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7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初进昆明
  ——往事忆旧
  彭荆风
  那年冬天很冷,我们追随陈赓兵团在细雨、碎雪、浓雾中艰难地行进于广西、贵州边境的十万大山间;那一带多是人烟稀少的高山秃岭;前边已有几万人马经过,粮食吃完了,铺草揉烂了,找不到村寨时,我们就饿着露宿于山岭间。不过我们的情绪仍然很高,越过荒凉贫瘠的滇桂黔边界,就可进入云南去往昆明,那可是个四季如春的城市,我们将在那里工作、学习……
  当时,我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军校学生,年轻、单纯,对生活更是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随着离目的地日益接近,常在心中编织的未来生活画面也越来越绚丽:进了昆明,我们将过着安定的生活,我还可以在工作之余从事写作,写那美丽的昆明。想到这些,完全忘了行军的艰苦。
  二月末三月初,我们终于进入了昆明,用近于阅兵式的步伐,列队从古老的金碧路穿过金马、碧鸡牌坊,向市中心的近日楼、正义路、马市口走去。虽然是初春,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已一派清绿,茂密的枝叶如一道绿色的长廊从东向西、自南至北地延伸。当我们的队伍从武成路北一条小巷走出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更迷人的水溶溶绿色,万千株垂柳、山茶、松柏围裹着一汪明亮洁净的春水。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翠湖。
  我想起了苏轼的名句“半壕春水一城花”,若不是在队列中,我会扑进那一片绿荫!
  湖岸西边有座被黄灰色的低矮围墙环绕着,占地很广,有着巨大的四合院式走马转角楼,楼中间有一大块操场的军营。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在近代中国军校历史上与保定军校、黄埔军校齐名的云南讲武堂旧址。如今归我们这所革命军校使用了!我们这三千多人,在六千多华里的西南进军中,过去都是分散驻扎,今天才能集中在一起。
  指导员告诉我们,别看这里陈旧破烂,可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朱总司令、叶剑英总参谋长都在这讲武堂读过书受过训。
  呵!我们没有想到那几颗耀人眼目的灿烂星座,最初却是从这简陋的军营里升起,也就觉得眼前的砖木结构楼房、平坦的大操场,特别是那些躯干魁梧的古老松柏都满含神秘色彩。有人激动地喊了一声:“朱总司令万岁!”“万岁!”其他的人也大声应和。这是对那远在北方的一代伟人、我们敬爱的总司令,由衷的敬意!
  人多,营房不够用,每个中队只分配到一间大教室,在地板上铺着一条薄薄的床单挤着睡觉,我是这个中队一百五十名中的第一名,半夜醒来常发现已被同伴挤出地铺滚到了光滑冰凉的门口;云南高原的气候昼热夜凉温差极大,冻得我长久难以入眠,但想到四十年前年轻的朱德、叶剑英就是在这里过着比我们如今更简陋的军校生活,锻炼出了军人应有的坚强毅力,为以后的走向革命、领导革命,承受大风大浪打下了基础,我们这些年轻军人更应该继承革命前辈的志向,培养吃劳耐劳的精神!
  我们天不亮就起床,营房内缺水,只有列队去翠湖洗脸漱口,晨雾迷蒙的翠湖如绿色的少女披上了轻柔的纱巾,空气很是清新;上下午则出操上课,晚饭后又去翠湖洗脸洗脚;后来才知道昆明的饮水是取自翠湖,校部就命令我们每天傍晚列队跑步去往大观楼的滇池边洗漱,来回十来公里,年轻的我们却不以为苦,这与我们六千里的大西南进军比算什么?
  那段时间,陈赓司令员兼校长、宋任穷政委都分别给我们上过大课。1949年5月在江西南昌建校时,陈赓将军刚从前线下来,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为我们上课,他风趣地说:我们这所大学与别的大学不同,是草鞋大学,你们在学习革命理论的同时,要穿上草鞋在行军作战中去接受锻炼;我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穿着草鞋进了昆明,他又关切地来给我们上课了;他感叹地说:我这校长太忙,没有时间来管你们呀!也不知你们这一年学得怎么样?听说有一门课程“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你们的教员弄得懂中国革命?他们也不懂呀?有时间我要亲自给你们讲讲中国革命……
  我们的教员都是从部队中优秀的宣传科长挑选而来,我颇迷惑,他们怎么也不懂中国的革命?随着时间的迁移,近五十年过去了,我才逐渐体会到,理解中国革命是多么不容易,可惜陈赓将军在那以后很快去了越南战场,再也没有时间来给我们上课!
  这年夏末,我们军政大学结业了,多数人分往战斗部队,我被留校从事改造起义军官工作;他们多是云南籍军人,有的还出自这云南讲武堂,对云南的风土人情、军政历史都知道得很详细,工作之余,我听他们说蔡锷的护国之役、龙云的被黜,卢汉的起义,李根源的书法、唐继尧的野心以及日本军队的入侵滇西等三桩旧事,颇为有趣,对我后来写作抗日战争中的滇西之战的长篇小说《孤城日落》以及我最近的一部解放云南的长篇都很有用处。这也表明,作家的生活和创作素材是要在有意无意中不断地积累。
  在这里我度过了建国后的第一个“八一”建军节。没有餐厅,就在大操场上进餐,一脸盆红烧肉、一脸盆白菜粉条,吃得津津有味。雨季中的昆明,时晴时阴,却灰尘极少,我们很满意这凉爽的气候。
  第二年(1951年)春天,我调离了这里。这以后的“八一”节,有时在昆明过,有时在边疆的剿匪连队过,有的还是在澜沧江的竹筏上过,都各有特色。但我却难以忘怀初进昆明,在翠湖边上的讲武堂旧址的那一段生活。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海忆
  凌行正
  那一天的夜里,“向阳红5号”船在南中国海上漂泊。
  船上的人们,大都回到舱室里休息去了。大餐厅里,一群看录像的年轻人也关了电视机,纷纷走散了。这几天,大家都很累,风里浪里多次换乘,大船小艇上礁下礁,再加上对远海航行的不适,多多少少有点晕船反应,因此,都想趁今夜轮船不航行的当儿,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
  然而,不知为什么,轮船这么一静下来,我倒反而睡不着了。脑子里像没有调试好的电视屏幕,重叠交错地投映着这些天来在南沙群岛各岛礁上的所见所闻,那么多的我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的景和物、人和事,一齐在脑子里碰撞、编织,有声、有色……干脆,不睡也罢,翻身下床,走出舱室,到前甲板上吹吹风去。
  我沿着船舷往前漫步,夜空中有细细的雨丝射到脸上,这个季节如在北方,应该是纷飞的雪花飘落到脸上了吧!而此时此地,我却穿着背心短裤,在热带的海洋上吹风。我们的国家,是在同一时刻里,可以欣赏到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的国家;也是大片的黄土地连接着大片蓝色海洋的国家呵!
  我走到前甲板,登上一个四周围着栏杆的平台。借着轮船桅杆上的灯光四望,夜色中的大海裹着一层神秘的轻纱。从远天而来的看不真切的一排一排的涌浪,仍然发出比白天更加清晰的呼啸声响;横空而过的东北季风,挟裹着斜斜的雨丝,在目光达不到的地方嘶吼;苍穹间本应该有的星光与月色,大概完全被阴云遮住,一点儿也见不到它们的踪影;过往的船舶似乎也都躲进了远方的港湾,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梦境……哦,夜色中的大海,比夜色中的戈壁更让人觉得幽远、深邃;比夜色中的江河更使人感到神奇、梦幻。夜色中的大海,你是一位包容一切、孕育一切、通晓一切,身着神秘睡袍的哲人吧?
  那么,夜色中的大海呵,你知道吗?这些天来,我在南沙的岛礁上认识了一大批非常特殊的海军官兵,他们生存在非常特殊的环境里,用非常特殊的生活方式,塑造着非常特殊的人生!他们吃的“苦”就非常特殊:你看,在陆地上,一般的饮用水不至于太困难吧,甚至有人在有意或无意地浪费水;而这里,面向万顷碧波,却偏偏要在用水上(当然是淡水)实行定量供应,一水多用。有个守礁小战士给妈妈写信说:妈妈,你一定想知道我到部队后的各方面的进步吧?我有一个很大的进步,妈妈是猜不到的,那就是我知道惜水如金了,我再也不会像在家里那样浪费水了……你再看,在陆地上,即便是戈壁滩吧,尽管没有一点绿色,但总可以看见一堆黄土吧,可是这里,天是蓝的,海是蓝的,珊瑚礁盘也是蓝蓝的,想要一把黄土须从千里之外的陆地上用船运来,难怪守礁战士们说都忘记了尘土飞扬是什么样子了……在城市里,你可以嫌它嘈杂、吵闹,总想找个僻静场所躲一躲,可是这里,年轻的海军陆战队的战士们告诉我,他们最大的“苦”,是“寂寞”!大海孤礁,几近与世隔绝呵……
  可是,夜色中的大海呵,你知道吗?尽管他们有着这么多的特殊的“苦”,但奇怪的是,他们同时又有着许多特殊的“乐”呵!天下雨了,守礁战士们欢天喜地地跑上高脚屋的平台,放肆地脱个精光,洗个淋漓痛快的“天浴”。他们还叮叮当当地拿出大桶小罐,要老天爷拧开水龙头,把哗哗的淡水贮存起来。这种乐趣,你在陆地上能享受得到吗?……大海退潮了,礁盘四周裸露了出来,就像美丽的珊瑚姑娘害羞地裸露出了自己的玉肩,那红的白的珊瑚,大的小的贝壳,花纹斑斓的热带鱼,一下子把海底世界的奇观呈现在你的面前。“赶海”去吧,把那些最美丽、最珍贵的虎斑贝、八脚螺收藏起来,日后送给朋友和亲人吧!这样的乐趣,恐怕连海也没见过的人,是无法获得的吧?……还有,当那补给运输船从广州或者湛江开过来,它不仅迢迢万里给岛礁送来了淡水、柴油、蔬菜、水果、新鲜肉类,而且给战士们送来了成捆成捆的报刊、成捆成捆的家信呵!有位上尉接到妻子来信,说她已经“有喜”了,要他这个未来的爸爸给尚未出世的孩子先起个名字。这个喜讯竟然不胫而走,隔着水,隔着浪,传遍了各个岛礁;各个岛礁纷纷打来电话,结果,“莎莎”(或者沙沙)这个名字,以多数票入选,这给上尉的远方妻子送去了多大的安慰和欢乐呵……
  然而,夜色中的大海呵,我所一时感到费解的是,这种特殊的“苦”与这种特殊的“乐”,是如何统一在一起的呢?是怎样在一个守礁战士的身上有机地融汇成一种特殊性格的呢?你这披着神秘睡袍的哲人,能够给我一点启示吗?
  这时,呼啸的海风变得柔和了,雨丝也不再抽打我的脸庞。我抬头望去,夜空中透出一些光亮,那是从云隙中吐出的一束月华。再看大海,黑沉沉的海面似乎也裂出一条闪光的缝隙。这光带绝不像荷塘月色那般纤细,而是线条粗犷,宛如一条暗暗游动的龙。倏然间,海风又猛烈地刮将起来,那条暗暗游动的龙跟着也就翻滚跃动,似乎还发出一阵阵的吼声。哦哦,这是夜色中的大海———那身着神秘睡袍的哲人,在帮我梳理思绪呵……
  我想起来了:那一天在东门礁上,我们召开了慰问大会。会上,头戴盔帽、脸色黝黑、目光灼人的礁长王铁家,握紧拳头,面向大海,宣誓一般地说道:“人在礁在国旗在!”在渚碧礁上,守礁战士在墙报栏里写道:“爱人民苦在礁上,为人民乐在其中。”在赤瓜礁上,一个小战士对我说:“如果祖国不信任我,我想来这里吃苦还吃不上哩!”在华阳礁上,一个下放代职的机关干部对我说:“我上礁之后,好像在思想上经历了一次净化过程,革命军人的价值观,一定要保持它的纯洁性呵!”……最后,我们来到永暑礁,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几行大字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南沙精神:爱国主义
  无私奉献
  英勇顽强
  艰苦创业
  团结友爱
  呵呵,夜色中的大海呵,你已经把那特殊的“苦”和特殊的“乐”是怎样融汇在一起的秘密,哲人般地揭示给我了。那么,可否借着你的涌浪,伴着你的长风,把它们向更远的远方推开去呢?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回望鹭岛
  晨枫
  匆匆地去了鹭岛,又匆匆地告别鹭岛,去时带着久远的向往,别时带回无尽的依恋……
  未踏上这个绿色的岛城之前,鼓浪屿的波涛不知多少回在拍打我的心胸,让我无法有片刻的宁静;而一走出机场,那湿润宜人的海风便以全副的热情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岛城的故事。于是,坐在车子里,我贪婪地读着厦门,读着这座绿得迷人的岛城。
  纵目远眺,只见满目绿荫迷离、红房斑驳,蜿蜒伸展的柏油马路不见尽头,洁净无尘的路上,不见纸屑,开阔的视野里,只有车辆竞飞,却极少有人影迷乱。我仿佛觉得这个玲珑剔透的海峡岛城,宛若日夜浸润在海水里似的,那么整洁,那么纯净,以至使我简直不知这身上带来的北方惯有的尘土该往何处掸打才好。
  终于住进了厦门,也终于能够细心地端详厦门、慢慢地品嚼厦门了。我这才真正领略到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俗语的独到与深刻。同是南国岛城,厦门的风景情趣,自有一番独到的个性质地。既不平直也并不太宽敞的街道,总是那么整洁干净,似乎从来没有人会随意丢下一片废弃物来污秽这个城的容貌。我还留意到,一向被认为是十分难懂的闽南方言,在这闽南话的诞生地,却反而很少听到。厦门人不论是老年人的相互对话,还是他们教育孩子们的话语,几乎毫无例外都是厦门人自己的普通话———那是让我们这些北方人也能一听就懂的普通话。于是我在想,这一切无非是在证实着一个现代都市文明的基本内涵:人们自身文化与教养的水准必须是一流的。
  这时,也只有这时,我才默默地向每一位厦门人投去了崇敬而羡慕的目光,为他们每百人中就有十一人受过高等教育的优厚素质资本,也为他们拥有了像民族英雄郑成功、华侨领袖陈嘉庚以及李焕之、陈景润、殷承宗等一批当代文化名流而甚感自豪。于是,我想到了鼓浪屿的绿荫掩映下那悠然不绝的钢琴声为什么会那样令人迷恋,我又想到了驰名四海的厦门大学为什么会有那样多形式多样、风格各异的建筑……厦门啊厦门,难怪会是白鹭追恋的海湾岛城,这答案似乎全在这里。
  记得,当我站立在民族英雄郑成功的塑像下,遥望波涛汹涌的海峡对岸时,那始终充满神秘感的大担、二担以及金门岛就近在咫尺之遥。据说乘上木机帆船只要五六个小时便可以到达台北,而今天,不少的台湾商人正是这样往来于海峡两岸的。是啊,宝岛鹭岛本来就是华夏母亲心爱的两颗珍珠,千百年来同血缘,同语言,同祖先,同习惯。在祖国众多的民族、辽阔的疆域中,唯有厦门与台湾如此相互依偎,凉热与共,这不正是厦门儿女们独有的一种荣耀吗?而我只有身处厦门之时,才生平头一回领悟出这些感受来,而这又无不是每一位厦门人世世代代、年年月月珍藏在心的一种精神瑰宝。我想,这未尝不是闪亮在这座岛城上空的一道炫人双目的七彩光环,令人永世难以忘却。
  是的,在匆匆流逝的几天光阴里,我浏览过濒临海峡的岛城全貌,也俯瞰过宏伟壮观的立交大桥,我领略过鼓浪屿上日光岩的奇险,也思索过岛上菽庄花园的静谧,我品味过厦门开发区那特有的盛景,更展望过不可估量的厦门港明天的辉煌……我只能对这方圣土、这方贤人发自心灵深处地道一声:祝福你,深深地祝福你,厦门,祝福你们,幸福的厦门人。
  虽然告别了厦门,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厦门,走不出那清静流溢的街衢,走不出那霓虹织出的夜景,走不出那生长亚热带植物的园林,走不出那礼貌而好客的厦门人的心境,走不出,也许永远也走不出……
  我的心在不时地告诉我,让我一次次地回望厦门,也让我一声声地回报厦门———绿色宝石似的厦门。厦门,请相信我,我还会来,一定会来。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听西湖
  朱秀海
  杭州苏东坡纪念馆位于苏堤南端、内西湖和外西湖的夹角处。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蒙蒙细雨将西湖濡染为漠漠一片白烟,无论断桥、白堤还是望湖楼,都看不清了。纪念馆很小,却精致,如同每一座江南园林。庭院内植物众多,每一片肥绿都被洗得鲜亮。即使在雨中,苏堤上的中外旅游团依然如云如蚁。我在馆内馆外徘徊,惊奇于近在咫尺的苏东坡纪念馆,竟没有一个旅游团屈驾枉顾。我也是固执的啦,两小时后,到底有一对像是来自苏东坡故乡的中年夫妻走进了馆门,帮我在那尊举首问月的雕塑前,与先生照了一张合影。
  然而我并不寂寞。在我内心的极深处,有一种再清晰不过的感觉,东坡先生不会觉得寂寞。他一生都不是一个孤寂的人,即使命乖运蹇,迭遭流放,但无论何时,苏东坡都是诗酒常客,山川高友,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山野散人,僧道巫祸,青楼歌女,先生宽大磊落的胸怀里,永远都有他们的位置。但先生不会喜欢旅游团的热闹,他不会拒绝每一位光临者,然而如果他们不来,他也不会介意。先生已活过了九百余年,应当更喜欢这种只有一名售门票的女士、两名坐在一起闲谈的馆员的生活了啊。
  在纪念馆门外的水泥台阶上,我铺上一张垫有塑料包装袋的报纸,坐下来。我正在走近西湖,走近先生,我知道这一点。马路对面的郁郁葱葱之中,并卧着明末抗清英雄张苍水和清末革命家章太炎先生,墓草荣枯,不减慷慨之气;苏堤另一端,岳武穆王和许仙与白素贞的故事凄恻而又美丽。先生之对于西湖,西湖之对于先生,当与悲歌慷慨与凄艳婉美不同。有人说先生之千古名篇多出自黄州,我却窃信对先生来说,最愉快的吟唱仅仅与西湖相联。西湖之于先生,是诗之西湖,先生之于西湖,是西湖之先生,没有乌台诗案,没有黄州贬斥,更没有以后惠州和儋州的放逐。先生终六十六岁之世,两次在杭州做官,加起来不过四年,却成就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是诗酒的时光,品味西湖的时光,没有先生,西湖依然是西湖,有了先生,西湖对于每一位到此一游的庸男凡女都成了鉴赏家眼中的西湖,而西湖于是也成了先生终生精神向往之处,心灵永远渴望归来之所。先生海南蒙赦北归,道死常州,没能第三次见到西湖与杭州,定是先生的一恨。纪念馆虽小,先生得其所哉。于是亦可知,天下知先生者,杭人也。
  雨大起来。我撑开雨伞,走近湖堤。乌云翻卷,大雨倾盆,湖山为之无色,转眼之际,苏堤上的旅游者就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人一伞,伫立如水涯之鹤。我惊异于他人消失之快:他们不是来看苏堤的吗?他们千里迢迢甚至漂洋过海,不是到这里寻觅苏东坡吗?苏堤,错落于苏堤之上的六桥,亦或是那座局面并不宏大的望湖楼,不都因苏东坡名誉海内外,以至于将他们纷纷焉招唤至这一泓之水之涯吗?日出之时,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的西湖;少焉细雨纷飞之际,是“山色空濛雨亦奇”的西湖;此刻则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西湖,我知道,等将下去,就又是“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前水如天”的西湖了。这才是动感的西湖,西湖美景的全部,非唯笙歌画船之类可以比肩,东坡先生早为我们道将出来,他们不来看这个,真是到了西湖吗?
  天黑下来。我站在湖边,感觉着暮色和渐起的朦胧的月明。雨止住了,望湖楼前,水天一色。然而因为雨,苏堤上的夜游人出奇的少。啊,我已经望见对岸的灯火了,这不是公元十一世纪的杭州灯火,是今日的灯火,充斥着当代的繁华和喧闹,将我正在等待的西湖之夜分割成明和暗的两部分。一时间我怒不可遏了:是谁允准了这样的灯火?如此灯火,不,如此西湖之夜,我哪里去继续寻觅那个“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哪里去寻觅九百年前东坡先生拥有和歌咏过的西湖之夜和西湖的诗情?没有这样一个西湖,我为谁而归,东坡先生为谁而归,今日杭人,又置东坡先生于何地?
  我也终于为东坡先生,也为自己忿忿了吗?
  夜深十二点,我离开客居的住所,再一次来到西湖,我仍然想寻觅我没有找到的那个夜西湖,东坡先生的西湖。我没有再去打扰先生,我坐在长桥公园的水泥长凳上,与苏堤遥遥相望。在这里,我注意不到城市的灯火了。我知道这是位置和角度的原因,可还是突然感动了。夜静极,能听到微波抚岸、湖鱼喋水的响声。下弦月很小,仅仅照亮了自己。然而天色清亮,湖色也清亮,山影倒映,似静若动,水波不兴,万籁俱寂,天籁初发,若失若继。我知道自己的感动来自何方:这就是今日东坡先生的西湖,先生的西湖之夜了,我不是在看西湖,而是在听。先生也许会在苏堤一天的喧嚣之后走出那个小小的纪念馆,来看——主要是听——自己的西湖。此时此刻,山、水、天、地之间,苏堤之上,六桥之涯,终于只剩下先生和我了。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两个姐姐
  胡世宗
  黑龙江边防线上有一个苦命的兵,他叫尹新生。这位来自河北承德岗子乡东沟村的战士,入伍前夕,多病的父亲离开了人世。新生尽管非常渴望走进军营,成为一名保卫祖国的军人,可他知道,哥哥弟弟都在念书,姐姐在承德工作,自己是身强体壮的男孩子,在这种时候自己有支撑穷家的义务。正当他两下为难之际,刚强的母亲对他说:“孩子,你去吧,到部队好好干,你有出息,是对你爸最好的报答,妈也高兴!”就这样,他带着父亲的遗愿和母亲的希望,登上了北去的列车,来到东北边防线上的东宁。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离家的第四十九天,他那个把国家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含辛茹苦的母亲又撒手人寰!母亲去世的消息他毫无所闻,是他那刚强的姐姐尹继丽对他隐瞒了这一切。
  这个识大体的继丽,高中毕业后就到承德市找了个工作,挣得的钱,用来贴补两个求学的弟弟和多病的父母。眼下,因为表现好,被确定为内部招工对象,且在城里有了“意中人”,有望在城里成个家了。可是母亲的突然去世,使她毅然丢弃了在城里的一切,回到了偏僻贫困的小山村,男人女人的活儿她都干,家里地里的事儿她都管。她把母亲去世的事对当兵的弟弟整整隐瞒了十个月,一封封报平安的家书寄到遥远的东北边防线。可以想见,继丽写这一封封信,是怎样强忍着不吐露母亲去世的真情,含着多少关爱的心血和哭诉的热泪?新生的哥哥、二十一岁的继兵懂得个人事小国家事大,为了让二弟安心在部队服役,主动放弃了考大学的机遇,不顾继丽姐的一再劝阻,回乡与继丽一道,种起了家中的十二亩责任田。
  尹继丽姐弟支持部队建设、为国分忧的举动,在岗子乡,在整个承德地区引起了巨大反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收听率甚高的“新闻纵横”节目对此做了报道。尹新生和他的战友们一起收听广播,流着泪惊悉了家中发生的一切,他为母亲的去世而悲痛,为姐姐的大义而感动,他突然间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忧愁……这时,另一个“姐姐”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姐姐叫张玫,是东宁县人民武装部军事参谋张福德的妻子、边防团驻地“回味思酒店”的女主人。她是在家里听到广播,才知道自己身边的边防连队里有这样一个不幸又有幸的战士。不幸的是在他当兵前后六十八天里,父母双双离开人世;有幸的是家里有一个为国家为亲人勇挑重担的继丽姐姐。张玫泪流不止地想着为这个战士及其家庭做点什么。她通过边防团王玉亭政委找到了小尹,郑重地认下了这个弟弟。她对小尹说:“新生啊,你就做我的弟弟吧。在承德老家,你有一位支持你安心服役的好姐姐;在东宁这里,还有我这个姐姐。你有啥事就跟姐姐吱个声,我会像亲姐姐一样地帮助你的。”她交给小尹一千元钱,嘱咐他尽快寄回家中,给弟弟满东交学费,千万不要让他失学。如果继兵能考大学,她也会全力支援他。张玫那真诚的目光、烫心的话语,使小尹孤苦的心重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远在承德的继丽也收到了张玫姐姐的信,张玫在信中写道:“虽然我们远隔千里,但我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这真挚的亲情,滚烫的话语,深深打动了继丽的心。继丽在回信中感激地说:“张玫姐,我为有您这样善于帮助他人的好姐姐感到高兴,并不仅仅因为您帮了我。您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我也要以您为榜样,尽快脱贫致富,也要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
  稍有空闲,张玫就往连队跑,去看新生弟弟,还抽时间写信鼓励新生热爱生活,积极上进。一个周日,她专门给新生送去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另一本是《历史名人传记》。她希望新生弟弟能以英雄和名人为楷模,战胜生活的挫折,经得起精神的磨难。为了提高新生的文化程度,张玫帮助新生订购了高中课程的全套教材,并替新生报名参加了文化补习函授班。
  大年初三,尹新生意想不到地被张玫姐姐接到了家中。张玫一家人待他如亲人一样。参加过黑山阻击战的豪爽耿直的伯父,给他讲自己经历过的风雨人生;慈祥和蔼的伯母变着法地给他做些他想吃的爱吃的饭菜;张玫的女儿、七岁的欢欢把最好的糖果送到他嘴边,他不把糖果含在嘴里,欢欢是不会答应的;晚上,张玫姐姐还领他去看冰灯;从小到大,小尹没和家人合过影,而在东宁,在张玫姐姐家,却展露笑容照了好几张“全家福”。
  全连战友都羡慕尹新生有两个好姐姐。两个姐姐亲切的目光,仿佛时刻在瞩望着他。他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小尹在连里吃苦耐劳是出名的。训练中,他不慎把脚扭伤了,他硬是不下“火线”,带病参加训练。他的射击、五公里越野、四百米障碍等几个课目,手拿把掐是全连第一名;连队每年组织一个尖子班参加省军区大比武,他是这个尖子班的成员;他还连续被评为“优秀士兵”,荣立了三等功。
  新生迫不及待地把立功喜报拿给张玫姐姐看,张玫却叫他快些把喜报寄回家乡,寄给继丽姐姐。喜报刚寄到家,好消息就反馈到了部队:家乡各界对新生家给予了热心的关怀帮助,继兵和满东重新返回了学校上课;家中的债务已偿还大半;继丽办起了蔬菜大棚,家里脱贫的日子指日可待。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与海共舞
  王妍丁
  三亚是诱人的。到达之前,我的心中已长满了奇异的南国花草,长满了一排排高大的槟榔树和椰子林,还有那镌刻着“天涯”和“海角”的两块巨石,以神秘的姿态在我眼前矗立着,还有鹿回头那个古老的传说,以传说的方式在我心中荡漾着。
  其实,谁不知道天无涯海无角呢?那两块浑圆巨大的石头也许是渔民撒落的两颗珍珠,在海水的浸泡中长大的;也许是上苍抛洒的两滴泪珠,在时间的怀抱中长大的。它们像路标也像门楣,人们从这里出发,走向天堂还是走向地狱?走向新生还是走向死亡?天堂和地狱往往近在咫尺,凭什么辨别呢?新生和死亡往往是一念之差,靠什么去选择呢?还有,那个古老的传说真的让人牵魂动魄吗?为什么非要在被追赶到穷途末路才变成美丽的少女呢?她回眸一笑的妩媚中,是否也含着无奈的苦涩?不是心有灵犀的感应,而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值得千年不衰地赞美吗?
  来到三亚,真正使我陶醉的是沙滩和大海,是那片柔软如锦缎般的银色海滩,是那片收藏着无数情侣绵绵情话的海滩;是那片浩瀚无垠日夜涌动着生机的大海,是那片没有经过污染的湛蓝湛蓝的大海。下午的阳光明亮而温和,铺满了亚龙湾的海滩和无边无际的海面,我赤脚在海滩上行走,就像有一双温情的手臂托着我在云中飘浮,我赤脚在海滩上奔跑,心里汹涌着海的波涛。我看见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正蹲在海滩上拍沙窝窝,我也蹲在她们旁边拍我的沙窝窝。她们在筑造梦的港湾,从那里放飞金色的童话,抵达妈妈的怀抱;我在筑造爱的港湾,栖息我的千缕虹霓万般柔情,等待诗的使者和海的知音,他又该是人间智者和艺术的化身。
  望海,望不尽的海天一色,望不尽的波迭浪涌。女性是最能够理解海和贴近海的,因为海以博大和宽厚孕育一切包容一切,又以青春的活力和绵长的情思,酿积着永恒的爱情;真正的女人是最会拥抱海和感受海的,因为海以无限的伟力和智慧,奔腾着雄性的波涛,敞开广阔的胸怀。我想起一位诗心不老爱心永存的人,是爱情的力量支撑她战胜灾难还给她诗人的神韵。那是她迟开的花季,骤然的风暴袭击她的头顶,驱使她来到边远的山村,这时有位潇洒的男士,正被她的才华倾倒正被她的风韵陶醉,他毅然决然离开了城市丢掉了职业,来到这个穷苦的山村,和她共同背起沉重的十字架,用爱情的篝火暖热了她冰冷的心。
  红日满天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海滩上。阳光在海面上洒下了无数红宝石,海潮阵阵涌来,在我脚下掀起一片片翡翠般的浪花,这便是照耀过秦汉明月的海吗?这便是托载过唐宋帆樯的海吗?这便是咆哮过海盗枪声的海吗?这便是漂浮过商人眼泪的海吗?不,这是我的大海,大海为我而生,我在海滩上忘情地舞蹈,神也飞荡情也飞荡,海水湿透了我的红裙子和白纱巾,我的红裙子和白纱巾在海上织成最美的彩虹,谁去看世俗嘴脸?谁去争一日短长?谁去记荣辱恩怨?谁去追贫富流光?我欢舞我欢唱,我有海的魂骨,海有我的姿容。还需要海上升明月吗?已是天涯共此时了,我头戴海王的华冠,手托太阳的光芒,与大海相融的灵魂之舞,让我的生命提升了质量,让我的青春和爱情都以大海为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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