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2月26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

浙江嘉兴秀州书局藏书票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记忆追寻

童时过年
邓云乡
记得儿时,大年初一起,第一是烧香,祠堂、灶王、井台、天地桌、财神、门神……要按次序烧,而且早午晚三次,直至初五。以后每早上一次,直至十七落灯撤供。第二是拜年,初一本家,初二三亲戚家、老师家……第三是吃请,即吃春酒……此文中先说烧香、祭祀诸神。
说是守岁熬夜,但年年都是和衣睡在大人身边,早上天蒙蒙亮,便被叫醒……去烧香。先从祠堂祖宗前烧起,不必多说了,接着就是灶王爷。我家灶王爷神龛供在厨房院大厨东墙,墙上挂着一个尺许高,八九寸宽,四寸深的小木箱子,这就是灶王爷的居室。箱子后背上贴一张灶王爷、灶王奶奶的木刻彩印像,现在又有得卖了,不必多说。礼成,出来,厨房门外,一转身,就是井台“龙王龛”,也是一揖三炷香,再一揖。北国天寒,“春打五九头”,春节前后,正在四五九之间,井口一带全是冰,上这三炷香时,必须十分小心,一滑掉在井里可不是玩的……井台上的神龛是龙王,北京俗曲有《五圣朝天》,其中就说到龙王:“龙王跪在丹墀上,尊一声玉皇大帝臣有本章……多亏了挑水的哥们儿有义气,给臣盖了一间房……”唱词十分滑稽。写到此处,自然想起。顺笔唠叨几句,下面什么词?也忘了,就此打住。只说井台上烧完香,就到前院天地供桌前烧香……什么是“天地桌”,这可热闹,先要作些解释。《大同县志》记云:“元旦:家家凿炭伐薪,磊磊高起,状若小浮图。及时发之,名曰‘旺火’……祭天地诸神及祖宗毕……”看志书上“天地”还列在祖宗的前面,多么重要。
我家天地桌摆在大过庭院正中,也就是从大门进来的第三进院,这院是正院。过年时这院布置也最热闹。通外院的屏风门全部打开,大过庭前面廊子屋檐上挂四个贴剪红纸扁宋体字“邓振业堂”的大铁丝灯笼(原来都是纱灯,奉天张作霖的土匪兵打来时烧了,尚在日寇侵略前十年),柱子上是木抱柱对子,黑字红底,都是油漆的,平日取下,放在祠堂中,过年时挂上。中间一副“西汉文章两司马,南阳事业一卧龙”,现在我还记得。在南北屋檐上横着拉一根绳,上挂彩纸写的“吊挂”,长方彩纸,剪成镂空花纹或吉祥字样,下有流苏,是市上买来的,新挂上,彩纸随风飘拂,十分好看。一进屏风门,当院先是一个“旺火炉”,下面大架子,上放大鼓形铁炉,四面都是鸭蛋大的圆洞,有炉门可开启,内烧石炭(即北京人叫的红煤),火力特旺,火苗由圆洞中冒出,呼呼作响,拜年的人一大早来,北方天冷,先在旺火炉旁烘烘手,就暖和多了。然后到天地桌前上香、拜年……
我在天地桌烧完香之后,就穿东面角门,斜对过到米面财神龛前烧香。米面房实际是东面书房院后院的大北房,前几代祖辈谁住过,不知道。到我童年时,这些院落久已无人居住。这五间北房由后墙开门出入,平时门锁着,里面靠墙大缸排着,油盐酱醋,样样都有,还有各式米缸,大米、小米、黄米、糜子米以及各种豆类。靠东面墙一大排面柜,上供财神龛,前面一个托盘,放些供品,不大的一副香炉、蜡台,上面黑乎乎,看不清楚,我也没有兴趣细看,依礼烧香,虚应故事而已。米面房财神龛前烧香之后,再到大门口门神前、工房院牲口圈槽口上神灵前,各插三炷香,一揖而已,什么财神爷、门神爷,司“糟头兴旺”的神灵们,对我都无所谓……我只一心快点烧完香,快点去玩了。
初一、初五、十五等正日子都是早午晚三次香,平日是早、晚二次香,由除夕到正月十六晚上或十七上午,半个多月里,给众神烧香,一天两遍或三遍,都是我的工作……直到今天,还留下深刻记忆。
(邓云乡先生刚刚为我们写来此稿就不幸辞世,令人悲痛。谨刊此文,以示悼念。——编者)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谁不般配?
刘学洙
近日听得一桩趣闻:某厂装修大门,想来点名人效应,托人请一位京城书法家题写厂名。经联系,对方索价三万余元,一字值数千金。厂方又托人求情,希望优惠一下贫困地区。书法家劝告曰:
“既是贫困地区,就请当地书法家写写罢,不一定要我写嘛!一间茅草屋里摆一套意大利真皮沙发,也不般配嘛!”
几经恳请,终于降价到万元成交。于是,厂方立即派两人坐飞机晋京登门感谢,捧回了这“意大利皮沙发”。
中国特色,惯以地位高低替代价值和水平高低。此公书法我也瞻仰过,火气有余,而书卷气不足。如果要掏自己而不是公家的腰包,我想无论如何是不会买它的。
文人作书画诗文要有偿服务,天经地义,无可指责。不仅如今市场经济条件下,似乎事事都得讲等价交换;就是古代也不例外。《隋书·郑译传》有一则故事:郑译为皇上拟诏书,有人戏称他“笔干了”,郑答:“不得一钱,何以润笔?”以后把稿费、书画酬金称为“润笔”,即出此典。郑板桥一身傲骨,但自订润笔很明确,且声明“以白银为妙”,送点什么烟酒之类概不作数。齐白石一生卖画,亲友概不例外。鲁迅索取稿费也毫不含糊,从他的书信集里可以发现,他催稿费、催版税的信不断。他们不像现在有“公”字号“阳性”、“隐性”丰厚收入,全靠自己的才能和劳动维持生活,理直气壮计较稿酬,丝毫无损他们的人品风范。
只是,似乎从没有听说过郑板桥、齐白石认为穷人家里不配挂他们的作品。相反,郑板桥(以及许多书画大师)很乐意赠送作品给贫寒的知音者,这类佳话不胜枚举。鲁迅之赠书给贫苦的青年,更是人所共知。古人视“千金酬知己”为美谈,到得今日名家,沦落为“千金敲知己”,岂不令我等今人气短。而且,把最纯粹的中国艺术——书法自比为舶来品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也不免有点令人喷饭。书法作为一种高度文化的现象,书法家却说出这种颇欠文化气味的妙语,自己不觉得这才有点“不般配”吗?
另一方面,贫困的“茅草房”主人,也应当有一点人穷志不穷的气概。既然人家说了这样不受听的话,何苦非要苦苦央求,去请一尊“意大利皮沙发”来供在“草房”里,难道他们真的天真到以为这种“名人效应”果能提高本厂的身价或效益么?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路边拾翠

和老街留影
戴善奎
老街迟早要一个个消失,消失了的东西就会珍贵。
假如一个有心人,二十年前就注意到这点,把老屋、老街逐一照下,乃至拆掉了的皇城,都有图片,那将是一笔财富。
写这篇文章时,我很不情愿公布这一创意,就怕一经点醒,成都这个拥有大批摄影爱好者的地方,就会有不少搞懂了的人,大街小巷地去抢拍。我还能专有“珍藏版”么?
收藏是很有意思的事。是爱好,也是积累,而且将创造价值。即使最不起眼的东西,一旦进入收藏状态,便逐渐入魔。有人甚至收藏“筷套”:宴会开始前,先取下几副筷套。我问:“究竟收集了多少?”他很得意地说:“几千套了!”我的同乡徐伏钢,喜欢业余摄影。开头为我照了几张,我正好因出书,找不到像样的照片,而他摄的,是我所有照片中最好的,便选用了一张刊于书上。伏钢来了兴头,便让推荐更多的作家,于是省内所有作家,都被他一一照过。还到上海找了巴金老人,拍出堪称“代表作”的图片。沙汀、艾芜临终前,亦被他抢拍下来。进而又拍了汪曾祺、林斤澜一大批非川籍作家。积累下来,他的照片就很有价值。据说,有人愿出十万元购买全套照片,伏钢婉拒。
三毛来成都,专拣老街小巷逛,去了柳荫街,坐小茶馆的竹椅,喝盖碗茶,看小孩在街头玩丢石子。如今,柳荫街拆掉了,想拍也不行了。巴金的老屋,李劼人的巢窠,更找不到了。但是,没有拆掉的老屋老街还很多,只要腿勤,到处搜罗,还是有照头的。照老街时,不妨再请出一两个街坊老人谈谈旧事,内容录下,人也一并照下。若干年后,这些人都作古了,老屋基上已是洋楼,再回过头将洋楼也拍照,逐一对照欣赏,一定很有意思。以目前的城建状况,新老夹杂,可照的老去处还有很多。我恰好有一套旅行用折叠桌椅,一箱提尽,展开是一桌四座。设想,到了某条老街,就地摆开,请老街坊来喝茶聊天,录其“口供”,照其神态,摄其街道,岂不快哉!双休日少打点麻将,多串串老巷,岂不是既休闲又有益?
生活质量要提高,老旧的东西要置换,这是应该的。怀旧,又是人的通性。离开旧居,免不了一步三回头。一不小心,就成了“情结”,愈到老,回头率愈高。人不能倒退回去,往昔时光可望不可即。能在老街坐一坐,招招旧绪,不就是回去一趟了?船沉了,还可以深水打捞。消失的老街,是彻底失落。即使重建,也只是赝品。还是趁早到处遛遛,看看老铺子怎样在门槽里一块块上铺板,各家各户怎样大清早披头散发地穿街到公厕去倒马桶,用镜头把它们都“收了”!
那天,我们先到宽巷子、窄巷子去拍照,这是当年满人驻军的地方,都修得颇有北方四合院韵味。整条街道壁瓦乌黑,大门之后,有二门。一门之内,多户人家,是为大杂院。老井是有的,多半有石板盖了,安起公用自来水龙头。院内清风雅静,不闻车马喧。这立刻就使我想起自己当年住过的“十家院”,一户炒肉,全院闻香,一个龙头,几家洗衣。到处踩在当年老节拍上!瓦背房椽,老态龙钟。这里是全市的民居保留地,不许随意拆迁。即使要房屋开发,也要按老式格调,而且不得超过三层。老太婆个个模样安详,但难免叨念一声:府南河边烂房子里的人,都住上了楼房。这里只有老屋住到底——我们被整安逸了!
老街,确有味道。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多味斋

家乡的年糕
聂永清
我的家乡在赣水之滨。在家乡,过年要忙三件大事:做年糕,杀年猪,酿谷烧酒。因为“糕”和“高”谐音,“年糕”意为“来年高升”,于是年糕就成了新年吉祥的信物,做年糕就自然居年事之首了。确实,年糕是人们必不可少的年货,似乎缺了它,就不能形成春节前家家户户繁忙而又欢乐的气氛;少了它,就像节日的交响乐里少了一件虽不重要但很有特色的乐器。
家乡的人把做年糕看成是丰收和喜庆的象征。人多的家做上五六十斤,人口素净的也要做个三四十斤。每年到了农历腊月中旬,娃崽们便满村高喊“杀猪嗷嗷,打糕咚咚”,整个村子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尽管做年糕程序繁琐,但自家做年糕就过年这么一次,所以特别讲究。先取优质的糯米,把它舂得白白的。记得小时候,农家没有碾米机,我们就用石碓舂。踏石碓要有耐力。那时尽管大人们许愿,过年时多给压岁钱,年糕做好后多放点红糖煮了吃,但我们还是一会叫着去撒尿,一会说腿疼,变着法子躲,直到大人拿着拨米棍威吓我们,我们才好歹舂完一臼,心中不免犯嘀咕:“一天到晚这样舂,舂到猴年马月才能舂完?”大人们却很高兴了,说是天天有得舂就好了,说明粮食多。
糯米舂好后,先用井水把它一遍遍地淘洗得干干净净,雪雪白白,再一勺勺舀进灶王锅里的杉木蒸内。灶里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像过节的爆竹一样,如金红色绸子般升腾的火苗,催得锅里很快冒出腾腾热气,暖暖的糯米清香散发出来,与淡淡的柴烟气味融合在一起,自有一种特别亲切、温馨的氛围。
糯米蒸熟后,主妇捧一木盆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倒进堂屋中央的糕槽内。两个猴急小伙挥槌而上。打糕开始了!这是一幅浓郁温馨的风俗画。随着一声吆喝,两个小伙子你一捶,我一棒地捶捣起来,演奏封存一年的“嗨嗨”属于男子汉的音乐。在铿锵有力的打糕声中,妇女们在一旁督战,指指点点;小孩子们围在糕槽边,欢呼雀跃。只有老人蹲在门槛,嘴里含起长烟筒默默观看。一槽年糕大抵只槌几分钟,倒进糕槽的糯米饭热气腾腾,于是得准、快、猛。这三个字中包含搓、揉、扭、挤、按、旋、起,每个动作都得下猛力,刚威逼人,一般青皮后生是不敢摸槌的;设若真有那么一二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欲一试牛刀,那旁边,定然会有一技艺精湛老于此道的老人耳提面命耐心调教,这样,才不会拐场。少顷,两个彪形汉子的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们索性脱去累赘的冬装,亮出鲜红运动衫裹紧的粗壮。一会儿工夫,白生生香喷喷的糯米饭变成了白绸似的糕面,只见一旁的主妇迅疾地用饭勺将糕面撩起,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涂满了茶油的木盆里,在孩子的簇拥中进厨房做糕去了。
那是一双多么灵巧的手呵!一团糕面在主妇的两手间一攥一转,眨眼工夫就成了一个个色如白玉、形似银盘的年糕。那年糕软软酥酥的,温馨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木香;主妇又随手在盆里抓几颗大红枣,一转一按,拼出了各种各样的美丽图案,纹丝清晰,雅观大方。红玛瑙似的大红枣缀在上面,看上去多么醒目逼真啊!“紫燕双飞”使人仿佛听到了绿柳红桃中春燕的呢喃,把人带入风和日丽的春天;“嫦娥奔月”,那嫦娥拖裙拂袖飘飘然正凌空飞向月宫,使人随之坠入瑶池仙境;“牡丹吐艳”,又使人仿佛闻到了“姚黄魏紫”的馨香。还有“双龙夺珠”、“鲤鱼跳龙门”、“孔雀开屏”等,把它们摆在一起,看上去像很精致的工艺品,仅瞧上一瞧,也足以使人食欲大增。
做好第一槽年糕,好客的主人,让大家停槌小憩。娃崽们早擒一大块到一边解馋去了。这时若是来了客人,主妇便笑嘻嘻地迎上去,请来客尝尝年糕,年糕是香是甜是粘就借别人的口鉴别出来。“香不香?”“香!”“甜不甜?”“甜!”“粘不粘?”“哎——”食者吃得太急,噎着了。而主人的脸早已笑成了一朵金丝菊。
年糕做成后,用凉水浸泡,吃时从水缸取出来煮、煎、炸、烤都可以。除夕守岁,一家人围着火盆,吃着热气腾腾的香糕,要多美气就有多美气,人们春节期间走亲串友,没有不带年糕的。
如今,每到过年,我都会想起家乡的人做年糕时那热闹欢快的情景,想起那又香又甜又粘的年糕。
家乡的年糕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

虎溪三笑〔中国画〕刘旦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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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父亲的镰刀
李汉荣
割麦、割稻、割草、割柴……父亲说:那么可爱的植物被我用镰刀放倒了,我不知道它们愿不愿意。我是农人,我做这种事是天职,是老天爷让我做这事情的,原谅我,原谅镰刀吧。又一茬麦子、水稻、野草,以及满山的柴荆在山野里随风俯仰摇曳,把纯洁的草木香气吹满大地,父亲微笑了,他说,它们是不责怪我和镰刀的,它们那么高兴。它们的生长,是自然的轮回,我只是让它们的轮回有了清晰的段落,那么,我的镰刀就如书生的笔,我是沿着老天爷的思路删削涂抹,打一些并不重要但不能没有的标点。
父亲粗通文墨。他用自己的那点“文心”领略天地之心,那庄稼草木都成了有情物了。这使得他动用镰刀的时候总是不那么果断和利索。站在金色的稻谷和麦穗面前,他喜悦又有几分歉疚:亲爱的庄稼,你们就要倒下来,到陌生的粮仓、到陌生的饭碗、到陌生的生活去做客了。你们慢些走吧,不过请放心,我会把最饱满的种子留下来守护这片田园,你们的血脉在土地上是不会失传的。
我隐隐觉得,在父亲的心目中,他那镰刀是有点像凶器的。在这种近于苛刻的对自己和大自然关系的审视中,我感到了朴素的农人对万物的亲和感,这是一种源于血脉的深挚情怀,天生万物养人,人无一德报天,父亲的心里,是否有这种感恩之情呢?
父亲割柴或割草的时候,从来不伤害小生命。冬天,山林里有许多雀鸟的小巢,有尚未孵化的鸟蛋,父亲总是小心地绕开,生怕惊吓了那些脆弱的生灵。夏天采青,碧绿的草浪中,时时闪出野百合、野牡丹,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也会突然出现在镰刀面前,无知地笑着,笑得那么无邪天真。盲目的镰刀,并不会欣赏这不约而至的妩媚。但镰刀羞怯地停下来,羞怯地走开,羞怯地与美保持了距离。这时候,你会发现父亲那双粗糙的手,是多么细腻和温情。
有时候我想,人类的手要是都像父亲的手,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作为物种之一的人类,为了“类”的保存和发展,是需要一些有力的、刚劲的、甚或是粗暴的手,剑、枪、雷达不能没有一些特殊的手去掌握。但我还是觉得父亲这样的手越多越好,至少,自然中和生活中会多保留一些植被、花朵和古老的树木,在互相握手的时候,传达的也就不止是礼节,在手与手之间涌流的,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温度。
父亲用过多少把镰刀了?带着泥土、露水和草木的记忆,它们变成废铁,重新打造成别的器物,或返回深山,变成最初的矿石。也许镰刀会渐渐被别的工具取代,后人甚至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它们,像欣赏原始人类的石器。但是弯月将永恒地保留镰刀的形象,它世世代代挂在天上,抬起头来,我就看到了祖先的镰刀,我甚至感到了父亲们的手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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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茶楼

茶缘
马琳
我从小生活在姥姥身边。记得姥姥很喜欢喝茶。夏日的傍晚,晚风习习,家里家外一天的事忙完之后,姥姥沏上一壶滚烫的茶,搬来小桌小凳,坐在干净的院中,伴着花园中散发的馨香,讲着各种久远的美丽传说,把我带进了各种神奇的遐想之中;冬季,夜幕降临时,忙碌了一天的家人围在温暖的火炉旁,几代人争先恐后地谈论着白天所发生的新鲜事,这时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杯茶,室内溢满了茶香。我依偎在姥姥怀里,体味着她身体的温暖,看着她有滋有味品茶的样子,听着长辈们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不知不觉中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那是我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以后,无论是上学、工作、开会,还是出差、旅游,每日都离不开茶,茶在我的生活中已成了不可缺少的“伴侣”。还记得十年前去昆明,也许是高原反应的缘故,连日呕吐,不能进食,全身难受得连话都不愿说。在同事的搀扶下,我来到老街区,猛然间发现一茶楼:木雕的退了色的旧门牌,古香古色的建筑和原木桌椅,一下将我带到记忆中的过去……买一张三角钱的纸票进得门去,一老者面前摆放着十几种玻璃茶罐,问我要喝哪种茶,我已无法选择,只是所问非所答地告诉他,我哪里不舒服。坐定,一只放有茶叶的杯子摆在我面前,还未看清茶的颜色,一股细流从“天”而降。惊异中,见一“茶伯”头戴圆帽,身穿长袍,臂搭毛巾,持一紫铜大壶,在离我很远处上水,滴水不溅,动作之准之熟,令人大开眼界。茶水很讲究,第一遍是温水,第二遍是滚水,稍凉才能饮用。几口下去,我顿觉心通肺畅,喝着茶,听着周围那些老茶客们用本地话在聊着什么,虽然听不甚懂,也觉很有意思。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茶叶换了两次,水不知添了多少次,我仍恋恋不舍地稳坐在茶桌旁,意犹未尽。同事很是惊异于我舒展的眉头和振奋的精神,离开茶楼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浑身的畅快。回想起来,唯一遗憾的是没有问清我喝的是什么茶。
平时在工作、生活之余,我愿意静下心来读些书。渐渐的,我开始把读书与喝茶联系起来了。感觉到捧着书、品着茶,其乐无比,其中的美味难以言表。
见到一本好书,常使我爱不释手,废寝忘食,定要一气读完。但如果没有一杯好茶相伴,总感觉美中不足,似乎缺点什么,我觉着好书配好茶就像玉马配金鞍一样。于是久而久之,我便养成一种习惯:凡读书时,总要沏杯茶放在一旁;或者喝茶时总要找一本好书翻看,没茶相伴,我不忍翻开书页,没书相随,品茶便觉少点什么滋味,没有茶与书的生活,我会感到暗淡无味。我不知这种习惯是好还是坏,但它既然成为一种习惯,也就很难改变了。我固执地以为茶是有形的汁液,书是无形的果汁,喝茶醒神,读书清心,视之悦目,入口赏心,百冲不淡,千年犹芳。看到精彩处,轻轻呷一口香茶,久久留在口中回旋,细细感受其中的滋味,然后再让原汁原味的茶色茶香茶趣茶韵源源不绝地慢慢饮到心里。这时书韵茶香交融,使人飘飘欲仙,似乎人已停止了呼吸,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世间的一切烦恼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就凝固在这一刻,心绪所至,情致所极,似入仙境,使人忘乎所以。我分不清是书吸引我喝茶?还是茶促使我读书?书瘾茶瘾缺一不可了。
饮茶,乃人生一大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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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火更
章浩
“注意火咧——”,阴瑟的隆冬傍晚,在我居住的年轻内地小城市居民区听到这让人稀罕的火更声,使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家乡的火更。
家乡喊火更的是一位盲人。盲人有姓无名,乡亲们连同姓也渐忽略了,只称呼他“神仙”。“神仙”会“卡壳”算命——五子更生,子丑寅卯。扳起指头估算人家东西丢失在什么地方,天地八方哪方凶吉。除此之外,生产队里还给他一个差使:喊火更,每天两个工分(满劳力一天出勤十个工分),以弥补“神仙”赡养二儿二女家用的不足。
“神仙”喊更,一天三次在做饭前后。那时,队里只有唯一的一块手表戴在队长的手腕上。“神仙”喊火更恰如铜壶滴漏,不差分秒。这不知是不是看不见的人的一种特殊功能?大人忙于在田畈里做事,没有老人照顾的家便是小孩子担当做饭——大人把米淘好放在锅里,小孩子在灶底下添火,只等把锅里东西烧开了就行。我七岁的时候便开始了这种烧饭。我往往在“神仙”喊“注意火咧——”后才从房门前的空地上收起纸蝶赶回往灶膛里擦火柴添火。有时,是枯落的松针当柴烧,须连续不断添好长时间,灶火烤得人脸膛发热,我便跑到外面去看看天。现在记住的情景是错落的草房子上面都是青烟笔直地伸向蔚蓝的天空,想起来,时节该是秋冬的光景。看着看着我竟忘记立即回去往灶膛里添火,“注意火咧——”,“神仙”的声音通过他手提喇叭扩散着,像炊烟般悠长,我赶紧回到灶台,而柴火已经熄灭,须重新划根火柴。
不知是“神仙”的“注意火咧——”喊声造成一种声音传播空间距离的牵引,还是“神仙”具有“神仙”的掐指会算的功能,使我和我的儿时伙伴们对“神仙”具有一种神秘感。晴朗的冬日,“神仙”便坐在墙垛底下晒着太阳,双手捂着一个火钵子,腿上放着一根带链条的铁棒。这铁棒是三女儿用来牵引他走村串户的。“神仙”坐在木凳子上对着太阳一动不动,偶尔翻一下他那双看不见的双眼。我们观察了许久,极小心地放轻脚步想从他那横拖着的铁棒上跨过去,到稻草上垒草人。尽管我们自以为小心翼翼,还是在将跨铁棒时,他意识到什么地把铁棒子一抽,吓得我们一身冷汗地跑过去,之后再回头望着他有什么动静。有的小伙伴还丢过来一块小石头试试他有什么反应,随后,我们几个小孩相互提高声音地说着话。他便喊他屋子里的婆娘。
后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喊火更取消了,家乡失火也少了。他们已经在“注意火咧——”中养成了习惯。再后来,“神仙”去世了,我从外地上学回来听讲送葬的时候除了许多村民外,还有附近赶来的好几个盲人。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

运冬草〔木刻〕李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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