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4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丰碑长存

  大功
  刘醒龙
  一个人行走的足迹,往往就是历史的足迹。譬如这次去嘉鱼,在某种意义上来看,最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历史的选择。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的确算不上什么,但是当一个个体生命被冠以战士、并且由几千个这样的生命组成的集团,在一夜之间从黄河流过的华北大平原驾驶铁骑急驰到长江涌起的共和国粮仓一样的江汉平原时,他们的每一步行走,都会在大写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如果没有1998年夏天的经历,很难让人相信一场雨竟会让一个拥有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面临空前的危险,以至于让这支战士人数几十年来一直雄居世界首位的军队,不得不进行自淮海战役以来最大规模的战斗调动,而他们的搏杀对手,竟是自己国土上被称为母亲河的长江。在去嘉鱼的公路右侧,江水泛滥成了一片汪洋,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亘古神话中的大洪荒。从北京来的一位资深记者告诉我,有关部门已准备好了,如果洪水失控便马上向人民宣告——。这位记者心情沉重得说不下去,同行的人好久都在沉默不语。当我们又是车又是船地来到簰洲垸大堤,面对六百三十米宽的大溃口,不堪负荷的心让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那轻而易举就将曾以为固若金汤、四十多年不曾失守的大堤一举摧毁的江水,在黄昏的辉照下显出一派肃杀之气。这时,长江第六次洪峰正涌起一道醒目的浪头缓缓通过。正是这道溃口,让小小的嘉鱼县,突然成了全世界注目的焦点。
  对于这个师的一万三千名将士来说,抗美援朝时的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曾是他们心中无上的骄傲。可是和平对于向往英雄的军人总是格外地残酷。一道裁军命令让一万个英雄的理想在刹那间成了永远的梦想,曾让将士们自豪的建制番号就要成为心中挥不去的隐痛,新的建制只能留下现有官兵的零头。在嘉鱼县城实验学校某团临时驻地里,我头一回听见那些校官们谈到自己的下岗问题。他们直言不讳地说,全师将有几百名军官下岗。我是8月20日来到这支部队的,这个日子离他们开始整编的预定时间只有六天。但是一场跨世纪的洪灾,彻底夺走了他们为自己的明天与未来思考的机会。这个团同师里的其它团队一道,是8月8日中午从原驻地出发昼夜兼程赶到武汉,然后这个团又马不停蹄地独自赶往嘉鱼。9日上午车队刚进县城,当地群众刚拥上来欢迎,命令就下来了:拦阻江水的护城大堤出现重大险情,几百名官兵连安营扎寨的地方都没看见,便跑步冲上江堤,一口气干了十一个小时。
  说来也巧,这个团有八十三名战士是嘉鱼籍的,当他们从大卡车里跳下来,沿街冲锋时,他们中的一些人被自己的亲人认出来。当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追上来喊着这些战士的名字时,他们除了回头应一声以外,连惊喜的笑容也没来得及给一丝。一个叫刘党生的战士后来在驻地门前站岗,因其乡音被县电视台的记者辨出,而拍了一条新闻。家住乡下的父亲在电视里看见后连忙来县城,父子见面时,刘党生正在江堤上扛着土包加固子堤。刘党生没空同父亲讲话,父亲就追着他来回走,并不时伸手帮儿子一把,后来干脆同儿子一道一人扛一只土包,父子二人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另外一名战士的遭遇更巧。那天他在堤下同战友一道值班,忽然见到堤上有自己村里的熟人,他连忙追上去打听,才知道挨着哨棚最近的那座灾民窝棚就是自己家人此时的家。战士走去同家里人简单说上几句话,又回到值班岗位,从此再也没进过这近在的咫尺家门。
  我在这支部队呆了三天三夜,这期间不知多少次面对当地群众来慰问时,顺手贴上的一幅标语出神。标语是这样写的:来了人民子弟兵,抗洪抢险更放心。这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团长张德斌和政委陈智勇反复说过的一句话:视灾民为亲人,把灾区当故乡。他们说这句话来源于陈毅元帅的那句名言:我们是人民的儿子,哪有儿子不孝敬父母!这个团的前身是新四军一师一团,向来以打硬仗著名。团下属有四个大功连队,淮海战役两个,抗美援朝一个,还有一个是在1975年河南驻马店抗洪抢险中获得的。时间选定1998年8月里让这支部队在特殊地点上与历史和未来作了次碰撞。在三国故战场的南岸赤壁镇,有道名叫老堵口的江堤,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师用泥土和芦苇筑起来的。当然这不是那支后来被解放军彻底击败的军队有意给对手留下的伏笔,但这无疑是常胜之师是否名副其实的又一轮考验。8月中旬,老堵口出现直径半米的管涌,从管涌里喷出来的江水达五米高。此时,旅游胜地赤壁镇,已被搬得空空如也!团属炮营几百名战士冲上去,几乎用尽了生命的一切可能,奋战了几十个小时,硬是奇迹般地将凶猛的管涌制服了。在我前往嘉鱼的路上,碰见一支海军陆战队的车队。当时天上雷雨交加,地上狂风怒吼,他们的行进更显威风八面。海军陆战队是去替换驻防赤壁镇的炮营,这样的威武之师却面临一场尴尬:当地的干部群众坚决不让炮营走!他们太信任炮营了。不知这些生长在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的人们知不知道,这场与洪水的决斗是这支英勇善战的部队的最后演出。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棒的部队竟会说撤销就撤销!
  8月21日上午9时整,我们正在这个团里采访,突然来了紧急命令,五分钟内五百名官兵便在张德斌、陈智勇的率领下驱车直赴发生险情的新街镇王家垸村。陈智勇后来说灾难考验人时,正是上帝对他的垂青。面对他们的又是一个罕见的管涌。它在离江堤一千五百米的水田中,直径达零点七五米,流量为每秒零点二立方米。发现它时,它已喷出一千多方泥沙。水田里的水有齐腰深。管涌处离最近的岸也有几百米,而离可以转运沙石料的地方有上千米。那一带是血吸虫感染区。可张德斌和陈智勇想也没想,就率先跳进水中,在头里为战士们开路。
  我有幸在管涌现场目睹了这场与灾难赛跑的全过程。没在水中的稻穗上,战士们用肉的身躯铺成了两条传送带,团长、政委不时高喊:决不能让簰洲垸的悲剧重演。有两个连队已在附近江堤上突击干了一天一夜的活,正要轮换休息,早饭都没吃,便又赶来抢险。陆续赶来的部队达两千余人,泡在水中的这些最早到达的官兵直到将两百多吨堵管涌的沙石料全部运到现场才上岸吃午饭,这时已是下午2时。
  我真想在中国军队的队列中,这支部队的番号永远不被删去,我也想这么好的官兵应该尽可能久地留在部队中。我想嘉鱼的人民在面对日后哪个雨季的洪灾时,也会对记忆中的这支部队说,真的好想你!我还想,只要长江还在流,它就是这支曾与它鏖战过的部队数千名将士永远的绶带!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江山多娇

  明月·鲜花
  叶楠
  川西南的西昌是素以明月闻名于世的。地处高原,月儿近了,玉宇无尘,月儿就无比的皎洁和明亮,故有“清风雅雨建昌月”之说,西昌就有了“月城”的别号。其实,西昌市及整个凉山自治州广阔地域,还是天然的理想的花卉园林,这一点并不为很多世人所知。
  凉山处于云贵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海拔从三百二十五米到五千九百五十八米的高程,按不同高程的地域有不同的天候,形成了温差的阶梯,也就开放着不同季令不同气候带的花朵。仅高山杜鹃就有六十余种,开花时节,宛如杜鹃花海;高山草甸的草本花卉,品种更是不可胜数,色彩的斑斓绚丽,令人目迷五色,流连忘返;我国传统花卉玫瑰,在这里品种数以百计;低海拔的河谷地带,是亚热带色艳香浓的花卉之苑。特别是西昌市海拔一千五百三十八米高程的坝区,光照充沛,四季如春,在我国只有春城昆明堪与西昌类比,而昆明冬季的平均气温尚比西昌低二度,空气的透明度,水的洁净,泥土的肥沃,也远逊于西昌。所以,西昌是一个天然的优良的名贵花卉养植事业——芬芳的事业的理想的国土。它的这种优势,就像凉山的花朵的芳香一样,已悄悄地散溢到域外,为花卉界所瞩目,引起养植花卉的大国,如荷兰、法国、以色列、日本等国的花卉专家的极浓厚的兴趣,纷纷接踵而至,他们无不为这片神奇的土地而赞叹不已。
  养植花卉,有了阳光、沃土、洁净的水、温暖的气候,还需要什么呢?就只需要耕耘和收获了,这里有唾手可得的财富。他们在很短时间里,就认定这片土地可以培植出世界第一流的花卉。虽然他们远隔重洋,无不为之怦然心动,他们仅仅考虑的是如何能把花卉产品输送到世界各地。在这里率先创立芬芳事业的还是国人——四川明日风种苗园艺公司。这个公司在这里建立了一座生产优质名贵花卉的花圃——洁净的无烟的绿色工厂,他们采取与农户集约生产和经营,所以他们的生产车间是分散在农户原本荒芜的坡地上,蓝天和大地就是它的厂房。他们种植的域外名花,如康乃馨、大丽花、勿忘我、满天星、鹤望兰……在西昌坝子上,一片片花团锦簇,像是从九天遗落到尘寰的朵朵彩云。
  这些花在西昌的沃土、阳光、雨露滋养下,株茎挺拔,花朵累累而丰硕,一株株出落得婀娜秀美。它们没有不服水土的埋怨,也没有一丝因远离故乡的乡愁,相反,它们为有如此美好的新的居住地而欢乐,在骄阳、和风中不停地摇曳起舞、欢笑高歌、争芳斗妍。西昌养植的花卉不但品质优良,成本也极为低廉(如康乃馨鲜切花一级品一株成本仅一角钱),所以,你在我国西南大城市里,常常会看到它们的倩影,看到它们美饰万户千家。
  岂止在我国的西南,在全国鲜切花的商品花中有一部分,即便不是西昌产的成花,也是由西昌提供的种苗培育的。在春城昆明的养花户中,有一句带戏谑的抱怨话语,那就是:“西昌花卉的种苗,硬是比‘白粉’还难弄到手!”这足以说明西昌的花卉的种苗在市场中是如何的紧俏了。
  也还不仅在我国国内,西昌的花卉已经飞向域外,只不过是多半没有人知道这些美丽的花朵——甚至于他或者她拥有了它、亲吻它,脸庞被花儿映照或由于惊喜而绯红的时候——与中国的西昌有什么关系。他们不会知道。这些花儿并没有配挂西昌的标牌,它们又不会用语言向人表述自己的身世,说:“我们出生于中国的西昌,西昌那个中国的神奇的地方,是我们生身的床和育婴室。”
  是的,在世界各地,有那么一些花儿的花卉的种子和种苗,是由西昌提供的。西方花卉大国精明的花卉业主,是以委托西昌花卉业代养代繁花种和种苗的商务,来分享大自然赐予西昌的恩惠的,如荷兰和法国花卉业,每年委托西昌繁育数以吨计的大丽花和康乃馨花种和种苗,然后他们将从西昌得到的这些种子和种苗,再分销到世界各地。这些经过西昌的土地复壮后的花种和种苗,受到世界各地的花卉养植业者的特别青睐,因为它们是无病虫害、无污染又具有极强的生命力的优质种子和种苗,用它们育种的花卉,长成后会开放硕大而艳丽的花朵。
  当然,西昌的芬芳的事业才仅仅是开始,然而,可以期望不久的将来,西昌会有更多的带着这里灿烂阳光和洁净雨露的鲜花,送向世界各地。去让更多的人惊喜,去抚慰更多的人们的伤痛、哀愁,去为更多的人们的欢乐、喜庆、爱情、友谊,增添绚烂的色彩和温馨的芳香。
  不过,我一面期望,一面又忧心忡忡,甚至于是恐惧。我惧怕西昌及凉山广大地域粗暴攫取自然资源而导致生态环境的恶化。我乞求:千万不要再砍伐森林(要知道,这是涸泽而渔),不要污染水、土地和天空!如果如此美丽、和谐的凉山的生态环境遭到破坏,那西昌的气候将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温和,水不会再如此洁净,天空不会再如此清澈透明,阳光也不会再如此灿烂,将不会有皎洁的明月,也将不会再有世界第一流的艳丽芳香的花卉。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人生深处

  失去了,永不再来
  詹秀敏
  “她倚着那辆海蓝色的单车在轻柔的海风中立着,朗朗的笑声溢满静谧的海滩如洁白的鸥鸟……”
  这是他为纪念过去所写的。
  在一个五月的清晨,我发现那辆海蓝色的单车不见了。
  这是我的伴步者呀,那铃声,那车辙,还没在我的脑际消失呢。然而,只要想起这一生中随意丢弃的东西,便觉得它实在算不了什么。
  单车丢了可以再买,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多么想拿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取少年时光,让人生之旅重新开始,但这是痴想,梦一样的。
  我的身边曾有过一个亲切温柔的伴步者,我们踯躅过校园的每一条林中小道,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较长的假期骑车远游,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
  那时候多么年轻而又多么骄傲。
  我自以为是一个真正的人。生命,感情,职责,学业,权利,一切在青春的阳光下闪耀,都是金色的。我和女生宿舍里的同伴们开始谈论“男人的风格”、“男子汉气概”这种朦胧的话题。我们以为“力”就是男人的一切。毅力,意志力,征服力。不知道具有铁一般意志的人,也可以是一个温柔的人。
  对于他,我总是把那一份温柔看成是懦弱,并将这种幼稚的想法,傲慢地不经意地告诉了他。他默然无语。这以后,是一个盛夏的清晨,他对我说:“我们看海去。”
  蔚蓝色的大海正恬静地歇息着。几只海鸥展开雪白的翅膀,欢叫着掠过蓝蓝的柔波。海的远处,点缀着几片白帆。
  温柔的海呵!我倏地明白了冰心年轻时为什么希望做一个“海化”的青年。
  我赤着脚走向海滩,身侧是推着海蓝色单车的他。海蓝色单车,这跟海水一般的蓝色!
  ——你喜欢海么?
  ——喜欢!不过要是有风就好了。我总是忘不了普希金诗中的那个大海:“自由奔放,闪耀着骄美的容光”,“威严深沉,什么都不能使他屈服投降”。
  ——如果她仅仅是超绝威严,而没有温柔沉静的一面,你也会喜欢吗?
  ——……
  我知道他为什么看海来了,不知该悲悯还是鄙薄。我不禁笑了。
  “海呵,海呵,”他仍然望着海的深处,仿佛他自己已被“海化”了,“以后你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海的。”说这话时,他的眸子里有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接着,他用手猛拨车铃,那一串串清脆的铃声在海空中萦绕了一阵,才慢慢隐去。
  什么才叫真正的海呢?当时我似乎毫不在意,倒是回头时无意发现:海滩上有一行车辙,又深又长……
  不久,他来向我道别,说是已被分配到大西北工作了,并留下这样的话:“我是自愿的。我或许成不了戈壁滩上的骆驼,但若能是沙滩上的一掬清泉或一株小草,这一生也就没有白活了。——戈壁滩也是海呵——祝福我吧!”
  他走的那天,我们年级开化妆舞会。我没有去送他。后来别人告诉我,大西北只有一个指令性名额,没人愿意去,他便报名了。
  他终于走了。当我实实在在地意识到他已离去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失落感。推着那辆海蓝色的单车时,会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结果发现什么也没有。我寻找什么呢?寻找那又长又深的车辙么?我对此感到吃惊。
  是失去了才能意识到珍贵和分量么?我实在不敢想象,他是怎样独自离开校园又独自提着行李北上的。那晚的月色和站台,一定很冷吧,孤独的远征者?可是命运?命运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次相聚和离别?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收到他写的一些追忆过去时光的散文。“现在,眼睛看不到的,耳朵听不见的,曾实实在在有过。消失的不一定被忘记,忘记的不一定消失。”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海呢?在我这里,一切都不曾消失,一切都不曾被忘却。他或许不知道,我也惦念着他的戈壁滩,那冶炼灵魂和意志的瀚海呢。
  可是这一切已经太晚了!一颗真正善良的心曾被深深地刺伤,可我当时却毫无察觉!
  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啊!能原谅十八岁的我么?
  我相信他会原谅我的。只是我自己,永远失去了一个亲切温柔、真正善良的伴步者。而在追求所谓的“力”的经历中,伴随我的也只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该悲哀的,实际上是我。
  往事如烟。大海。金色的车辙。那一串像鸥鸟般洁白的铃声。而他,也许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情感珍珠

  长江无辜
  方英文
  说句大话,长江发了罕见的大水灾,我是有点责任的。
  先从我家门前的小河说起吧。那是一条舒缓清灵的河,晶莹而纯净地眨着眼睛。在夏季的月夜里,碧幽的稻田响起乱七八糟的蛙鸣,仿佛合唱前的吊嗓子。幼年的我,与黑狗同卧麦草窝,听大人讲狐狸精的故事。正讲到要害处,就听包谷地里一阵窸窣,一片呢喃纠缠,好像是几个女人嘬了嘴巴戏谑私语。大家都有些吃惊,慌忙胳膊套着胳膊,手里摇晃着火绳,钻进包谷地里,要逮狐狸精。一直钻出包谷地,来到小河边,却什么也没发现,只看见几条黄鳝在小河里拍水游玩。黄鳝在白天喜欢藏在稻田的泥里睡觉,夜里才出来活动,害得我们真的以为来了狐狸精!
  小河里还生长着一种宝贝鱼,一拃来长,漂亮迷人,叫桃花瓣鱼,在阳光下不住地变换肤色,像名模不住地变换衣裳。此鱼既悦目又可口,故乡人除非饿得快咽气了,否则是决不对这鱼下手的。只是猫儿不懂得惜美,一生只求口福,常常躲在板兰丛中,一躲几小时,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浅水,“喵呜”一声叼起一条鱼,又一下子蹿到树杈上,坐好,开始享用,令人哭笑不得。
  可是如今,桃花瓣鱼早已绝种了;至于猫儿,也不好养,多半“英年早逝”,因为吃了中毒的老鼠。
  记忆中的那条娇媚的小河已不复存在,如果十天不下雨,它就断了流,变成几洼臭水;如果夏季下一个时辰的暴雨,它又立马出现一河黄汤,像一条恶蟒,呼啸而去。雨住了,河也干了,犹如水浇秃头,你不浇了,秃头立马露出皱皱褶褶。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很简单的原因,完全不必请科学家来分析的原因:山上的树被砍光了,草被牛羊吃光了,土被雨水冲光了,天上下来再多的雨,地上无树根杂草的缠绵勾留,那雨水有什么兴趣赖着不走呢?落地便逃了!
  谁砍光了树?谁吃光了草?
  很显然我是其中的一个。每天放学后,我都要赶着牛羊上山,牛羊吃草我砍树。如今我经常给我的儿子“忆苦思甜”、“传统教育”,主要内容无非是我十来岁就放牛羊砍柴火,学习成绩也还不赖。看来以后“传统教育”时,要更换内容了。
  我故乡门前的小河,并够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河,因为它太小太小了,小得在县级地图上也不曾出现它的名字,当然,它原本也没有名字。我能告诉读者的是,它在陕南山地,汩汩地流了二十里,汇进一条大一点的小河,叫西沟河,又流了几十里,汇入乾佑河,又流几十里,汇入旬河,又流若干里,汇入汉江,又流若干里,在武汉融进浩渺的长江……
  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河,长度六千三百公里,流域面积一百八十万平方公里,在这五分之一多的中国土地上,栖居着三分之一中国人。长江有多少条支流?有多少条像我故乡那样一般的小河小溪?我猜想,最聪明的中国人也无法说出准确的数字。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不让长江见雨即流?如何调治长江的失控?我以为只需一个字——爱。爱长江的具体行动是:在一百八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能栽树的地方全部栽树,能种草的地方全部种草,决不建污染环境的工厂。茂密的树林,绵厚辽阔的草坡,既散发出千万吨维系人类生命的氧气,又能储蓄海洋般的雨水并使其潺湲渗流,汇成一江清波,还我万里帆影……如果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清流和无数的动物,没有蔚蓝的天空飘逸的白云,纵然股票一天上扬四个涨停板我仍感到难受!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山外有山

  石板岩之韵
  唐兴顺
  在古燕赵、秦晋交接的拐尺形的角上,东西流淌的清漳河的南岸,有一个地方叫石板岩。石板岩是一片奔腾起伏的群山,是一条百里长的太行峡谷,是中国从西北到东海梯形地貌上的一个台阶。站在石板岩的山顶,晴空下可望见鲁西平原,如果作些联想,可以说脚下就是东海之海岸,只是蔚蓝色的海水向东退得稍微远了一些。向西望,山山相连,一重又一重,莽莽苍苍,不知所见。但是,如果手持地图,顺着标志山的黑线、标志水的绿线细细辨认,此处与秦晋交界处的黄河壶口瀑布正好在一条直线,距离也不过二三百里之遥,在偌大中国,当为比邻。如若近距离平视、俯视,则见山与山交臂,峰与峰挽手,说不清何处猛然弓起脊背,成为主峰,何处走着走着又跌倒下去,陷为深渊峡谷。
  初到石板岩的人仅为这里的奇异自然所折服。如果住下来,任意走进这里的某一个山庄窝铺,就会令你深长地思考人生的许多新问题。要见当地人,还不是太容易,一谷两山百里长,七十二条沟,五十三道岭,散落着七八千个土著居民。手指峰顶山垴,似乎真是连猿猴都不敢攀援,但从沟底往上攀,一条蚰蜒小路,一会儿穿过荆棘丛,一会儿跃上一层岩,脸上的汗擦了再流,流了再擦,腿肚子转开了筋的时候,你渐渐就会觉得已经身处很高的地方了,再一会儿就会看到房舍村落。此间房舍放在全国乃至世界民居中也有异常特色,一律用石头建造。用锤用钎在门前山上开下一撇,打凿敲磨,方块如豆腐者,垒了墙体,长条如木者,当门框窗楣使用,长方十余米的薄石板就抬上房顶代替了砖瓦和水泥。一座房屋只有门子、窗棂是木头的,其余一色石头,像童话中的建造一样美丽。从屋内出来的人也多闪射着石头的灵性,男的耿直,个头多不高,手脚却有力,脸盘方正,耳阔鼻隆;女人两颊淡红颜色,脸蛋多为圆形,鼻梁高细,直达天庭,说话直声,音足,少婉转。男女老少面对生人皆如迎接故旧亲朋,让水让饭,话音不落就会给你端到面前了,全不如城里人说让吃饭多是一句寒暄虚语,还自夸为文明礼貌。在此间让你吃喝,你推辞的重了倒惹山里人不高兴,怀疑这人神经有毛病。就是这些人从山缝里抠土种地,在山坡上发展林业,一锤一钎修山路,把这个山头那个山头的村村落落联系起来。他们不说是环境保护,但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杀獾狐狸兔,不毁鸟窝蜂巢。为了生存,为了幸福,在这里,人的智慧与大山实现了默契和沟通。六十年代这里的供销社里有一位主任叫李林桓,他带着社里的职员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荆篓,从沟底到垴头,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挨门上户,供应山里人需要的货物,再把一家一户需要变卖的花椒、桃杏之类收集起来挑到山下,年复一年,踏破铁鞋。此事不知怎么传到山外,传到省城,后来又传到了北京,一下子引起轰动,一层一层的上级派人来调查,一批一批的记者第一次来到这大山之中,后来国务院正式命名石板岩供销社为“全国商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再后来,调李林桓出山到二百里外的安阳当专区供销社主任。入城做了官,却还是石头秉性,一度闹出好多笑话。比方说他坐吉普车下乡检查工作,非要在吉普车后面带个三轮车拖斗,给乡下农民送化肥,弄得陪他下乡的干部们哭笑不得。七十年代吃够了交通苦的山里人组织起来,用双手在大峡谷的东山上掏窟隆,苦战三年,打通了一条长一千米的太行隧道,使山内与林州城接通了公路。省城的一位女作家到此采风,感动之余在省报上发表了一篇长篇通讯,题目叫做“英雄笑凿太行山”。一个笑字,几多心酸与血泪。到了九十年代,山里一不小心又出了一个“大人物”。此人也是土生土长的石板岩人,名唤杨凤启,三十来岁当上了乡政府的民政助理,一直当到五十多岁,青丝变成白发,直身板变成驼脊背,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就是一年四季在山上跑,走东家串西家,方圆百里内谁家生灾病难,谁家红白喜事,冬季哪庄道路不通,春节哪户没有煤烧,在他心里如字如图。于他,只是尽一份责任,为乡亲们谋福,并无多余想法。也是不知如何,杨凤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鸣惊全国。1996年,他被中央命名为“全国五个杰出公务员”。县委书记派车送他到北京,在人民大会堂给首都的干部们作报告,他实话实说,不会虚词,博得阵阵掌声。只是山里人的土腔土语太重,演讲团巡回到东南沿海时,他在台上常常得借助于手势,有时靠带队的领导用普通话作翻译,与此同时,国报省报,大书小书上登载了他的照片和事迹。热闹过后,他又回到山中,脱下新衣服,背起老挎包,干起旧工作,只是多了一项,给山里人讲天南地北新鲜事。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脊梁
  冰洁
  许多艰辛你正在经历
  许多血汗你甘愿流淌
  许多壮歌你用生命谱写
  你没有任何奢望和渴求
  防不胜防的惊涛骇浪
  遗下苦楚在水一方
  扰乱你的心境
  泥泞的日子
  被大水冲得好长好长
  是你站在最危险的位置上
  衣裳补了又补鞋子破了又破
  满身的伤痛你不管
  无论烈日把你的身影拉长变短
  还是星星和你彻夜无声地交谈
  你始终用坚定的信念
  守候一次又一次的洪峰
  走出自己疲惫的瞳孔
  你只想让疼痛的村庄
  早日放弃眼泪
  你只想让失散的麦苗
  重新立在善良的土壤上
  你以山的脊梁鹰的雄壮
  担负起共和国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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