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15日人民日报 第2版

第2版(要闻)
专栏:

  中华民族的英雄和骄傲
  ——祭为国捐躯的优秀新闻工作者邵云环、许杏虎、朱颖
  新华社记者 曲志红 李术峰 陈雁
  1999年5月13日,庄严的人民大会堂里一片肃穆。
  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的声音激昂洪亮:邵云环、许杏虎、朱颖三位革命烈士是为和平、为正义、为祖国捐躯的,我们永远怀念他们。
  英雄的儿女,你们可以安息了,你们的业绩,在全中国、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中传诵;你们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史册中。
  冒着纷飞炮火,他们以血肉之躯,用良知和勇气,向世界传达正义的声音
  “‘我们做错什么事了吗?他们为什么要轰炸我们?’面对着一双天真无邪的泪眼和一句接一句稚气的提问,伤心的妈妈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为女儿做着躲避空袭的准备。”
  3月24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开始向南联盟进行空袭。
  导弹炸响,举世震惊,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密切地关注着贝尔格莱德。
  当天晚上,新华社驻贝尔格莱德记者邵云环发回了她的这篇通讯——《悲壮的贝尔格莱德》。
  “……春天来了,可是谁的心里都明白,战争已经逼近这个热爱和平的国家。”
  “正是千家万户坐在餐桌旁的时间,但北约为南斯拉夫人民送上了一道罪恶的‘菜肴’。”同是这一天,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发回他的第一篇战地日记《亲历炮火》。他告诉热爱和平的人们,南斯拉夫人民将不能安宁地围坐在餐桌旁,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已将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这残酷的事实不幸印证了他几小时前发回的分析文章《离轰炸还有多远》。
  许杏虎还在战地日记中描写了黑山的情况:“没有行人,没有灯火,没有过往的车辆,只有风在刮,看不见的导弹在天上飞……”朴实无华的文字,流露着一名初闯战场的中国青年记者对战争的切身感受。
  北京大学一名学生激动地说,读着这些报道,仿佛置身在战火中,同我们年轻的记者、无辜的南斯拉夫人民一起体会到什么是罪恶、灾难,为什么幸福与和平要万万珍惜。一位七旬老人给光明日报社打电话:“战地日记写得好,我们知道了什么叫狂轰滥炸,也看到了南斯拉夫人民英勇抗击北约军队的无畏精神,更看到了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在战争环境下的艰难。”
  在这强弱悬殊的战争中,邵云环、许杏虎和所有中国战地记者以正直的品格和非凡的勇敢,向全世界报道在南斯拉夫发生的一切,呼唤着和平的早日到来。在炮火横飞的险恶环境中,他们深深沉浸在为正义与和平的奔忙呼喊中。从他们笔下涌流的一篇篇报道,写出了北约暴行给南斯拉夫人民带来的灾难,给世界造成的威胁,给人类文明、公理产生的恶劣影响,也让世人明白,勇敢的南斯拉夫人民没有屈服,正义在勇敢地抵抗邪恶。
  《对不起,不知道你是隐形的!》邵云环的这篇通讯,写出了南斯拉夫人民目睹美国F—117隐形战斗轰炸机被击落后,从内心流露的幽默、自信和鼓舞。3月31日晚上,许杏虎从贝尔格莱德市民手中要过两个“靶心”图案,贴在自己的车前车后,离开驻地去观看露天音乐会——“歌声鼓舞我们”,南斯拉夫人民的坚强和乐观深深感染了他,一篇《不屈的歌声》满含激情自笔下流出……
  “许杏虎第一次进行战地报道,但他敏锐的新闻意识、文中透出的厚重正义感常令国内的编辑们由衷高兴。”柴野是光明日报社国际部夜班编辑,许杏虎的每一篇报道他都分外留心。“他对战争形势的发展始终保持着密切关注,一面以有力的事实对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进行严厉谴责,同时也真诚地祈望和平的阳光再次照到南斯拉夫人民身上。”柴野说。
  但许杏虎的祈望同南斯拉夫人民一样一次次地落空,他在《亲历炮火》日记中表达了一名战地记者最强烈的愤慨:“和平斡旋失败了,不是俄总理普里马科夫不尽力,不是南斯拉夫不让步,而是美国和北约不愿意放弃战争,等待着南联盟的是更加凶残的轰炸!”
  5月1日中午,北约对南斯拉夫科索沃发起又一轮空袭,导弹击中了一辆正行驶在卢扎奈小镇一座桥梁上的公共汽车,造成至少23名无辜平民当场死亡的悲惨后果。这种极不人道、针对民用设施的罪恶行径,在北约的轰炸中已经一再发生,而北约却总是诡辩说“意外失误”。
  邵云环对这种频频发生的“意外失误”深恶痛绝,她以一篇短评对北约的残暴虚伪进行了深刻揭露:“在北约空袭仍在继续的情况下,北约还会出现多少‘失误’呢?在南联盟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的平民百姓因这些‘不可避免的失误’而死于非难呢?”
  在她发出这悲愤的质问8天之后,5月8日凌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向我驻南大使馆悍然空袭,5枚导弹从不同角度对一座醒目的5层楼建筑进行了致命的攻击。新华社记者邵云环、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及妻子朱颖在又一次所谓的“意外失误”中壮烈牺牲。
  敬业,通常被认为只是一种工作表现;而当你突然面临生死考验时就会感到,这其实是一种人生态度
  “没什么,大不了一条命!”
  邵云环临行前的晚上,相识多年的同事老王和她电话道别时叮嘱她:“要多加小心啊!”邵云环却留下了这句举重若轻的玩笑,踏上了奔赴贝尔格莱德的路程。
  当时,南联盟的局势已经危在旦夕。1990年,也是在这里,邵云环首次外派长驻,就赶上波黑内战正酣。在那里工作3年多,她奔波于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黑山等地采访,亲身领略了战争的残酷。
  然时隔6年,在更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她又勇敢地奔赴贝尔格莱德。
  “其实,小邵可以选择基本安定了的克罗地亚去工作,我和一些朋友都劝过她。但我知道,她不会,她心里更看重的是‘新闻’。”
  和《参考消息》报总编辑夏海涛的这一看法一样,邵云环身边的所有同事和朋友,几乎没有人对她的这种选择感到意外。作为一名堪称塞尔维亚语和南斯拉夫问题专家的新华社记者,职业的本能使她深感“责无旁贷”,而人格的力量令她义无返顾。
  她在新华社工作的24年中,当过翻译,干过记者,做过编辑,岗位虽时有不同,但她都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出色出彩。
  不同时期和她共事的新老同事,对她不同阶段的工作都赞誉有加,但给大家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对工作、对新闻事业的那种认真和执著。
  “不知为什么,现在一提起邵大姐,我眼前总浮起一个背影。”曾和她在一个组共事的青年编辑戚淑娟轻声轻气地说,“东欧形势剧变之初,我们订的报纸老是不能按时来,我们等选报翻译特别着急。而等报纸终于来了,又是成堆成摞,一下子根本看不过来。每到这时,邵云环就把报纸带回家晚上继续挑选。她说,耽误一晚上,就会失去更多有价值的新闻了。她背着沉甸甸的大布袋匆匆赶班车的身影,我总忘不了”。
  对邵云环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件自己都记不得的小事,但这像一滴水,却映出了她对工作的倾心投入。而她最精通、投入精力最多、注入情感最深的,是对南斯拉夫问题的研究和关注。即使近几年她调任《参考消息》二编室后,与塞语和东欧问题并无直接关系,她也始终不懈地追踪着这一地区的局势,在繁忙的编辑工作中挤出时间广泛收集各种有关资料,甚至专门建立了自己的小“资料库”。
  她曾嘱咐学匈牙利语的年轻同事朱彤:“虽然你现在做编辑用不着匈文,但千万别生疏了。我们新华社的外文编辑记者,随时有可能负起驻外记者的重任,一旦丢了你的专业语言,就没法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这席话让小朱记忆犹新,也让我们明白了邵云环独钟南斯拉夫的内在原因,她追求的是做一个最出色的记者。
  敬业,在和平环境下,也许被许多人认为只是一种工作表现;而当你的工作突然面临纷飞的战火时,大概就会感到,这其实是一种人生态度。
  自北约的轰炸开始,爆炸声就成了邵云环、许杏虎他们最好的采访线索。导弹飞向哪里,他们就奔向哪里。每一次采访,都可说是一次“生死考验”。
  为了报道美军隐形飞机被南击落的具体情况,许杏虎驱车飞驰前往。途中,因不熟悉情况,再加上道路极为狭窄,5分钟之内竟两次出现险情,一次拐弯时车速太快开到麦地里,再一次拐弯时方向盘失控。事后知道这事的人,都为他捏了把汗,但当时,他自己一刻没停就继续赶路了。
  在每次发生爆炸后,许杏虎总是在第一时间最先赶到现场的记者之一。在对UTVA飞机制造厂的采访中,因行动速度快,他成为第一个出现在爆炸现场的外国记者。
  4月3日凌晨1点,内务部大楼被轰炸半小时后,许杏虎就到了那里。当时熊熊大火把方圆一公里映得通红,大火之中不时传来爆炸声,碎片不断从四周飞来,观望的人只能站在百米之外,连消防队员都难以靠近大楼去灭火。而许杏虎却冒着大楼倒塌和被烈火灼伤的危险,左躲右闪靠近现场拍照、采访。很多人担心他的安全,他却说:“没什么,新闻就是要快嘛。”
  为了更好更快地获取新闻,生死被他们置之度外。
  3月26日,邵云环约好采访南联盟副总理利利奇,在她刚出门的那一刻,刺耳的空袭警报响彻全城。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要去的联盟大厦,正是轰炸的重点目标,作为南联盟的高级官员,利利奇还会等在那儿吗?不过,片刻的犹豫后,她还是大步上路了。她在自己的采访纪实中告诉我们,当时她想,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联系这么高层次的采访并不容易,不管利利奇是否等在那里,不能因自己的原因失去这次宝贵的采访机会。在警报大作中她如约前往,而利利奇也正在空无一人的联盟大厦,不顾安危,独自一人等待她的来访,并幽默地和她开玩笑:我们在这里愉快地谈话,炸弹随时可能掉下来打断我们。她在次日发表的专访里称赞这位副总理的勇气,其实,她去完成这次采访可能需要更大的勇气。
  连续几十天的轰炸,使贝尔格莱德遭受极大损失,也使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越来越困难,但他们无暇顾及生活的艰难,最担心没条件写稿子,最怕自己的稿子发不回来。3月26日,深夜的贝尔格莱德又响起了爆炸声,那天正巧是许杏虎31岁生日,“没有蛋糕,虽已买了蜡烛,但那是备战写稿用的,没舍得点……”
  在南联盟被炸后短短两个月的战地记者生涯中,他们以自己坚强、勇敢、正直、富于感情、才华横溢和清醒的头脑,演奏出他们生命交响曲中最壮丽的乐章,也展示出一名战地记者所应有的优秀品格。
  如果说事业是一座山,家和亲情就是一条河,山水相依,构成最美好的人生
  “我的妈妈,是最好的妈妈”,坐在母亲邵云环生前工作过的地方,19岁的曹磊显得是那么忧郁而悲伤。
  的确,在他19年的生命中,妈妈是他最亲近的人。而邵云环此次赴南,除怀抱一腔对事业的执著追求外,还隐含着一个女人对丈夫、儿子的关爱,因为他们因工作和学业先后都去了贝尔格莱德。
  和邵云环既是大学同学,又是多年同事的许晓琴悄悄告诉我们,小邵虽然事业心很重,但又是位贤妻良母,她和曹荣飞是我们大学同学中人人羡慕的美满夫妻,她对儿子的爱就更甭提了。
  邵云环临行前,把自己平日搜集的大量有关资料拷在盘上装进行囊,和这些磁盘一起的,是她从家庭相册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幅幅家庭照片。虽然她一走,家里就空无一人,但她还是按老习惯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也许,她是想等一家三口回到这里的时候,这个温馨的家依然如故。
  久别重逢的三口之家在充满紧张气氛的贝尔格莱德仅仅团聚了十几天。这十几天,曹磊至今历历在目。
  “妈妈来的那天,我和爸爸一起去接她。她一见我,就胡噜着我的头说,‘儿子,你又长大了’,然后,我们三人抱在一起。”
  曹磊撤离南斯拉夫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和爸爸妈妈去了当地一个公园,“其实,妈妈不是个爱玩的人,她就是想全家人在一起。那天我们采了许多野生荠菜,回家后妈妈煮了一锅野菜粥,特别香。”春意盎然的多瑙河畔,这是他们全家最后一次郊游。
  三天后,曹磊就随很多家属一起撤退到罗马尼亚。走出使馆,在面包车前,邵云环叮嘱儿子,好好照顾自己,服从组织安排,每天复习功课……“妈妈最后递给我一袋零食,让我和车上人一起吃,有巧克力、葡萄干、花生米。还给我一只保温杯,里面是装好的满满的热水……”
  中年情深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
  许杏虎和朱颖的感情,恩恩爱爱,清新如诗。战争爆发,使馆组织家属撤退时,朱颖本应该离开贝尔格莱德,但她却坚持留下,“我要帮虎子开车、发传真、打电脑,还要做饭,照顾虎子生活。我走了,虎子一个人更忙不过来了。”
  被同事、朋友们亲切地称为“虎子”的许杏虎朴实,话不多,他总是实实在在地表达着他的善良和友谊。和他一起上了好几年夜班的女编辑吴云,家附近特别黑,连个路灯也没有。每次深夜下班后,虎子总是开车送她到楼门口,对她说,“你走吧,我在这看着。”他两手叉腰站在车旁,一直看到五楼吴云家里亮起灯,才上车离去。
  虎子是他父母年近40岁时得的独子,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下半辈子的指望。他1986年到北京读大学,虽相隔千里,但时时牵挂着小村庄里的父母。工作后,他几乎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老家,补贴父母和姐姐的生活。今年春节前,他得知妈妈的胳膊摔伤了,特别从贝尔格莱德写来家信:“妈妈的胳膊怎么样了,下次来信一定要告诉我。”没想到,这竟成了他最后的一封家书。
  朱颖清纯、开朗,爱说爱笑,是同事、朋友、家人最喜爱的“开心果”。
  “嗨,广芝子,我能帮什么忙吗?”这句朱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依然时不时在她的同事张广芝心头响起,她总觉得“小朱颖”随时会推门进来。就在昨天,与朱颖兄妹相称的同事韦路民埋头搞设计,一转身,尺子不见了,他脱口而出:“又是小朱颖搞的恶作剧。”一句失言,大家面面相觑,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天真稚气的朱颖特别喜欢跟小孩子们玩,同事任洁说:“朱颖已与虎子商量好,等回国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大胖小子,要做一个幸福的母亲。还要买辆车,最好是8座的,这样可以带着两家的父母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去郊游。”
  亲情,友情,爱情,使他们的生命是如此地充溢;善良,真诚,正直,这些美好的品质使他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但是,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安宁;为了呼唤全人类的和平,他们痛苦地面对战争。他们是正义的战士,他们是祖国母亲最优秀的儿女!
  英雄儿女逝去,长歌无尽当哭。泪水,强忍咽下;愤怒,化为力量。如今,我们告慰英灵:邵云环、许杏虎、朱颖——
  你们可知道,全中国、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民对暴行进行了强烈谴责,对你们的英勇牺牲沉痛哀悼,对你们的正义之举给予了高度评价……
  你们可知道,你们的老战友仍战斗在贝尔格莱德,一批新记者又奔赴那里,在你们曾经英勇战斗过的地方,正义的事业将薪火相继……
  你们可知道,祖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亿万中国人民正在深刻思考、自觉行动,“同仇敌忾、振兴中华”的热潮正在大江南北涌动……
  邵云环、许杏虎、朱颖,中华民族的英雄和骄傲,你们安息吧!九泉之下,你们一定会看到这一天: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烈士鲜血不会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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