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21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共和国之庆征文

  两件大事
  ———为国庆五十周年而作
  臧克家
  老来往事半朦胧,两件大事记心中!时间虽已过去半个世纪,但1949年我参加第一次文代会和新中国开国大典的情景,却还是那么清晰地存留在我的脑海中。
  1949年3月,我和爱人郑曼乘坐党组织包租的轮船“宝通号”从香港回到刚解放的北平。看到祖国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我们的心情真是无比兴奋,正如周总理来看望我们这些文艺界同仁时所说:“你们回到老家了。”
  7月间,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了第一次文代会,文艺界的同志们八百多人济济一堂。这中间有许多文朋诗友,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有的从重庆去了延安,有的从白区冒着危险到了解放区,也有的留在白区坚持与国民党斗争,正是所谓“本是一群同林鸟,纷纷各自南北飞”。而今,大家欢聚一堂,亲如手足,笑在脸上,喜在心头,如逢甘霖,如坐春风。
  开幕式上,大家都昂首注视着主席台上党的众多领袖人物,静静等待着,希望着。那天,毛主席没有来,朱总司令代表中共中央讲了话。我望着这位为中国革命立下奇功的开国元勋,忠厚长者,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7月6日下午,毛主席突然亲临会场,代表们起立欢呼。他高高地站在主席台上,热情地,声音洪亮地对众多文艺家说:“你们对于革命有好处,对于人民有好处,因为人民需要你们,我们就有理由欢迎你们!”话音刚落,惊雷般的掌声久久不息。毛主席的话语不多,但说出了他对文艺工作的重视,对文艺工作者的欢迎,亲切、真诚,其中也有勉励之意。毛主席说完之后,郭沫若同志代表文艺工作者向毛主席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他的这一躬,代表了大家的千言万语。毛主席离开时,又一次掌声雷动。
  周总理也向大会作了政治报告。他亲切、和蔼地对大家说:“让我首先向你们庆贺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成功,庆贺从中国第一次大革命失败以来逐渐被迫分离在两个地区的文艺工作者在今天的大会师。”这几句话,家常之至,发自内心,也说了实情。听的人,十分感动(不是九分)!多少人流下了热泪,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文代会刚刚开过两个多月,10月1日,这个振奋人心的日子又到了。这一天,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隆重的开国大典。我三生有幸,亲身参加了这个伟大的、轰动全世界的开国大典。
  这一天的天安门城楼,显得那么高大、雄伟。大红宫灯,在东升的太阳的照耀下,分外醒目。一个个革命的风流人物,站在城楼上,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毛主席。他庄严地向全中国人民,也向全世界人民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这声音,震天动地,响在亿万人民的耳中,激起了大家强烈的自信心和自豪感!
  我站在群众之中,在隆隆的礼炮声中,在热烈的鼓掌声中,仰望着毛主席亲手升起的五星红旗,思绪纷纭,感慨万端。回想起自己半生的苦难生涯,为了追求光明,寻找出路,参加了1927年大革命,大革命失败后,又改名换姓,流亡东北。抗战期间在前线辗转了五年,做抗日文化宣传活动,报道了台儿庄大捷和随枣战役等情况,做了一些有意义的工作。然而,在国民党统治下,到处受压迫,遭排挤,甚至被驱逐,中国之大,却没有安身之地,最后迫于白色恐怖,只好潜往香港。是党组织把我们接了回来,使我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我又回想起1945年,抗战胜利后,毛主席到重庆与国民党和谈,约请各方面人士座谈,我也参加了一次。我问毛主席:“国民党这么顽固,争取团结、民主、进步,办得到吗?”毛主席说:“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没有争取不到的事情!”座谈会后我以“何嘉”的笔名写了一首诗《毛泽东,你是一颗大星》,发表在重庆《新华日报》上,诗的结尾我这样写道:
  从你的声音里,
  我们听出了一个新中国,
  从你的目光里,
  我们看到了一道大光明。
  如今,我的诗句真的变成了现实,一个崭新的人民当家做主的中国如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我的心怎能不为之大动呢!
  光阴如白驹过隙,五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祖国已由弱变强,立于世界大国之林。而我也从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变成了九十四岁的老翁。然而,每当我回忆起1949年发生的这两件大事,仍然禁不住心潮澎湃,热泪滚滚。
  1999年8月(附图片)


第12版(副刊)
专栏:

  倾诉——给母亲祖国
  李瑛
  我年轻时把泪留给你
  长大后把汗和血流给你
  如今已近暮年把诗留给你
  这些青青的山果也许还有些酸涩
  却是拨开肋骨栅栏摘自我胸腔深处的
  我把它们捧给你
  这是我闪闪跳动的心脏
  是我的会呼吸的思想
  是我的生命,我的爱
  祖国,你用几百年,讲了一个
  被欺凌屈辱的民族
  死而复生的传说
  又用五十年,讲了你的人民
  历尽坎坷终于腾飞的故事
  五十年是一个动人的神话
  它应该比神话更艰辛
  五十年是一条年轻的河流
  它应该比河流更勇敢
  想起这风风雨雨的五十年
  你的儿女
  也许曾幸福得颤栗
  也许曾泪流满面
  也许曾在唏嘘中变成石头
  如今,人人都长出了翅膀
  正高高飞翔
  雪莲开放,雪莲
  在五千米的雪线上开放,说
  祖国,我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美丽
  礁岩屹立,礁岩
  在浪花飞迸的南海深处屹立,说
  祖国,我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精神
  甲骨醒来,甲骨
  从草根缠绕的黄土层下醒来,说
  祖国,我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历史
  山鹰翱翔,山鹰
  在所有翅膀的高度之外翱翔,说
  祖国,我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未来
  多么值得骄傲
  雪莲,礁岩,甲骨和山鹰
  在飞旋了五千年古国的太阳之下
  昭示着一个不屈的民族勇敢地腾飞
  在夜与昼之间
  在哭与笑之间
  祖国,没有任何时候
  像今天这样强大,而今
  所有的门都已打开
  大地照耀在阳光中
  光在闪动,火在燃烧,水在奔流
  当我的诗的语言消失之后
  这片曾是废墟的大地
  从城市到乡村,处处
  都获得了强大的生命
  在时间、空间、力量和速度的变异中
  一切都在呼吸,跳跃,生长
  一切都瞩望着明天
  一切都充满渴望
  奇迹,正在它们的微笑中诞生
  我们以过去的痛苦酿蜜
  我们懂得生命的价值
  今天,我们拼命劳动,谁都知道
  每一分钟含有的金属的重量
  人人都已检查过自己的骨头,
  并准备了足够的汗水
  要齐心锻打一个新时代
  为自己,也为历史和人类
  我们拼命劳动
  以清醒的手创造新事物和新生活
  并寻找闪光的词为它们命名
  我们懂得劳动的艰辛
  艰辛却无比快乐
  即使夜半,也会听见月光在歌唱
  拥挤在晨报和晚报上的
  喧嚣的五十年岁月过去了
  祖父和父亲都已逝去
  在焦虑和隐痛之后
  是理性和历史的进步
  是值得骄傲的成就和巨大的欢乐
  真想象不出新的五十年后
  会是怎样的日子,可以肯定历尽的痛苦
  会使人聪明和成熟,可以肯定
  人们将按照自己的梦想
  以思想、行为,也许还有鲜血
  建起新秩序,可以肯定
  那里将是距离天堂更近的地方
  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枕边
  会有一串激动的热泪扑簌簌滑落


第12版(副刊)
专栏:

  耄耋之年 喜庆辉煌
  马识途
  正如古话说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今年是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了,明年将要进入新的世纪。我有幸活到八十五岁,欣逢新中国五十诞辰,而且能看到新世纪的曙光,愉悦之情是不言而喻的。
  在这张灯结彩、举国欢腾之际,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些为新中国的建立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无数先烈。是他们用鲜血染红了我们的一片江山,使我们的国旗变得如此鲜艳。当此大庆之时,他们在地下有知,也会感到安慰。但是我想他们绝不只满足于转化为花岗石塑像,立在烈士陵园里,受到花圈和鞠躬的供奉。他们希望的是,我们这些后来人应该牢记,我们这个共和国的缔造是多么不容易,敌人是多么凶恶,什么时候都要准备像他们一样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要像保护眼珠一样保卫我们的国旗,我们的制度。不要把烈士陵园只当作一道城市风景线,而要从那里汲取无穷的力量,继承烈士的遗志,为在二十一世纪,把新中国建设成为一个世界强国而团结一致,坚定不移,英勇奋斗。我相信烈士们会同意我的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特别是现在。
  有的人似乎认为,我们这些老人办了离休手续,享受着国家的优渥待遇,尽可以满足于小康之家、儿孙满堂、安度晚年的生活了。有病就医,无病疗养,或作方城之战,或打桥牌,或在楚河汉界上杀得昏天黑地,或到池塘边垂钓,或打门球,或练气功,或寻找新药奇方以求长寿,或读书看报、看电视,或找老朋友喝茶品酒,臧否古今,发点无伤大雅的牢骚,也就心满意足了。台面上的事尽可不必过问,万民忧乐何需我辈操心?其实大谬不然。这些老人在大半个世纪的风雨里行走,赤诚报国,历尽艰险,关怀国家安危、生民疾苦的赤子之心,总是至死不改的。虽然已经退下来了,可是“形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忠贞不二,是可以相信的。他们对于目前有些国家大事,比如经济改革的艰难,法制建设的滞后,精神文明建设的紧迫,特别是反腐倡廉的人言啧啧,以至讲科学,反伪科学,反迷信,以至于台海形势,反分裂,反台独,都十分关切。诚然,他们在几十年的革命斗争中,曾经犯过不少错误,在解放后的建设工作中,也走过不少弯路,但是到底是他们在党的领导下,和人民一起打下了江山,他们到底为共和国放下了奠基石。他们的失败是后来人的成功之母。其中有些人至今身体健康,拥有科学文化知识和工作经验,如何使他们发挥余热,仍然是一个重要课题。
  但是我们老干部也应有自知之明,“老”固然可以作为有经验的标志,但也可以成为沉重的包袱,“经验”可以是财富,“经验主义”却可以害己又害人。用老经验去指导不断变化着的新事物,就可能格格不入,贻误事机。老干部对于新生事物切不可像“九斤老太”一样,老看不顺眼,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动不动就说三道四,横加指摘,用大帽子吓人,甚至指手画脚,干扰年轻一代的工作。
  作为一个作家,我为国庆感赋了两首诗词,以表心声。
  沁园春
  新中国五十周年国庆
  半纪风云,五十诞辰,喜庆辉煌。忆坎坷岁月,艰难时世,山回路转,始见小康。香港已归,澳门在望,金瓯何能缺一方?高声唱,祝升平万载,国运恒昌。
  百年往事沧桑。叹辱国丧权几灭亡。幸仁人志士,前呼后继,工农唤起,驰骋疆场。礼炮齐鸣,天安门前,血凝红旗天际扬。前程望,远征才一步,道路犹长。
  七绝
  澳门回归
  香港回归又澳门,
  中华巍巍振国魂。
  岂能金瓯东南缺,
  两岸齐呼叶归根。


第12版(副刊)
专栏:共和国之庆征文

  海图与祖国
  蒋子龙
  编者按:为庆祝共和国五十周年华诞,我们约请几位著名作家、诗人撰文。他们以亲身经历,用真实充沛的笔触,抒发对祖国的一片深情。在此我们特编发几篇散文、诗歌,以飨读者。
  一个人一生总是要做过一些事后会后悔和永不会后悔的事情。我当过兵,这是我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只要你当过兵,此生就永远是兵了——刚当兵时叫新兵,一两年后成为老兵,复员转业后被人叫做大兵……兵的色彩,兵的情结,兵的意识,将伴你终生,影响你终生。你想,二十岁上下,正是生命的黄金时期,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给了部队,完全可以说是对祖国的初恋。能不珍惜,能不怀念吗?只有当过兵的人才相信这样一句话:“一个男人没有当过兵,他的人生就不是完满的人生。”
  1960年,我舍弃了在工厂很有前途的一份工作,穿上了海军军服,被送到海军制图学校上学,毕业后成为海军制图员。当时的世界正处于冷战时期,惟我国的沿海边疆“热战”的火星不断,且不断升级,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首先是美国不承认我国政府于1958年宣布的十二海里领海,三天两头派军舰侵犯我们的领海,我国政府便一次次地向美国政府提出严重警告,并出动军舰一次次地把美国人从我国的领海逼出去。摩擦时有发生,从小规模的海战到空战……战斗英雄麦贤得就是我们海军的骄傲,有时一天可以发生几次摩擦,只几年的工夫,我们向美国政府就提出了二百多次严重警告,打落他们几十架高空侦察机。到以后,美国的军舰干脆就耍二皮脸了,你一个没看到,他就闯进来了,你追过去,他就又退回到十二海里以外,等你一个不留神,他就又溜回来了……紧张的时候我一连几个月出不了绘图室。
  在共和国成立之前我们没有自己像样的海图,那时的中国人并不了解自己的海洋,只有一些外国海军丢弃的当初为侵略中国绘制的港口资料,既不精确,又不系统。中国人民海军如果没有自己的海图,在海上就一动也不敢动。我们的任务就是根据自己的测量成果,精确地绘制出完备的各种比例尺的中国海洋图。也许可以说是美国人激发了我的爱国热情,强化了我的关于祖国的概念,兵的意识就是国的意识,当兵的不能没有祖国而存在。以前在学校里培养的国家概念空洞而美好,一进部队,国家概念就变得具体、严酷、神圣,与自己息息相关,且责任重大。“胸怀祖国”不再是一句口号,至少是祖国的海洋,从南到北,哪儿有港,哪儿有湾,哪儿有岛,哪儿是沙,哪儿是石,哪儿是泥,都烂熟于胸,分毫不差。那时,不管夜里是否回宿舍躺过一会儿或趴在图板上打过盹儿,每到早晨都格外警醒,先要知道我国政府有没有向美国提出新的警告,在什么海域?然后收听广播,中央和“苏修”论战的文章……现在五十多岁的人都能记得那个年代的氛围。天上,海上,北边,南边,思想,物质,我们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逼迫和侵犯,却培养起一种昂扬的情感———爱国是人类最高的道德。当时我把自己生命的热力和理想全都凝注到海图上了,海图上有我,我心里有海,有海才有国家。
  有一次我随测量小组登上虎口礁,那是中国黄海最外面的一块陆地,从虎口礁再向外量十二海里都是中国领海,站在礁石的高处能亲眼看得到中美军舰剑拔弩张地对峙局面。领海不仅仅是水,除去国家的尊严还有海洋资源,海权之争是政治之争,更是资源之争。只要拥有了岛屿(包括礁石),就有了海域,有了海域就有海洋资源。哪个国家拥有范围更大的海洋面积,哪个国家就拥有更多的海洋资源所有权,海洋意识既是生命意识,又是国土意识。因之,争夺海洋成了现代战争的根源和动力。一个国家只有海军强大,海权牢固,国家才会兴盛。海军弱,则海权弱,国家衰。
  在远离祖国的孤礁上呆了几天,越孤单就越想念亲友,越远离祖国心里就越有祖国。看周围茫茫大海上的波涛也都是翘首向大陆张望,然后一排接一排锲而不舍地向岸边涌扑,直至回到祖国的怀抱,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喧哗。那时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了一片海浪,不屈不挠地扑回营房、扑回战友身边,一种对家对国的想望便立刻像大雾一样在我四周弥漫开来。
  1964年,美国人把对我们没有发出来的邪火撒到了越南人的头上,发动了北部湾战争。我在绘图室里除去绘制中国海图之外,还要绘制世界海图,感到一种自豪,一种信心,你只有有国家,才有世界。一个没有强大国家的人,世界也不属于你。
  至今,我一想到中国军舰的舰长们使用的海图中有一些就是我绘的,心里还格外滋润和欣慰,这种感觉是出版几本著作甚或受到读者好评无法比的。已活到知天命的年纪,人前人后从心里敢大大方方地为之骄傲的,就是我曾经当过海军制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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