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6月4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我心匪石
  李国文
  有朋自远方归来,赠我一袋他在海南岛做客期间,在天之涯,海之角,晨昏散步时辛勤捡来的卵石。
  这些卵石,经过大海千万年的冲涤淘洗,跌打磨炼,圆润了,光滑了,纯净了,也好像更完整了。握在手心里把玩的时候,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人,其实也是这样,整个生命过程,就是一个不停磨砺,趋向沉稳成熟的过程。
  我把这些来自祖国南端的卵石———应该说是好不容易背来的珍贵礼物,从袋子里倒出来,大者如拳如首,小者如扣如豆,总数怕也有百十枚的样子。于是,按他的嘱咐,一一放置在清水容器之中。也许这些卵石的生命历程中,和大海厮伴得太久太久的缘故,一跌进白瓷碗的水里,便苏醒过来似的活了,有了魂魄似的充满灵韵和生命力。霎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晶莹剔透、斑斓异彩的世界,真是令人拍案叫绝。虽然,那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石头,不过,细细端详,每一块都有它与众不同的可爱之处。或洁白如玉,或色彩缤纷,或形状奇特,或纹理别致。而且,还可以嗅到一丝丝南国海天的气息,我对这位朋友说,谢谢你啦,老先生,你给我带来了阔别的大海。
  他笑了,很高兴。他说,他猜到我会喜欢。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说罢,摇了摇头。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面有难色,不想讲,我也就不勉强老先生。
  这位老友自从离休以后,便东南西北地跑起来,一忽儿海南,一忽儿漠北,洒脱得很,让我羡慕。公家组织的旅游活动,他是必参加的,若是公家不举办,他自费旅行,也是志在四方。九寨沟去过了,神农架去过了,大小三峡、峨眉、黄山更是不用说了。而我则十分惭愧,至今连泰山也没爬上顶端。
  他当过兵,打过仗;当过领导,负过责任,上过报纸,有过光荣,颇有点不算平凡的经历。因为后者的缘故,我采访过他,遂有了些交情。现在,这些光荣史对他来讲,已经是掀过去的一页了。有人问起,他只笑笑。我尊重他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清醒明智,下来就下来,当老百姓就当老百姓,能够平和恬淡,自己安排自己。因此,像他这把年纪的人很多,同样是晚霞,是秋光,但他却是那样亮丽,那样高洁,而又怡然。
  这位老先生,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搓麻,四不牢骚,就爱拄一支拐杖,背一个行囊,穿一双跑鞋,到处走走看看。不拿架子,不摆官谱,随遇而安,宠辱不惊,哪怕住鸡鸣早看天的小店也好,哪怕泡方便面就一块榨菜也好,志在名山大川,南北海疆,一到那里,便留连忘返。然后,捡几块他认为好看的石头,作为纪念,背回北京的家。几年来,他乐此不疲,活得挺带劲,也挺硬朗,而且,也挺充实。
  每次我去看他,黄酒一盏,花生数粒,听他聊旅途趣闻。某站某段,暴雨路断车阻,花得他口袋里分文皆无;某乡某村,还以为清官私访,众乡亲围着他诉说衷肠;某城某镇,曾经在炮火中,征尘沾满战袍,旧地重游,分外亲切;某山某水,碰上旧时同一壕堑中的战友,互叙契阔,以致忘了归期……无论说到哪里,总从书房里,阳台上,弄来一块或几块石头作为佐证,于是,感慨系之一番,开怀大笑一番。这样,他屋里便有了许多旅途中的大的小的珍贵收获,自然都是些石头。
  有一块大顽石,足有几十斤,亏他千里迢迢地背回家来。上面还刻了四个字,出自《诗经》的“我心匪石”,从这题词,便可体念老先生的爱石喜石,其心过石的坚强性格。然而他并不敝帚自珍,这些收藏,只要你喜欢,拿走也无妨的,他很高兴大家与他同乐。有一次,还让我搬回那块“我心匪石”呢!如此珍爱的纪念品,我怎么好意思要呢?
  一个自己快乐,也给别人带来快乐的老先生,不给别人添麻烦,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蛮好的吗?怎么有一丝怏怏不悦的神色在眉宇间呢?临走的时候,我忍不住还是问了他一句:好像您不太开心?
  也没有什么啦,他淡淡一笑,似乎不足挂齿。他曾经是大干部,自然不会轻易动声色的,也许跟我不算见外的缘故,停下脚来,先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还是说了:“他们这些个人啊……”我不知道老先生所说的这些个人是谁?他老伴?他儿女?他的老部下?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有求于他的人?听那意思,好像认为他这样游山逛水捡石头,还不如发挥一下剩余价值,为他们做些什么呢;甚至说到这种直言不讳的地步,再贵重的石头,要多少,他们也会给老人家弄来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他说,他把这两句古诗,跟他们这些人讲了。可还是来烦,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听他说到这里,我也只好跟着老先生一块儿摇头了。
  我一点也没有责备那些人想利用老先生的意思,但是,何必一定要使老先生勉为其难呢?就像那瓷碗的清水里玉润珠圆的卵石一样,属于大海的,永远属于大海!这个道理也许能使我们明白,对于那些在人生历程中跑最后几圈的先行者,莫过于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那倒是一种最切实的关怀和最体贴的爱护。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这就是中国记者
  韩钟昆
  一从英灵自云中降落,
  燕赵大地便山摇地动,
  潮白河水悲切地咽呜,
  燕山的万壑簌簌地颤抖。
  走过来了,
  邵云环、许杏虎、朱颖,
  三位阵地上的归来者,
  三面鲜艳的旗帜,
  三尊挺拔的雕像,
  三座巍峨的高峰。
  走过来了,
  伟岸的身躯,
  高昂着的头,
  披一身巴尔干的烟尘,
  带一脸亚德里亚海的悲风!
  回来了,
  这是母亲的身边,
  脚下是祖国滚烫的土地,
  两边是饱噙热泪的战友,
  稍前面,就是世纪之交的路口。
  祖国欢迎你,
  这共和国的骄傲,时代的英雄。
  你们的笔,是一把利剑,
  你们的目光,是一柄匕首,
  你们的岗位:火海、刀山、剑丛,
  你们的职责:扬正义之美,揭野
  蛮之丑。
  一组文字,一束炸弹,
  一行标点,一束火光,
  给巴尔干送去一片光明,
  给北约的幕布戳开一个黑洞。
  丑类的横行,霸权的肆虐,
  更增加你们战斗的雄风;
  疯狂的轰炸,恶狼的嚎叫,
  更点燃你们仇恨的火种。
  心肠最脆弱的是你们——
  不忍看到孤儿的悲啼,寡妇的诉
  求;
  脾气最倔强的也是你们——
  个个是敢在刀尖上穿行的武松。
  给堆积的瓦砾、燃烧的土地以
  问候,
  是你们人生的职责,
  给惊恐不安的朋友以慰藉,
  是你们坚定的操守。
  在进步新闻的历史长河中,
  几代战士义无反顾地艰难行走,
  哪里有火光,哪里有民众,
  就奔向哪里,
  一边书写历史,一边捂着
  流血的伤口!
  在知识分子大军中,
  你们是冲在最前线的群体,
  以迅捷的笔,敏感的神经,
  为后来人留下时代的纪录。
  侵略者如芒刺背,如骨在喉,
  堵住,堵住,不要理什么新闻自由,
  于是,按钮下五枚导弹齐发,
  于是,历史上有了黑色的一幕。
  高压,压不断强者的神经,
  炸弹,炸不灭烈火熊熊,
  更多的战士联袂接踵,
  更多的书生扑向刀丛。
  这就是中国的记者,
  一道钢炼成、铁铸就、摧不毁、炸
  不断的巍巍长城!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谁解草木大文章
  毛志成
  草木是一种文化,一种大文化,至少在中国如此。假如将草木从中国的文化艺术品中抽掉,我怀疑剩下的将是一片褴褛,甚而是一片空白。
  《诗经》中直接以草木为名或涉及草木内容的篇目,至少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随便一翻,就可看到《卷耳》、《芣苢》、《摽有梅》、《匏有苦叶》、《蒹葭》、《何草不黄》……
  首篇的《关雎》,第五、六句便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是一种很平凡的水生植物,那样早就入了诗;《芣苢》中提到的“芣苢”,就是今天的车前子。古人认为它有治疗妇女不孕之症的功能,诗中那一群一边唱着欢乐的歌,一边采集车前子的妇人,肯定不是奴隶,因为奴隶是不关心自己的生育之事的。一群贵妇人为“芣苢”唱起颂歌,足见中国文化与草木的缘分之深。当中国的一位少女在河边苦等未婚夫,低吟着《匏有苦叶》,借“匏”(葫芦)以言情时,当中国的男女情侣正在“桑中”相约的时候,西方的“奥德赛”还在海上漂泊。
  草木作为一种文化出现,在中国太早太早了,连孔子讲到学《诗》的意义时,都强调过一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屈原的诗中涉及的草木也很多,借“香草”以喻“君子”,借“萧艾”以讽“小人”。后人曾写过《屈原草木考》之类的专著,可见屈原诗中涉及的草木之多。
  在中国,真正的大雅之人中,不仅没有鄙夷草木的,而且往往对草木其情殷殷。大诗人陶渊明连“笔名”都与草木有关——他在家门前亲手种了五株柳树,后来便索性自称“五柳先生”。他的诗文之中,若是抽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那样的佳句,若是抽掉了以“桃花”为篇名的《桃花源记》,剩下的东西也就苍白得很了。孟浩然与友人饮酒,用什么来助兴呢?——“开窗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假如他对绿色生命无此深情,“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样的名句是很难诞生的。
  中国古代诗人不但常常以草木入诗,而且有不少大诗人本身就乐于栽植之业。诗圣杜甫对自己的“业余爱好”曾做过这样的介绍:“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白居易也有此趣:“小松未盈尺,心爱手自栽”,“栽松满后院,种柳荫前墀”。柳宗元被贬柳州,心绪很糟,但最终还是找到了乐趣——“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现代科学已经发现了植物的“精神感应”:在一株绿色生命旁边砍伐它的同类或近邻,从精密仪器的显示中可以发现它的颤抖和低微声音,如在求恕、求救。其实,在没有这种现代科学的佐证之前,中国的古代雅士就已凭他们对绿色生命的挚爱,下意识地感受到这了这一点。《聊斋志异》中有一则《橘树》,记载的就是一个小女孩与一株橘树的“情感呼应”。小女孩对这株橘树爱得如痴若迷,此树也年年枝青叶茂。后来,小女孩随父外迁,行前抱树大哭。分别之后,此树便一年枯似一年,近乎枯死。十几年后,女孩子做了夫人,随夫赴任,途经故居时直扑橘树,此树竟奇迹般地再度枝青叶茂起来。
  遗憾的是现代人已泯此趣,情感较多地倾注在沥青大道上、水泥之林里。即使在沥青里发了闷,在水泥里发了躁,相约去“名山”旅游,气力和兴趣也较多地驰向“险”、“奇”、“胜”、“绝”的刺激性本身,很少对草木产生本真而浓重的依偎感、抚慰感。
  草木是世界上的大文章,没有很本色、很高妙的悟性是读不懂的。《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这位四百八十年前的江苏淮安才子,学识自然是很渊博的,在他的知识结构中,草木知识的比重相当大。《西游记》中几位主人公的活动空间主要是山,作者每写一山都要推出数十种草木。第八十六回写了个野菜宴,一连气写了六十余种野菜,而且真实无欺,这样的才子在今天怕是不多见了。中国文化就是中国文化,“自然感”很强。西方人的天堂——诸如宙斯山,环境以巨石建筑为主,而中国人所设计的“瑶池”却很注重自然景观,属于园林建筑,夺目的是“四时不谢之花,八节常青之草”。
  人类从森林中走出,有的民族由于很快掌握了砍伐森林的利刃,便很快冲上了沥青之海、水泥之林。有的民族则很难摆脱对森林的情感与挚谊,也很难摆脱对草木的眷恋和依偎。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中,前者属于“先进文化”,后者属于“落后文化”。但当人类走过了一个文化周期之后,才发现人类背叛了草木是很大的罪过。1989年联合国将“地球五百佳”奖颁发给了巴西的门德斯,表彰的就是他用生命捍卫了地球肺脏的四分之一——亚马孙热带雨林。前几年,这个奖的得主是中国安徽省的小张庄,它的突出业绩就是造林植草。
  美国好莱坞影星们曾掀起了震动世界的“绿色运动”,其中大影星简·方达发誓不再使用“现代化设施”,并自制了海风磨发电取暖,为的就是减少对森林的砍伐和对空气的污染。
  旅游者若是大幅度提高自己的“草木意识”,于自己于地球都有益。地球上若是失去草木,人类本身也就离枯萎很近了。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迎接灿烂的和平之光
  (日)池田大作 赵琼译 卞立强校
  天空有鸟儿飞翔之路
  海洋有鱼儿畅游之途
  虽然肉眼难辨
  地球磁场的感应波
  贯穿整个宇宙
  尽管肉眼看不见
  生命本身
  就有着俨然存在的法则
  你们前进的大道
  即使谁也看不见
  但我深信那是空前光荣的
  绽满鲜花之路
  你们快长成大树吧
  枝叶繁茂,开出幸福胜利之花
  结满累累丰硕之果
  我愿变成人们看不见的树根
  深深扎入大地
  你们去建造宏伟的大厦
  为了人类和未来
  我愿做它坚固的基石
  和你们携手并肩
  建设新的世纪
  你们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让我们结成信赖的纽带
  坚不可摧
  伟大的希望———
  和平的灿烂之光
  人类步入其他天体的时代
  即将来临
  在这弹丸般小小的地球上
  不必相互纷争
  人类都应该是朋友
  应该是兄弟
  大地、海洋
  到处都充满了生命
  洋溢着孕育万物的慈爱
  那里不必有边境线
  这个地球
  我们共同拥有
  人类合作开发
  它会更加昌盛繁荣
  斩断过去的恶梦吧
  敞开我们的胸怀
  迎接灿烂的和平之光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蹦蹦树
  陈忠干
  邓小平同志1978年,以副总理的身份访问新加坡,在考察裕廊工业区时,为狮城人民栽下一棵蹦蹦树。
  ——手记
  领袖林园有棵蹦蹦树,
  生龙活虎好威武:
  中国伟人亲手栽,
  狮城丰碑树千古!
  蹦蹦树,蹦蹦树,
  蹦得绿叶茂盛,
  蹦得枝干圆粗,
  蹦得鲜花飘香,
  蹦得果实成熟。
  蹦蹦树,蹦蹦树,
  蹦出的情缘浓,
  蹦出的效益富:
  蹦给路人一把艳阳伞。
  蹦给学童一篇教科书。
  蹦蹦树,蹦蹦树,
  蹦洒狮城一片春,
  蹦洒地球万枝绿,
  谁说伟人已远去?
  蹦蹦树,把他挽留住……
  1999年于新加坡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共和国之庆

  厚大的手
  林江东
  1985年秋,在国家经委组织的质量管理赴日考察团,我认识了宋老宋季文。那时,担当国家经委副主任的朱镕基同志任团长,身为中国质量管理协会理事长的宋老任顾问,我任翻译。为了提高中国产品的质量,全团在朱镕基同志和宋老的带领下,走遍了日本十几家著名大企业。日方安排的日程十分紧凑,四五十岁的人都累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近七十岁的宋老。镕基同志十分关心宋老的身体,经常劝他下午休息一下。宋老却毫不服老,坚持要和全团一起活动,决不搞特殊化。每当参观工厂,他都迈着大步走在全团前面,兴趣盎然地观看质量管理的每一个细节。每当与日方座谈,他又像小学生一般,虚心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一天晚饭后,我轻叩宋老的房门,迟迟不见动静。我又长长地按了一下门铃,房门才打开了。只见宋老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毛背心,挽起袖子的手上沾满了肥皂沫。他面带慈祥的微笑,用浓重的安徽口音问:“有事吗?”“我来看看您是否需要打电话、洗衣服。”我回答。他摆了摆那只又厚又大的手,说:“不用了,我能洗。”我从门口扫了一眼洗漱间,在洁白的洗脸池里,泡着一件衬衣。
  听熟悉他的同志介绍,宋老是一位资历颇深的老干部,1938年就参加了革命。全国解放后,他先后担任上海市副市长、轻工业部长,国家经委顾问等职,为国家的经济建设付出了大半生的心血。出国期间,全团都十分敬重和照顾这位老同志,尤其是团长朱镕基同志格外关心他的饮食起居。看着宋老那饱经沧桑的额头和沾满肥皂沫的双手,一股失职的内疚感涌上心头。我抢先一步跨进洗漱间,说:“我来洗吧。”没想到宋老用他厚大有力的手掌一把将我推出来,说:“我会洗。延安时期,纺棉花、织毛衣,什么都学会干了。洗件衣服算什么!”我只好呆呆地站在洗漱间外看宋老洗衣服。他满内行地用肥皂搓洗领口和袖口,一会儿便把衬衣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污垢。我惊讶地望着这位长者,真想不到这双指挥过千军万马、描绘过国家宏伟蓝图的大手也会干女人擅长的事。洗完,他把衣服挂在浴盆上方的不锈钢架上,像欣赏一幅得意之作似的招呼我:“检查检查吧,看看质量是否能过关。”我由衷地称赞:“保准能获质量优秀奖。”宋老带着顽童似的神情,仰头哈哈大笑。接着,他放下挽起的袖子,亲切地招呼:“坐会儿聊聊天吧!”
  一聊就聊了一个多小时,我一看表,快十点了。忙起身,说:“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再找您聊。”接着,我走到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沓儿洗衣单,在宋老面前晃了一下,说:“您要是再洗衣服,叫我一声,我帮您填张单子交饭店洗。按外事规定,洗衣服可以报销。”“内衣,我自己能洗;外衣嘛,回国再洗吧。国家的外汇来之不易,还是节约点儿吧。”我的好心被宋老一口婉言拒绝。此刻的他,简直像个固执的老头。
  此后,我更加敬重宋老,格外注意照顾他,也不时与他聊天。两周的考察转瞬而过,在回国的飞机上,我坐在他的旁边,说:“这两周我不仅学了日本质量管理的经验,还从您身上学到了不少做人的道理。”宋老则真诚地说:“这两周,多亏你的照顾,我没生病。你我还成了忘年之交。回国后,一定要常来我家聊天啊。”
  1998年夏,我去南沙沟探望久别的宋老。他夫人开门,小声说:“最近他的身体不太好。”正说着,宋老迎过来,他的眼窝深陷,消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但伸出的大手依然温暖有力。当我提起十几年前赴日考察期间洗衣服的事,他笑笑,说:“你的记性真好,区区小事,我早忘记了。”但说到当前的不正之风,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衰弱的身体,义愤地说:“镕基同志太忙了,我有机会见到他时,一定要把下面的呼声向他反映。”
  说这话半年多之后,宋老便不幸与世长辞。然而,他那双曾和我紧紧相握的厚大的手,将永远长留在我的记忆。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战地日记
  吕岩松
  今天是北约对南联盟空袭的第六十天,也是三位烈士牺牲两周的日子。但是,轰炸仍在继续,不知道下一枚导弹将落在哪里,又有哪些无辜的人在爆炸中丧生和呻吟。
  多少次在梦里我和云环大姐、虎子兄弟一同外出采访,我的妻子说她又梦到朱颖了。每次谈起他们,我的脑海里就有一个意念闪过:这些梦境才是真实的,昨天的惨剧不过是一场噩梦。然而,现实依然残酷无情,悲剧每天都在重演。劫后余生,对死亡已无所畏惧,活着的人惟有肩起死去的人未完成的使命,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怀念。这是我发表这部战地日记的真实的动因。虎子以他三十一岁的生命和一部《亲历战火》的绝笔,把杀害他们的凶手永远钉上了人类历史的耻辱柱。死去的人用鲜血抗争,活着的人不仅用眼泪,更要用手里的枪。在此意义上,我愿意把这些文字当作那部《未写完的战地日记》的续篇,献给我的虎子兄弟。在这部缺少修饰甚至不很连贯的日记里,记录着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在南斯拉夫犯下的桩桩罪行,也真实地记述了我的战友们的音容笑貌。这对我是弥足珍贵的文献,对二十一世纪前夜这段最黑暗的历史,它是铁的见证。
  3月24日星期三晴空袭开始了
  北约秘书长索拉纳下令对南斯拉夫发动军事打击正值深夜,贝尔格莱德许多人早就进入了梦乡,同往日一样,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在一片宁静中沉睡。黎明时分,我的窗外小鸟啁啾,收音机播放着优美的音乐,让我想起初春的南斯拉夫,到处春光明媚,多瑙河畔嫩黄的花朵传递着春天的讯息。要是在平日,喜欢郊游的贝尔格莱德人早就收拾好行囊准备踏青去了。现在,战争的阴影浓浓地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也许转眼间,战斧式导弹的巨大爆炸声就会把这一切打碎。16时,电视台中断正常节目,播放了米洛舍维奇总统告全民书。这位不肯向美欧大国低头的政治家说道:南斯拉夫坚持和平解决科索沃危机,反对外国军队进驻。如果为此受到侵略,南将采取一切手段自卫。
  20时15分,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战争真的爆发了!我赶忙驱车前往市中心察看市民反应,途中,我拿出移动电话同贝塔通讯社的一位朋友联系,却没信号。街道上行人稀少,一辆辆汽车发疯般地行驶着。不过,每逢红灯,人们依旧规矩地停车等待。米哈伊尔王公大街平日人流如潮,咖啡馆也是宾客满堂,今夜却显得格外冷清。拉琴的艺术家、卖零食的小贩正慌慌张张地收摊回家,站在《莎翁情史》电影广告下的一位姑娘泪流满面……
  4月30日星期五晴
  今天晚上,为过“五一”,与小许夫妇在小许住处包了一顿韭菜饺子,由于工具不全,四人的饺子包了三个多小时才完,只有三个凉菜,但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顿饺子,大家吃得很香,吃完就聊起当前的形势。很晚了,我们才回去。朱颖把剩下来的饺子冻起来,第二天执意分给我们一半。
  5月5日星期三阴有小雨
  早晨,睁开矇眬的双眼,在床上发呆。《今夜无人入睡》,我又想起这首著名的歌曲来,在南联盟,在北约的狂轰滥炸下,刚刚过去的一夜,对塞尔维亚人来说,又有多少人能酣然入梦。窗外,阳光明媚,我想,得工作了。电从上午一直停到晚上,无法做饭,便提议上中餐馆请小许夫妇吃一顿。朱颖说,这次你们请我们,下次停电我们请你们俩。吃完饭加油,回记者站取东西,回到使馆之后来电,便开始工作。
  每天不止一次去邵云环家发稿,邵云环、曹荣飞总是很热情。每次去,邵大姐总是坐在电脑前看报,或看新闻,永远是在工作,相当刻苦。每次发完稿总要跟她聊几句,听她说过去的经历,现在的局势、看法,将来的打算和对孩子的期望。老曹曾开玩笑地说,邵云环要是回去工作,住新华社,我就去给她当编外。
  (选自《震撼世界的六十天》,吕岩松著,收入作者3月24日—5月24日战地日记。全文近日由《大地》杂志专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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