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月8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在腾格里沙漠边缘
  匡文留
  西路军荒冢
  如波浪成为海的邮票
  长长的人生
  短短的距离
  在黄昏消失之前
  以迷宫的诱惑令人止步
  血肉曾经歌唱着战斗着
  也照耀着的年轻血肉
  纵深入为泥土的经络
  横流淌成大地的脉息
  只把声音捎给风
  在一朵朵瘦削的圆月之上
  在交错的乳沟间
  任凭芨芨草诉说成败
  日出在遥远的东方天际
  日暮却在这里画上一个个句号
  我仿佛看见那些湘伢子川妹子
  红扑扑脸膛皴黑的手
  绽放成西部戈壁
  猩红的骆驼刺花
  岁月无情亦有情
  荒冢寂寞
  以一种操守一种崇高
  伫立成不竭的人生题材
  镍都
  诞生于一种矿石之上的城市
  与大沙漠默默相视相拥
  笑语和灯光
  闪烁银的色泽
  矿石和矿石核心的镍
  有双脚又有翅膀
  翅膀飞出西部飞遍中国
  飞向了全世界
  双脚则沉甸甸
  压弯第一代的脊梁
  在第二代脸颊踩满沟壑
  又催着第三代迅速上路
  朝着镍的方向
  镍都人是矿石的灵魂
  使一座城市活着
  困惑思想喜怒哀乐
  迎着城市之外沙漠之外
  跌宕缤纷的风呵潮呵
  几十年的老矿工
  自有自己的新歌
  拥有镍的品德
  矿石之上的城市
  人美故事多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春风吹梦
  【外一章】
  耿林莽
  “冬天到处有雪,到处有人人熟识的那一只白天鹅”,这是诗人梁真的一首诗中的两句。天鹅作为美与纯洁的象征,无论在画中,在舞台上,都是以洁白的色彩出现的。因而,白天鹅即天鹅,而黑天鹅,似乎就非天鹅了。
  其实,黑天鹅我也未见过。六十年代初,偶尔从一张报上读到邓拓同志的一首题画的词,是以黑天鹅为题的。他是因画寄意,写出了咏黑天鹅的诗篇。我很喜欢那一首词,便留了下来。不久,便爆发了“文化大革命”,邓拓首当其冲遭到了批斗,并以身殉,因而,那“黑天鹅”词,自不敢保留而付之一炬了。事过境迁,每念及邓拓同志正直的学者、诗人和报人的光辉品格,便想起那“黑天鹅”,扼腕不已。我为什么不留下它呢?搜尽断肠,想起来的只剩下三句“断肢”:春风吹梦/湖波送暖/唯我先知
  洒脱,悠闲,充满了对于理想和信念的坚定与执着。“唯我先知”更是一种崇高理想的自信与自豪感的表述。我想,或许是邓拓借黑天鹅以自喻吧。“春风吹梦”,他早预感到有一个新的时代将临人世,虽然不幸蒙冤早逝,或正是以一种光明磊落如天鹅般的圣洁与崇高,为“春风吹梦”的理想早日实现,作了悲壮的献身。
  天鹅之死是音乐、戏剧、舞蹈和诗歌的常见题材,人们以一种纯洁之身遭受的不幸,以一种一尘不染的洁白横遭玷污作为悲剧的崇高来缅怀和惦念。如果无辜的白天鹅被人枪击而亡曾引起多少人的惋惜、悲愤和责难,那么,一只黑天鹅被无端泼上污水、诬陷、侮辱而遭不白之冤,颠倒了黑白,其悲剧的深度也不亚于生命之死亡吧。诗人西川在《十二只天鹅》的诗中写道:我多想看到九十九只天鹅/在月光里诞生……
  正如西川所写,这九十九只以及九十九只以外的一切美的使者,美的精灵,在天上,在人间,在幽静的月光与蓝蓝的湖波中,正在向我们翩翩飞来,那是可以告慰于邓拓的在天之灵的吧。你的“春风吹梦”终成事实,你的祖国之“湖”的“湖波”正在日渐其温暖,而那些白天鹅、黑天鹅们,正在
  从荷花与水葫芦的叶子上/将黑夜吸吮。
  芦苇叶上风
  芦苇叶子是属于水的。一条小河,潺潺流过,有了芦苇便依依不舍。芦苇叶子青碧,苍翠,在水中投下影子便是挽留。
  芦苇叶子是属于风的。她婀娜,修长,腰肢舒展,因风而生静穆中的动感。她簌簌而语,同潺潺流水对话,使夜晚更显神秘。有了月光,有了月光之手指的拨动,更添无端诱惑。青年诗人张稼文写道:芦苇是最后的月光,很短的几节。
  这真是神来之笔。我想象诗人伫立于岸,或泊一小舟,置身于深深的苇丛之中。
  “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美国诗人布莱的这一名言,经人们不断引用,已成为清贫文人高尚情操的象征。
  我从树下抬头/听树叶里的风声/突然我发现还有风/穿过深草而来。
  这深草是不是苇草呢?风是从芦苇深处吹来的吧?那风的颜色,便也被染成青色,且有苇叶的清香,且有一种沙沙之声将孤独感谱写于水上,似钢琴曲的尾声余音袅袅。我这样想也并非向壁虚构,布莱另有一首《在芦苇丛里拖游艇》,便有这样的句子:黑夜来到阿希欠的芦苇里/虽然湖面上仍是白天/黑暗渗透了蔽荫处的沙子
  白天,苇丛中也渗透了黑暗,苇的密度和深厚亦可想见。人在其中,找到了“与世隔绝”的隐蔽。这时候,来一阵风吧,来一阵猛烈震荡的风吧,将整个苇岸都掀动起来,如群马在其间奔驰,将又是一番情趣。等风势趋缓,恢复了小声说话,诗人,可折一叶嫩苇作哨,轻轻地吹吧。
  我想起阮籍来了。这位竹林君子,驱车荒野,途穷而哭,却也喜登高山,独自对蓝天白云打起唿哨,送一片天籁。他的哨声是很出名的。青年小说家格非的短篇《唿哨》,便写到了他的“奇怪的哨声”,惊飞了天空掠过的一排鸟群,而前面不远处便有许多芦苇。我固执地以为,阮籍是会折苇叶为哨,随心所欲地吹的。
  “人是能思想的芦苇”,这是帕斯卡尔的名言。我们的哲学家也常坐在芦苇深处听风声吧,他的这一睿智的语言,是否也受启示于充满诗之灵感的风的绿色呓语呢?我这样想时,便有了对宁静乡野和童年时代眷恋的小河苇岸的向往了。
  五月端阳,到河岸去采撷苇叶和蒿草时,风是湿润的;九月重阳,芦花白了头,飞絮飘飘,萧萧瑟瑟,便有一点凄凉清冷和干枯之感了。风的手在收缩,人的心在收缩。而今,能从都市的喧嚣和纷乱中抽身走出,回到芦苇岸边听风听水,哪怕听那枯叶的沙沙之声也是好的。在那里作一次思想之浴,洗涤尘垢,唤精神回归,重温诗人布莱、哲人帕斯卡尔的名言,领受一种风的吹拂,该多么令人神往……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放马
  大青山
  武佩珧
  是祖先的梦留下这方碧绿
  是大漠的魂铸成这方巍峨
  一声鞭响八方云烟
  牧羊犬守护在天的尽头
  我放马在大青山下
  我在放牧着牛羊
  放牧着苍凉
  放牧大青山与生俱来的剽悍
  古道上尘土飞扬
  马群像是从太阳中飞溅的火焰
  在旷野与旷野之间
  不是赤紫就是火红
  干枝梅盛开在雪地里
  一半凄凉一半辉煌
  我放牧着牛羊
  放牧着风沙
  放牧着山的骨骼云的精华
  敖包里有血染的星月
  马背上有望断的红幡
  每棵草根裸露着最惨痛的裂痕
  每阵轻风笼盖着最炽烈的硝烟
  马帮里留下多少汉子的血
  河湾中流过多少妻子的泪
  是谁说过:男人走西口
  女人哭阳关
  如果敕勒川是一位新娘
  只有大青山才能放声歌唱
  我放牧着牛羊
  放牧祖先留下的生命和坚强
  我放牧着牛羊
  放牧祖先留下的高山和大川
  粗犷的歌在早晨的风中
  炊烟在飘扬
  我放牧未来
  放牧春的源泉秋的胚芽
  让大草原也要格格地长出
  钢一般的骨节山一般的脊梁
  希拉穆仁的鹰盘旋在蓝天
  昭示着我们的方向
  只有站立在祖国的疆土上
  你才能深切地感受到
  祖国的深远和浩大
  我放牧在大青山下
  小黑河缓缓地流向远方
  我放牧着牛羊
  也放牧着草原上的平和
  我放牧自己
  也放牧着祖国的欢乐和安详
  我歌颂我们的草原
  我歌颂我们的祖国
  我放牧在大青山下
  我在放飞自己的理想
  与祖国无与伦比的阳光和希望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船之旅
  李耕
  世上不会有坦直的河流。弯曲、暗礁、浅滩或崖壁之阻,湍急、混浊、暴风骤雨或蓝天晴朗曙光熹微。水波上的舟船之旅,或扬帆、或摇橹、或拉纤、或遇狂涛之击,或处于抛锚时刻的泊岸之喜。起点,终点;终点,又是起点。其实,人生之旅何尝不是这样?码头、驿站、沙岸、桥堡、野店,始于此,却不知最终将泊于何处,这比之行船,前程更邈远也更壮阔,甜酸苦辣,在人的生命的全程中,会因此而融入种种动人的情节,也都是一部难尽其说的小说。我有一首题为《樯帆》的小诗这样写道:一旦投入江河,便是波涛的一生。
  作为船,既已投入江河(正如人之一旦诞生于世间),处在波涛之上,不进则退,不浮便沉,你是走也走不了,离也离不开,摆也摆不脱的。出世(如当和尚、尼姑或入修道院)也还在世,在世则难隐于世超脱于世。既立于世,便有饥寒之苦灾险之虞以及生之情欲和生存空间强加的种种骚扰与苦恼(如蚊蝇之害、污染侵浸,人为的一种迫压与嫉妒等)。既投入洪流,即使不奋力而进,也是绝难回避波澜的冲荡而不得不随波漂泊,无论所选择的是何样的一种方式,而在漂泊过程中,触礁之难,搁浅之困,也都是有可能遭遇的。于是,“平安是福”,“喝粥的生涯是平安”便成为一些人行船行为中的一种安身立命的避世心态了。这便是,该回避的回避,该宽容的宽容,该忍耐的忍耐,该出手时不出手,其实,这也只能在某种平和时期缓冲一下在生之旅的波涛上所面对的矛盾,祸兮福兮,命运,并不完全操纵在“水手”的手里。
  人,在任何时刻都是在用希望支撑着自己的前进之帆的。奢望,则往往会让人以失望告终,而期盼,是怂恿也是督促。但遗憾的是:
  时间到了,船还尚未靠岸。
  人在死时,尚未泊靠自己企盼的岸,这大概是人的一生最大的遗憾与痛苦了。这岸,若是私欲的混合体,这种遗憾当会是一种低下品格的显示。不过,若果指的是人的智慧、奉献与一种崇高的追求,我想,只要他已殚尽己力并无愧于人类,在任何一次跋涉的步履中倒下,都会成为他的岸。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青春的追寻
  张立勤
  冻僵的大地,早已被大雪覆盖,我坐在火车上,那厚厚的覆盖变成了一种包容什么的感觉,这感觉使我骤然走到了雪的深处。我仿佛已在那里失去了重量,在雪天中融化。
  结着冰的车窗,把一个雪的凌晨阻隔在外。我想着无雪的往日,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车窗里会涌进房子、树,和那一条灰色的月台。火车开了,那一切都朝后倒去,最后月台像一条发白的飘带,甩落在未尽的夜色中。可这次我什么也看不见,车窗玻璃上的冰用哈气哈也不化。我想着铁轨旁一排又一排落满灰尘的房子,那是铁路宿舍。敏的身影就在墙角处晃,敏是我的中学同学,她父亲是扳道工,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的母亲,我觉得她大概没有母亲。敏夏天穿着黄色短裤,短发上卡着一只彩色的发卡,她没有女孩的纤弱和羞涩,倒像个男孩……
  雪下着,听得出雪噗噗地甩在玻璃上,寒冷清澈的气息从窗缝中钻进来,我以为那就是雪的芬芳了。汽笛响了,那声音仿佛一点也没有穿透什么,就又落回这列火车的顶子上。于是,我感到火车里面的气氛更加闷了,有人点燃了烟,灰黑色的烟雾,顷刻间把车厢占领了。火车终于驶离了原地,整个大地跟着颤抖了一下。在这座城市,每天早上只有这一趟开出去的火车。
  下雪的天气,火车开得很慢,能听见一个轮子轧过去,接着另一个轮子又轧过去,车厢里烟草的气味越来越呛人,眼角都被熏得涩疼,我需要闭一会儿眼睛。我又想起了敏,她那只发卡在阳光里闪动着。但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她的模样,敏变成了一团朦胧的感觉,在我的脑子里飘来飘去,我真的无法追上她,她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她对我说,她的他就开这列火车。敏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都有一些激动。长大的敏变得很美丽,她仍旧卡着发卡。
  单独坐在火车上,火车像你的躯壳,灵魂好比雪一样在飘舞。那个年轻的自己踌躇满志,即便昨天晚上很忧伤,早晨又有了激情。我记得有多少下大雪的日子,为了我的憧憬,我总要摸黑起来,去赶这一趟火车。火车站离我的家很近,从那一片铁路宿舍斜穿过去,仅走五分钟的路。我裹紧自己的红围巾,顶着风雪,雪的反光使空气变得粗糙而扑朔迷离,路上的雪还没有被踩过,我踩雪的声音和树枝发出的仿佛要折断的声音搅在一起,我的心生出不安。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最南边的那排房子,敏的家就在那儿,敏的发卡如流星一闪便消失了……
  风雪依旧裹着这列呼啸的火车,只有忘记风雪的时候,我才能听见火车的呼啸。我呆望着结冰的车窗,其实我是在看自己,光洁的额头,闪着幽谧之光的眼睛或者微笑,它给予生命的激情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像我永远也说不清楚,敏的发卡带给我多少美妙的感觉一样。
  火车奔驰的声音越来越响。车窗玻璃上的冰开始融化,那融化无声无息,我却看不明白冰是怎么变薄的,我只看见冰上的花纹比原先的明显了,并且无序的花纹终于有了几分温情。忽然,一束白光刺透了冰层,大约就是几秒钟的时间,天亮了。同时,白雪皑皑的群山耸立在车窗外,像一个巨大的雪人儿方阵,每一个雪人儿旁,都似乎站着一位梦幻的少年。雪下得更大了。
  我似乎总想收获什么,便也毫不迟疑地走出去,追寻着。是的,我无法隐藏起自己的青春,像今天的我无法用纸叠的翅膀飞上蓝天一样。青春好像并不需要太多的外在的因素的鼓舞,它就靠青春自己或许就足够了,所以每一个人青春的心灵历程都是独有的。生命最鲜活的力量驱使着我,一次次别离,又一次次回来。多少年在奔波中流失了,总以为所寻找的理想的东西在陌生的远方,结果留给我生命最深感受的却是自己身边的这片山脉,这条河流。
  火车开得依旧不十分快,车窗外的风雪和群山一节一节地朝后退去,又不断地涌进视野,我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一切,我想望见鸟的残骸,野狼的足迹,穿着黄色上衣的巡路工人。此刻,敏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发卡上跳荡着金色的阳光,她走了,到南方追寻她那梦中的风景,梦中的许诺去了。那是青春最勇敢的负重与选择。但她那位开火车的他怎么样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一下子想到,他今天会不会也开着这趟火车呢……
  风雪的席卷好像把一切都连根毁掉了。寒冷洗涤着心灵,却又催人奋进。而我偏偏爱在这样的季节渴望一种精神上的抵达。青春是什么?青春是五年或者十年的最美好的光阴。青春在心灵的田野总是昙花一现。青春对于人生更多的是怀想,是追寻。青春是一支彩色的发卡。
  过隧洞了,火车尖叫一声,闯进了一片挤压感极浓的空间里……
  告读者
  本报举办的“二十年间”征文现已结束,我们将评选出优秀作品若干予以奖励。在此,感谢广大作者和读者的热情支持。
  文艺部1999年1月8日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白云鄂博
  张钟涛
  故事已经走远
  苦难的年月
  一支歌是我们回忆的最初
  风从西伯利亚吹来
  寒冷的时候
  这座山仍在歌唱
  让我感觉什么是苍茫
  大鸟飞过天空
  群山飘舞成带血的诗丛
  无数人背负着太阳
  做一次必然的穿行
  即使生命
  在沼泽与瘠地延伸
  风中的神山
  依然是我们栖身的故乡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雄起”的岁月
  陈祖芬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放学回家,告诉妈妈:老师说,美国的椅子一坐就塌。妈妈没有说什么。妈妈不想让孩子和老师有不同的思想。
  小姑娘长到十六岁了,高中二三年级了。她问妈妈: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结婚的时候并排站在一起就会生孩子?那么女人在街上走,常常有男人相向而行,擦身而过的刹那,其实也并排了,为什么就不会生孩子?
  像这样笨的小姑娘,一定是我了。不过,那时候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很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来的。我一个同学也老是追问他妈妈。他的小妹喊他一起打酱油,他不去。小妹说:我已经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你想知道就跟我去打酱油。他说好!去!
  小妹告诉他,说妈妈说了,孩子是从妈妈胳肢窝里生出来的!
  我想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很年轻,很年轻。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很单纯,很单纯,很单纯。
  单纯的时候,我们都很愚蠢,很愚蠢,很愚蠢。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走在多伦多。前两天友人说,他二十年前从加拿大去了一次昆明。一个十岁孩子对他说:美国算什么?他很吃惊孩子对美国一无所知。去年他去南通,也是一个十岁孩子说:长大一定要考哈佛!他也很吃惊孩子的言必称哈佛。这令我想起八十年代中偶然听到两个中学生在斗嘴玩。一个说:我把银行存美国了。一个说:我把美国存银行了。不苟同不雷同,让想象交替升级,让思想碰撞递增。
  现在再没有十几岁的孩子会相信自己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美国也很近很近了,有时候在北京街上走,一步就跨进了美国。跨进了美国的超市连锁店、麦当劳、“肯德鸡”。中国人总比美国人聪明,美国叫肯德基家乡鸡,中国人就简称肯德鸡。又把麦克唐纳(McDonald's)简称麦当劳,听上去好像麦当娜的兄弟。
  朋友逗我:现在谁的肖像印得最多——肯德鸡。当然,他是说那个发明肯德鸡的老人——天天要消费多少印着他的头像的食品包装!在很多国家的高速公路上行走,一路都见那老人频频向你打招呼。我想,如果成人“明星”是肯德鸡,那么儿童明星就是米老鼠。  不知多少家庭接待了各国来宾——柯达、富士、松下、东芝、万宝路、西门子、雀巢、花仙子、可口可乐、比尔·盖茨、白雪公主、查尔斯王子……百姓们站在家中感受世界,很多人走到彼岸换个角度感受中国。用自己的眼睛,也用电视机和各种媒体的眼睛。书摊上、书店里,一眼望去看不尽的哈佛管理经验、松下成功之路等等等等,要读完这些书再去成功是来不及的,只好先成功了再说,用自己的经验书写自己的书,比如春兰、格力、小天鹅、海尔。常常听人讲,要到华尔街上市,要列入世界五百强,这不再是斗嘴游戏,而是一种深深的积累已久厚积厚发的志气!
  成都市民为他们的全兴队鼓劲时,几万人大喊:雄起!这样的用词本是球迷们的创造。就有聪明人眼疾手快地为“雄起”这个词注册登记。又有聪明的厂家一掷千金地买下“雄起”这个商标,于是有了响亮的“雄起酒”。
  能够和雄起相比的词,恐怕要数伟哥。我不知道是谁把一种外国药翻译得这么生动,我只是想中国人好聪明,聪明起来的中国人,年轻的好像不年轻,年老的好像心不老,少年也知愁滋味,老夫爱发少年狂。思想冲破牢笼,没有框框,好像步行街上,缤纷的人流里各穿各的服装。人才洽谈会,商品交流会,装修大市场,图书展销会,我感到的,首先是思想的纷呈和聪明的激活。1999年来了,建国五十周年的日子来了。前几天一位移居多伦多的香港朋友请客,因为她举家要返回香港了。这一两年,返回香港的不少。晚宴上港人叹曰:中国的变化太大了!我想,变化最大的是:聪明了。虽然聪明起来的时间不算长,这二十年,这十年。回想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真有隔世之感,实难想象!这二十年,是变化太大了,或者叫:雄起。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搬家
  刘向东
  十几年来,我的家人总共搬过六次家,父母搬了三次,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各搬一次。搬来搬去,不太安生,喜欢还是有的。这不,我的单位在集资建房,弟弟和妹夫的单位也在集资建房,过不了多久,还得搬家。
  十几年前我家搬家,是从乡下往城里搬。乡亲们听说要搬到石家庄,问:“是搬到庄东头儿还是庄西头儿呵?”我们忙说是搬到庄里。搬到庄里来时,一辆加长大卡车,连人带粮食、被服、木头、粗碗大缸还有几块压菜缸的石头都装来了。嘿,竟然有一大卡车的东西,日子算是沉甸甸的了。
  没过多久,在庄上再一次搬家,一家人发生了争议:小的说原先搬来的那堆破烂该扔的扔吧,别再搬进新家了;老的说不行,那叫过日子?败家子儿!
  可搬来搬去,除了人(真好,这太可贵,感谢上苍!),往昔那些舍不得扔的物件快要搬光了,在不知不觉中。
  我们每次搬家,都说新房子不错,这回可要住下去啦,挨门走,到处摸,高兴,高兴,咱们今儿个真高兴。
  搬来搬去,如今,搬平静了。前不久我又有了房子,默默做着搬家的准备,当然没什么厌倦,可也没多大欣喜,心如止水。未等我搬,有消息说我那房子要拆,过了春节就拆,盖新的了。拆就拆吧,我的心依然平静。
  我是怎么了?是我不知足吗?是我已经知足了吗?是我没了渴望与追求吗?
  因了多数人分了新房,我的同事十有六七在搬家。我很注意看他们的脸,想看到他们的幸福表情,可是我很少能够见到,一切都极平静———
  “什么时候搬家?”
  “正搬着”(你看,都搬开了,还看不出来,并且,搬的过程挺长,可搬的一定不少)。
  “装修了没有?”
  “简单弄弄,说不定哪会儿还得搬。”
  搬了家,很少有人请酒了,也很少有人去添锅暖房,乔迁之喜算不得喜了。
  这是怎么了?
  看着我的同事们搬家,看着满城搬家公司的繁忙,我想起一次搬家——一次古老的迁徙、牧人的迁徙———千匹马,万头羊,数不清的木轮车向着无尽的雪原走去,走了三年。羊一天比一天少,马一天比一天少,木轮车当劈柴烧光了,新家到了。当牧人们面对一块好草场时,他们的家只剩下他们和他们脸上的笑容了。
  这是我从一本书中看到的故事,用在这儿显然并不合适。我之所以想起这个故事来,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牧人们在苦难的迁徙之后脸上何以带着笑容?他们怎么能笑得出来?而我所亲见的搬家队伍,又何以如此地平静?
  人有时候是很“恶毒”的。有时我会突然想到——如今我们搬家,往高处走,许多年以后,也可能用不了许多年,我们会不会把命苦呵、劫难呵什么的挂在嘴上,成为总结的天才,说教的能手?
  搬家的队伍越来越大,并将更大,客厅越来越大(尽管有人抱怨房间越来越小),并将更大,这使我感到,在我们最为现实的生活中,最基本的幸福是存在的、可靠的,未来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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