓了。
  朱进很忙,头天从美国回来,第二天就领着一群天文爱好者赶到河北兴隆的天文观测站。我问他:“时差倒过来了吗?”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有时差问题。”我忽然反应过来,他就是只在夜里工作的,可不是没有时差问题嘛。
  我和朋友在观测站的一间会议室里,听朱进和来自北京、武汉等地的天文爱好者讨论着观测英仙座流星雨的事情。当我和朋友悄悄离开,走到室外时,却惊异地发现天空已经布满了星星,那样的星空真是久违了。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所有的星星都像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细线拴着,悬挂在半空,大星小星分布出一个个远近清晰的层次来,立体感异常强烈。微微发白的银河斜亘夜空,牛郎星正领着它的两个孩子,苦苦地眺望着天河彼岸的织女……
  一种感动轻轻地涌上心头,在这里,世俗的生活与宇宙间的探索,古老的神话与现代的科学,似乎是两种不同的境界,却又被某种说不出的因缘紧紧地连在一起。
  在施密特CCD的圆顶屋里,朱进为我和朋友在电脑上调出他们当初发现近地小行星的资料,朋友兴趣十足地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却在朱进的小书架上看到了一张孩子的画,上面是几只色彩艳丽的蝴蝶,画的左上角,歪歪斜斜地写着“朱桔”。忽然觉得有一种很温馨的气氛弥漫在这座远离世俗的圆顶屋里。我知道,那是朱进的小女儿,我能想象得出,当这个小姑娘从热闹繁华的北京来到这座离星空最近的大山时,心里一定充满了美丽的幻想。那些蝴蝶一定被她当作这世界给予她的最美丽的礼物。每天晚上,当朱进在巡视着神秘莫测的天空,搜寻着那些可能未曾被人们发现的小行星时,飞翔在朱桔梦里的,一定是那些也曾飞翔在朱进梦里的彩蝶。我把那幅画举起来给朋友看,朋友接过去,用一颗磁片把画粘在了记事板上,于是,我看见了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写在记事板上的一行字:“朱进,你老婆叫你回电话。”
  所有的人都朝朱进乐,朱进也咧开嘴笑了。这时,他真真地像足了一个幸福家庭的家长。
  从前,一说到“科学”和“科学家”,就会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感觉,而现在,朱进令我们如此近地感受到了科学和科学家。
  朱进说,女儿七岁,正在中关村一小上学呢。
  我却在想,不知朱桔长大了,是想当天文学家呢,还是更愿意研究蝴蝶?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的事呐。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九秋天地入吟魂
  ——近读吴冠中
  卞毓方
  本来只是一堵巨幅的山墙,在苏州留园。应该是先有了墙的空白,才引来藤萝的入侵。正因为有了藤萝的大举占领,才显出墙的巍峨坚挺。刚与柔,块与线,主体与异己,安详与觊觎,相争而相生,对立而统一。画家吴冠中先生由此得到灵感,醉心要把对象纳入画面。但是墙体太局限——纵万里长城之长也永远有约束,如规定的舞台框死了生命的腾跃;同时天空也显逼窄,若突出广漠又势必削弱山墙的威严和藤蔓的奔放。许多人一辈子就在这狭道中走马,碰碰撞撞,跌跌绊绊——内中也包括昨日的他。告别旧我,他尝试打破。拆掉墙之界限,满眼就都是素壁,舍去天空之割据,画幅就莫不生动着云烟。紫藤、青藤于是得大欢喜大解放,任它合纵连横,任它龙隐蛇现。没有起始,也不见终极。没有指挥,也无所谓失控。率尔生长,恣意扩展。
  吴先生没有那种从小就得名师传授或仰承家教的幸运,像达·芬奇,像毕加索,像徐悲鸿……在他由初小而高小而师范而工业学校而突然转向考入杭州艺专之前,除去贫穷的鞭影和学业上的奋发,没听说他有过任何关于绘画的钻研,哪怕像那个无师自通的王冕。这也好,置身局外并不等于两眼空空,得其自然,反倒具有了更加广阔的文化视野。正是凭着这种广阔的视野,再加上另一股狂野———那种与生俱来的叛逆气质,促使吴先生在走出艺专校门之后,又一个筋斗翻去巴黎美术学院。假如把中国传统笔墨比作生他养他的大地,西洋绘画技巧则相当于他艺术生命的天空。整整三年,他在云端雕旋鹰瞰,呼吸西方世界的八面来风。然而,美院毕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又断然返回中国。当你站得足够高,眼光又放得足够远,你就绝对能够理解:屈原享祀的是端午,而不是圣诞,耶稣能令教徒动容,却不能叫向日葵倾心。洋之须眉不能长于我之面目。他是大树,至少他渴望成为大树,东方的大树,他的根注定只能扎在母土。
  你若想知道吴先生归国后的历程,请阅读他的这幅《墙上秋色》。欢欣,热烈,挫折,失落,迂回,昂扬,缠绕,燃烧,心路曾烙印的,这纸上应有尽有,只要你懂得绘画语言,而且读得够耐心,够细致。从构图看,它有点类似作者的《流逝》。蒋捷有词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吴先生在一篇短文中诠释道:“年光的流逝看不见,摸不着,只留下了枯藤残叶……”画家徘徊于时空的前庭后院,穿梭于记忆的左廊右庑,腕底是流而不畅的线,若断若续的点,闪烁明灭的形,寒碧愁红的色……予人以一片苍茫悠远之情,感伤低徊之态。然而,从抒情风格看,它倒更像作者的另一幅《苏醒》。苏州郊外有司徒庙,庙内耸汉柏四株,曾遭雷殛,偃而复挺,从断桩残株中再抽新枝,或作戟刺,或作虬曲,或如须髯临风,或如女萝附松。作者舍却老根主干,着力表现仆倒者的奋起,枯槁者的新生,画面粗线张扬,瘦线曼舞,彩点、色块纷飞,谱奏生命的黄钟大吕。
  这是一幅抽象画。它的造型,显然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启示,但它使用的材料——笔墨、颜料、纸张,却是东方的,尤其是它的意境,情调,神韵,绝对出自于怀素、李白、八大山人后裔的魂魄。画家濡染的是“秋色”,但非关伤怀,更不涉悲怆,倒是近于“丰收曲”、“欢乐颂”一类的交响。站在画前,心头会不期而然浮上这样一些诗句:“风翻翠浪催禾穗,秋放殷红著树梢。”“蔓藤行伏兔,野竹上牵牛。”“万里江山来醉眼,九秋天地入吟魂。”甚至联想到作者“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痴情,和“丹青不知老将至”的癫狂,联想到作者那几部流传于世的散文集的题名:“画中思”、“生命的风景”和“沧桑入画”。所谓“线”,只是“魂”。道是散漫无序,却有根。道是形体错杂,却笔精墨妙,令人击节遐想。宛如传说中武林大师的绝世神功,纳大千于一粟,炼有形为无形。吴冠中先生写的是山墙秋色,刻画的却是人世春秋。(附图片)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桑兰与罗曼·罗兰
  曾镇南
  我一直注视着有关桑兰的消息。桑兰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在突遭厄运时所表现出的勇敢、坚毅和乐观,她正视现实和自身弱点的勇气,她推己及人的广博的爱心,曾经怎样鼓舞了成千上万像我这样普通的中国人,曾经给予了像我这样一些比她年长也比她多经历了些沧桑的人们以怎样的生命的启示。
  那一年桑兰在纽约友好运动会上失手受伤的消息传来,我虽然也感到惋惜,并忧及她未来的生活;但毕竟,人类生活中这样突发的灾厄实在太多了,它只是像一缕阴影一样在我的心里拂掠而过。然而后来,因瘫痪而手脚僵硬、脖子都难以动弹的桑兰,却以她的眼神、泪光、笑容和谈吐,演绎了人类生命令人目眩的不败的传奇故事,唱出了在风急浪高的人生之海上驾驭命运之舟飞波掠浪、一往直前的勇士之歌。
  且不说桑兰在纽约时代广场新年庆典以及其他公众场合都穿着的绣有五星红旗的黄色体操队队服是怎样打动了我的中国心;也不说桑兰在医生诊断她的脊索神经已完全受损的情况下仍表示永不放弃重新站立起来的希望,并进行艰苦的康复训练的事迹怎样增强了我面对人生挑战的力量;更不说桑兰对体操这一“勇敢者的事业”的理解、执着(她说:“体操是创造、展现美的运动,也是日趋艰难的竞技”。“我希望今后的运动员不致因为我的事故,对高难度动作望而生畏。”)怎样启发我去认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单说桑兰面对自己的厄运和弱点时表现出的坦率纯真的态度,就已经使我想起来就热泪盈眶了———那是桑兰对记者提出的“你受伤后有过情绪低落的时刻吗”这一直逼心灵的问题的回答:
  “说来真不好意思,我偶尔也会在父母面前发脾气。除夕那晚,李肇星大使夫妇陪我去参加新年舞会,许多来宾围着我跳舞,我也很想跳舞,可惜自己的脚不听使唤。
  “通常我在晚上会感到心情不佳,但睡了一觉醒来,快乐和黎明就同时到来。”
  桑兰的这一坦吐心声的回答,使我对她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胸无城府的桑兰真是个性情中人,她的心灵与情绪同我们普通人是息息相通的。在人生中谁都有可能遭到一些不可预料的灾厄:丧亲、伤病、婚变、失恋、冤抑等等,更不要说生活道路上几乎人人都难以避免的一般的挫折和失意了。在这种需要直面命运的挑战的严峻时刻,一个人觇测世道人心的能力会迅速提高,其内在的生命力、品格和素质也会得到清晰的逼现。
  桑兰受伤之后,不仅得到海内外同胞的关爱,也在异国得到善良的人们的种种帮助、祝福、勉慰,她还不止一次得到精神奖励。这些感人的消息像是桑兰的传奇在人类良知的长河里漾起的美好的伦理之波,生动地映出了世纪之交人类跨文化、跨种族、跨宗教的切实的社会关怀(而不是缥缈空泛的“终极关怀”)。这种普通人之间万古如斯地存在着的社会关怀,是人类文明的基石之一,也是即将来临的新世纪透出来的伸手可掬的一缕晨曦。我们和桑兰一样,为此感到温暖和欣慰。
  但渐渐地我们知道了,桑兰在异国的遭逢,也还有另一面,那就是一些人的冷漠、冷眼所带来的寒意。这其实也是世态之常,不必过于萦怀的。
  桑兰真诚地感激一切友爱和援手,也平静地面对冷遇。她勇敢地面对苦难,也坦然正视自己的弱点。这是她更可贵更感人的地方。我想,她所坦言的“情绪低落的时刻”,也许比她说出来的要多得多和严重得多———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心灵的秘密,她坚强地守护着它;我希望我们的媒体和公众对此也要有更近情理更宏达的理解———但正因为她敢于面对,所以她永远葆有着“明天是新的一天”,“太阳照样升起”的信念,每一天都能感觉到“快乐和黎明同时到来”的欣悦。
  罗曼·罗兰在《米开朗琪罗传》的绪言中说过:“我绝不会造成不可几及的英雄范型。我恨那懦怯的理想主义,它只会教人不去重视人生的苦难与心灵的弱点。我们应当对太容易被梦想与甘言所欺骗的民众说:英雄的谎言只是懦怯的表现,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
  是的,注视每一个人人生中都存在的苦难和弱点,并且注视人性的真面目而仍然挚爱人类,又并且注视世界的真面目而仍然热爱世界,这就是英雄,平凡、真实、人人可为的英雄。
  我噙着感激的泪,暗诵着罗曼·罗兰的话。我感到这位老人守护着桑兰以及我们大家的灵魂。(附图片)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宁静的沱江
  阎刚
  几年前,我有幸到了湘西的凤凰,悠悠的沱江水穿城而过。
  湘西的沱江就像湘西的民风一样纯朴,给我最深的感触是一种舒缓的宁静,那种沉淀着无穷历史古朴感的宁静。因为沱江,以及沱江两岸古老的吊脚楼,伴着吊脚楼上的欢声笑语,情歌俚唱,成就了中国最美丽,最富有韵致的县城之一的凤凰。
  初来乍到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站在清碧的沱江边,仿佛在重温一种久远的感受,体味边城深邃的内涵。这不能不使人想到,从这里走向世界的中国一代文学大家沈从文,以及他的世界。
  见了这宁静不迫、清丽婉约的沱江水,我强烈地感受到其间包容的一种涵养,一种做人的精神境界。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沈老那从容达观、娓娓道来的朴素文风。即便是《丈夫》那饱受凌辱与损害的悲剧,也在他沉静徐缓的谈话中不知不觉地讲完了,此时你才觉得心头的沉郁与重负,还有那种隐隐的悲愤。
  沈老在外漂泊一生,最后回到魂牵梦绕的湘西故里。以沱江的名誉,打上了他人生的句号,他的骨灰撒在了悠悠潺流的沱江之水,向沱江作了完美的交代。
  我参观了沈老的墓地,它建在凤凰城郊的“听涛”山下,紧依清丽宁静的沱江。通往墓地的石板道依江而筑,据县里的领导介绍,这是为了让敬仰沈老的游人,更深地体味沱江的宽容与厚道,以及边城的涵韵。沈老一生爱水,他说:从汤汤而流的沱江,“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岸边作为背景”。
  沿山坡拾级而上,不久就到了石阶的尽头,这里正好俯瞰沱江的纵深。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这位享誉中外的文学大师,墓园竟是如此的简朴寒陋,一方不大的平地上,就地取材,直立一块一米多高的五彩石。没有冗长的碑文,没有过分的雕饰,只有巨石的顶端对称地磨砺出两扇凹陷的光滑面,一面刻有亲人的挽联,一面则是沈老自书的名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我震撼不已,这话其实很早就对人说了,无奈,却永远停留在静静的沱江边。
  我猜度,沈老之所以把这警言留在沱江边,是在寻求一种证明,是要人们不要忘了这样一个事实:沱江养育了他这条湘西汉子,他自然会有沱江的气质与性格,那就是宁静衍生出的淡泊与坦然。这条湘西汉子的作为,只有在沱江的共鸣之下,才能得到是与非,好与坏,真与假,美与丑的证实。我窃想:要是抛弃浮躁,拒绝横流的物欲,在舒缓宁静的沱江边,静读《边城》,品味大山里的人生,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悠悠的沱江水,不带来喧闹与嘈杂,带来的是淡泊,带来的是宁静。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正是人们力图实现而又难以实现的精神境界。我猜想,这也正是沈老归宿沱江的原因。沈老选择了沱江,更不如说是沱江选择了沈从文。
  那舒缓静默的沱江水……(附图片)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牛津的落叶
  侯军
  正是夏末秋初季节转换的时节。初到伦敦,一连几天阴雨,便洗尽最后一丝暑气,把人们一下子拉进了秋天,没有料到英伦的秋风竟是如此的厉害。按照预先的安排,我们到了牛津,先要乘坐敞篷旅游巴士,围着古城转上一圈儿,看看市容;然后再去几个著名的学院,感受一下这古老学府的独特氛围。谁知一登上旅游巴士,几个人就开始打冷战,陆陆续续地“转移”到下层去了。最后,我也坚持不住了,只好中途下车。陪同我们的丽清小姐赶忙跑进商店,为我们每人买了一件厚厚的绒衣,大家胡乱地穿在身上,才算渐生暖意。
  预定的行程被凛冽的秋风打乱了,我不禁心生懊恼。牛津本是我向往多年的地方,原想好好领略一下这座欧洲著名大学城的风貌,却不想老天不作美,我们只好弃旅游巴士改而步行了。牛津的街道不宽,但很干净。许多著名的学院就设在街道两旁。漫步在牛津,才明白牛津大学其实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它是由众多学院组成的。每个学院都自成体系,拥有自己的历史传统和文化特色。而且,这里的所有学院都是和教堂相伴而生的,参观大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参观教堂。譬如我们在有名的朱诺学院,沿着导游路线参观,转来转去,好像一直都在教堂里。由此也可悟到,西方的教育与宗教之间具有何等密切的联系。
  从朱诺学院出来,随便拐进一条小巷,不经意间向前望去,忽然觉得眼前一亮———那是什么?哦,是落叶,只见那金黄色的落叶,密密匝匝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哦,久违了,落叶!我对你曾经是那么熟悉,可如今却那么陌生。自打从故乡天津迁居地处岭南的深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黄叶满地、秋色连波的景象了。不料,今天却在遥远的牛津与这漫天黄叶不期而遇,这实在是一夜秋风带给我的一份意外的馈赠!
  我呆呆地面对着这满地黄叶,不忍踩上去。微风拂来,路旁的几棵大树上,落叶飒飒,随风飘舞,使人想起苏东坡“萧萧乱叶报新秋”的诗境。是啊,落叶是秋天的信使,当人们还沉醉于夏日消融的快感之中时,那先知的树叶已经开始步入生命的最后途程。只待一阵金风把生命之火点燃,它们便将一生积蓄的能量一次性地释放出来,将自己的躯体燃烧成金黄色、血红色,为天地之间点缀一抹壮观的绚烂和辉煌,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完结啊!尼采曾把生命的完结比喻为“人生的庆典”,把生命完结于最美好、最绚烂、最辉煌的时节,称作“死得其时”。依此而观落叶,正可以说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了一个最华彩、最美丽的乐章。
  落叶是美的。但是它的美中却夹带着太多的哀伤和凄怆,这就使它的美往往很难被感知被品悟,甚至常常被误解被扫荡。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一个日本作家代表团要到天津一个有名的公园去看树(公园里有一个樱花园为日本友人所手植),负责接待的冯骥才事先去“观察地形”,看到公园里铺天盖地的落叶,顿时兴奋异常,以为这是大自然为人们备下的一份丰盛的飨宴。然而,第二天,当他带着日本人步入公园时,那些美丽的落叶竟荡然无存了。究其原委,原来公园的负责人听说外宾要来参观,竟连夜动员全体员工,大搞卫生,把所有落叶清扫净尽。落叶何辜,竟连最后向世界展示自己生命之美的机会都被剥夺了。相形之下,牛津的落叶是幸运的,它们静静地飘落,尽情地在空气中翩翩起舞,没有人惊扰它们,没有人践踏它们,更没有人清扫乃至焚烧它们。所有经过这里的人们,都在欣赏着它们,赞叹着它们那生命凋谢前所迸发出来的悲壮之美———所有悲壮的美都是有残缺的,然而,所有能够欣赏残缺之美的心灵,却总是趋近完美的!
  同伴们不知从哪条路上绕到了我的前面,他们在向我招手。我不得不踩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条小巷。脚下沙沙作响,使我记起儿时在天津穿过老城街巷时的那种感觉,我与这种感觉也久违了,是牛津的落叶使我找回了故乡的记忆,为此,真该感谢牛津的秋风,感谢在秋风中飘舞而下的落叶。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碧塔海
  原因
  一汪清澈透明的水。一群欢快游动的鱼。一阵风来,环湖的蓝色山冈上就纷纷扬扬飘下无数杜鹃花瓣,或者雪白,或者绯红。一时间,涟漪轻漾的湖面仿佛洒落了一片云霞。而暖暖的阳光把这份明艳和芬芳酿制成一种诱惑了。鱼群纷然涌来。它们你一口,我一口,狂嚼滥吞,终至陶然大醉,一条条翻出白肚皮,在水面浮沉。此时,驾一叶独木舟,操一把笊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捕获很多鲜鱼……
  这就是“杜鹃醉鱼”的故事。据说,它真实地发生在碧塔海的每一个暮春。
  碧塔海,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县东部一个距县城三十二公里、湖面海拔三千五百三十九米的湖泊。“碧塔”系藏语,意为“栎树成毡的地方”。是的,它藏于深山,藏于密林,藏于生动的故事和优美的传说,藏于多少人迷离的梦境。
  正是春天,我们从中甸县城出发,乘了二十五公里的汽车,又骑了两个钟头的马,然后步行一小段路去看碧塔海。在略感疲乏了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群山的缝隙里飘闪出一道盈盈波光了,仿佛迎接你的女友手里挥举的蓝纱巾,给人以无限的惊喜。那就是碧塔海!我们一声欢呼,拔腿就向湖边跑。与湖水相衔相连的是一片草滩。草很嫩,很绿;水很亮,很清。它们浅浅地互相浸润,轻轻地相互吻舔,爱意绵绵。湖水的微笑是鱼儿溅起的浪花吗?草滩的微笑是春风吹绽的野花吗?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泛起柔情、漾出喜悦了。
  不忍心踩踏娇嫩的草滩,我们沿山腰走去。伟岸的云杉、红桦、高山栎数百年前就闪向了高坡一侧,为我们让出了一条小路。杜鹃却枝叶横斜地伸展着,撩拨我们的脸,拉扯我们的衣襟,撒娇似的在我们的肘腋或前胸后背红成一片、白成一团。这里是杜鹃花的故乡。它们有的植株小巧玲珑,花朵像紧嘬的嘴唇吮吸着春风。有的高大如树,花朵像高举的酒杯满斟着阳光。而几乎所有的花朵都成顶生伞形花序,数朵甚或十数朵组成一个个饱满的花球,分外华美地摇动在花枝上。它们有时密集生长,成为巨大的灌木丛,有时干脆就形成一片树林。“那是腋生杜鹃!”“这是团花杜鹃”!”大家兴趣盎然地辨识着,仿佛在滚滚人潮中寻觅多年不见的朋友。叶片最大的是翘首杜鹃,叶片最小的是豆叶杜鹃,还有黄杯杜鹃、白雪杜鹃、宽钟杜鹃……一些原先陌生的杜鹃花品种,也在相互补充着的指认中被熟悉了。有人说,幽蓝的碧塔海是戴着三道不同色彩的饰带的。第一道饰带红白相间,由杜鹃花所编织;第二道饰带颜色深绿,由古木奇树所营造;第三道饰带银光闪亮,由一座座高与天接、云雾缭绕的雪峰所组成。这种环环相映的美丽,当然只能从俯瞰的角度去观赏。我们未能看到。我们是在坡底就被杜鹃花的色与香迷住了。流连复流连,不思离去。后来我就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和这处女般沉静的湖水、少妇般热烈的杜鹃花进行着无言的交谈。
  阳光很亮,很薄,像蜻蜓的翅膀;风很轻,很柔,像蝴蝶的触须。而所有的杜鹃花都正处于自己生命的鼎盛时期,花瓣不会飘落。“杜鹃醉鱼”的故事就没有可能在我们眼前上演了。但从静静的湖水里,我看到了炽烈燃烧的杜鹃花的姿影,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的姿影和雪峰隐约的亮痕光斑。更重要的是,我还看到了我们——人的姿影。在这好山好水好天气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着清恬的微笑,无一例外地美丽、英俊。真是“融于山水自怡然”,好一幅让人陶醉的水彩画!有资料说,杜鹃之所以会“醉”鱼,是因为杜鹃花瓣里含有少量毒素。而我深深地沉醉于碧塔海,却因为这里是我窥视大自然美丽心迹的又一扇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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