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8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大地之光 献给改革开放二十年

  船行激流中……
  孙梽文
  这是一个被时代的大潮激活了的年代。
  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云唱风和。
  在商品经济的风雨中,随着一大批名不见经传的泥腿子、乡佬们的成长,土窝窝变成了金窝窝。众多乡镇企业的崛起,在穷山恶水的土地上镌写着最新美的诗篇……
  1997年春天,一条并不起眼的新闻给人的冲击却是深刻的:我国橡胶轮胎行业颇具权威的科研机构、原化工部北京橡胶工业研究设计院与山东泸河集团合作创建了“轮胎研究试验生产基地”。
  而这“基地”的总部就设在泸河。
  然而,谁能知道泸河集团十年前还是一家仅有三十七名职工(其中残疾人十六名),靠二十五万元贷款起家的福利橡胶厂呢?这个一度濒临绝境的镇办小企业,正是乘改革开放之势,勃然奋起,大踏步地跨入了中华民族大工业的行列,而成为国家级企业集团的。
  惊人的速度。
  神奇的崛起。
  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
  风雨千年搏一回
  时光上溯到1986年初春。
  坐落在泸河岸边的诸城市昌城镇幸存的六处镇办企业,都濒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境地。支柱企业诸城市福利橡胶厂(泸利集团的前身)更危如朝露。
  情势紧迫,上级党组织果断决定,任命许家祥为昌城镇经委党总支书记。
  一连数日,许家祥杜门不出,关在那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反复剖析、论证每个亏损企业的劣势和优势。倏然,那活跃的思维定格在邓小平同志的那句话上:“可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许家祥顿开茅塞:企业难道不可以效仿吗?就目前全镇工业的现状而言,纵使你身怀绝技,也很难使六处企业一齐启动。可是,若集中全部优势,选择一处企业全力冲刺,就有把握杀出一条生路。
  许家祥的思路明晰了,决计先抓龙头企业—— 福利橡胶厂,实施龙头带动战略,并亲自出任厂长,厂子更名为诸城市轮胎厂。
  上级党委很快为许家祥这一改革举措投了赞同票。
  没有时间再犹豫,他即时向上级党委政府立下了军令状:“许家祥承包轮胎厂两年,届时如企业再无起色,我甘愿削职为民。”并以自己的所有家产做抵押,签订了两年承包合同。
  开弓岂有回头箭!
  合同一签,许家祥就把铺盖卷搬进了厂里简陋的办公室。
  他要焚舟破釜,背水一战。
  决计先走出去,考察国内轮胎市场的新动向,以便把握战机,战而胜之。可是,这时厂里竟掏不出一分钱。老许就把儿子准备结婚的钱拿出来,作为活动经费。新年的爆竹声响过,他就出门远征了,半个月里,一气跑了十几个城市。“热闹”和“光景”见了不少,却未瞅出“门道”。归途中,他无精打采地彳亍在青岛中山公园的人行道上。突然,一个正在学骑儿童三轮车的娃娃迎面撞在他的腿上。这冷不丁冒出的崭新的童车,使他的双眼蓦地明亮起来:自己跑了十几个轮胎厂家,还未遇见一家生产童车胎的。开发生产童车胎,或许就行?真是喜从天降!很凑巧,青岛就有一家童车厂。当许家祥登门造访时,厂方正为童车胎供货不足找不到配套厂家而心急火燎。如今,有人攀亲上门,对方自然求之不得。双方很快签订了合作协议:甲方诸城市轮胎厂生产童车轮胎,乙方青岛××厂包用全部产品。
  希望的曙光似乎终于出现在泸河上空。
  许家祥紧锣密鼓地筹措着童车胎的开发,很快投入生产。
  那些日子,厂区黑夜如昼,机叫人欢,热浪扑人。不到五个月,产出的童车胎就挤满了仓库。令人奇怪的是,青岛那家童车厂每次验收产品都提货甚少。当许家祥意识到事态的紧迫性时,立即发出电报要对方来人验收产品。对方也不怠慢,次日即派来质量检验小组,很快就检验完产品质量。许家祥正待上前寒暄,对方技术人员却只抛下了四个字“等候回电”,逃也似地告辞上车。老许望着飞驰远去的车子高高扬起的尘土,站在原地木桩一样呆住了。
  这一夜,他失眠了……
  翌日,他果然接到青岛厂方发来的加急电报,要他“速来青议产品质量问题”。老许看罢电文,心寒齿冷,神思恍惚。当他忐忑不安地终于又走进童车厂的会客室,首先看到的,是十几双眼睛如焊光一齐向他逼来。然后,对方厂长从抽屉里抓出一沓厚厚的资料推到他面前,坚定地说:“我看没有任何商讨的必要了,贵厂产品质量严重不合格。”许家祥瞟了一眼检验报告,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严峻的事实,不等他分辩,就被对方“请”出了会客室。
  攀“亲”不成反折本,真是雪上又加霜。
  项目被迫下马,企业只得停产,职工不得不“解甲归田”。
  几天工夫,许家祥就成了“光杆司令”!
  面对这空荡荡的烂摊子,他胸中的热血如同厂外咆哮的泸河一样悲痛地狂奔着……
  迎着滩险与阳光
  人们用以争取成功的武器,决不是叹息。
  失败的打击,没有使许家祥的意志消沉。
  上级领导的安慰和激励更坚定了他战胜恶运的勇气。他暗暗发誓:要用失败后大获全胜的奇迹洗雪败走岛城的屈辱。
  时令已届初秋。夜半更深,许家祥办公室里的白炽灯却迟迟难灭,那耀眼的光芒夺窗而出直冲向黑夜深处。数日来,他殚心竭虑,卧不安席,烟酒难解郁结在心头的苦闷,一直寻求着这样一个答案:轮胎厂将向何处去?
  他的思考,依然围绕着市场这个舞台转悠。
  他认定,寻找通向市场的道路才是唯一成功的道路:
  “我要到广州、深圳,到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阵地去取经。”
  许家祥的思考又一次策动了他的南方之行。
  他风风火火率技术人员南下了。
  南国的秋夜分外和暖,为节省一分开支,老许和他的同事们不住宾馆,夜里困了就和衣睡在公园的水泥长凳上。搭“的士”花费太大,他就挤公共汽车,有时公共汽车挤不上,干脆快步当车一路小跑。在广州,他们一口气调查了多家摩托车配件商店,得到的信息是:摩托车内外胎在国内外市场均属紧俏商品。当许家祥急急走出最后一家商店时,他的抉择也就有了结论:开发摩托车内胎。
  但这一次,许家祥没有急于盲目投产。
  他从童车胎的失败中得到启迪:决定企业命运的内部活力是人才机制和科技优势。而乡镇企业竞争实力不强、备受市场冷落,原因在于人才匮乏,设备落后。许家祥终于找到了困扰轮胎厂发展的症结。
  于是,他把精力立即转入广揽人才的工作上,用他那诚笃的心叩开了一个个专家教授的心灵之门,请回了有关炼胶、内胎、外胎及设备方面的专家;召回在家待业的职工,把他们送到工厂办的科技夜校学习。四位专家轮流授课,让干部职工人人接受一次现代科技的教育。那些走出“课堂”的农民后生,受了知识甘露的滋润,个个变得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与此同时,许家祥又兵分两路。一路由专家带队到全国市场上筛选优质橡胶原料;一路则由他亲自率领直奔化工部定点企业,购进六台具有国内领先水平的硫化设备。
  科技兴厂的决策果然见效。
  七个月后,当第一批厚墩墩、红艳艳的摩托车内胎投放市场,便深得消费者青睐。许家祥给这刚刚面世的“新生儿”取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泸河”。并且提出:要首先占领江南市场,继而包抄江北,最终覆盖全国,形成大市场格局。不到两个月,“泸河”牌摩托车内胎就以她卓越的资质打进了上海、广州、杭州、苏州等改革开放的前沿市场。很短的时间里,“泸河”的名字如同一股强劲的东风席卷了江南大地,订货购货的客户蜂拥而至,许多客户从千里之遥慕名而来,甘愿排队等候半个多月,也要买到“泸河”牌产品。
  星移斗转,眨眼工夫,许家祥与镇党委政府签定的两年承包合同已届期满。财务科长一按计算机,摩托车内胎投产第一年产值就突破了七百万元,扣除承包合同规定上交的款,获纯利七十二万元,依照合同,应全归许家祥个人……
  消息不胫而走,泸河又起狂澜。
  有人惊呼:“许家祥要海发了!”
  然而,这位十七岁入党迄今已有三十五年党龄的老党员,却出人意料地把属于他自己的七十二万元全部投给了企业。
  一路搏击。
  一路凯歌。
  现代科技的威力使诸城市轮胎厂芳名远播……
  长风破浪今有时
  初战告捷。
  许家祥没有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
  他紧紧抓住时代的纤绳,在事业的长河里拼命拉纤。紧接着,又一幅新的蓝图在他的脑海里绘成:迅速扩上摩托车外胎生产线,尽快形成内外胎配套销售的市场优势,抢占大市场。
  经过无数个昼夜的技术攻关,伴随着隆隆的机鸣,由许家祥和专家技术人员组成的攻关小组自豪地宣布:第一条国内独创、花纹新颖、外形美观的“泸河”牌摩托车外胎研制成功!首批产品打入江南市场试销,即成为抢手货。
  机不可失,许家祥又挥戈北上和西进,相继在河南、东北、陕西等地区展开了“赊销”大战。
  这陡然卷起的“泸河”热,竟也使那些国有大型轮胎厂家倍感震惊。有一天,名气颇大的一家国有轮胎厂的领导来到许家祥办公室,表示愿意让诸城市轮胎厂作为他们的分厂,同他们搞合作经营,诸城市轮胎厂的产品可以用他们的牌子在市场上销售。国有大型企业主动上门跟乡镇企业攀亲,这使许家祥深感荣幸,但他还是谢绝了来者的好意。许家祥另有打算:当今市场变化如白云苍狗,乡镇企业要有出路,必须打出自己的名牌。
  许家祥不会放弃已有的市场阵地。
  为了确保这次名牌技术攻关万无一失,速战速决,许家祥不惜工本加大了科技投入,又引进了一批具有国内领先水平的设备。1992年新春伊始,诸城市轮胎厂传出捷报:由他主持研制的2.50—17“泸河”牌摩托车轮胎又荣获了“山东省名牌产品”称号……
  轮胎厂羽翼日渐丰满。
  但内部管理上的矛盾也不断暴露出来:旧的运行机制已不能适应新的市场经济的发展。1993年秋,许家祥又独辟蹊径,采取“内部职工持股”的形式,对企业大胆实行了股份制改造。仅两个多月时间企业就募集职工股份资金531万元。职工成了企业的股东,企业的生命之根就有了最深广的土壤。
  泸河经济的快速增长还源于它管理的现代化。
  许家祥把以人为本的人才管理视为企业管理的精髓。从1995年起,公司就在员工中推行了“全员培训,持证上岗”制度,且定期考核。泸河制定的厂级考核标准有十三个指标高于国家标准。在坚持内部培训的同时,泸河集团还把科技兴厂的着眼点放在培养造就大批高层次科技人才上。公司先后选送了三十余名年轻的技术骨干到青岛化工学院等多处大专院校深造。还招收高考落榜优秀青年二百人,进行技术定向培养,现已有一百余名学员走上了重要工作岗位。通过多方的努力,泸河集团正构筑着现代型的企业人才体系。而他们的质量管理和监督机制也在日益强化。公司员工中流传着这样两句话:“下道工序就是用户。”“十万分之一的次品到用户手中就是百分之百的次品。”一次,因原材料把关疏忽,生产出一批价值五万元的轮胎未达到一级品,有人主张以三级品降价出售。许家祥当机立断,把公司员工召集到广场上,让事故责任者当众点火焚烧了这批轮胎。这把熊熊大火烧得人心火辣辣的,更强化了广大员工的质量意识。泸河的决策者雄心勃勃,目光远大。1996年,他们又耗资约千万元建起了科技大厦,成立了由总经理许传弟任所长的泸河橡胶科技研究所……
  1995年,山东泸河集团荣获“中国企业最佳形象AAA级”称号。
  被农业部公布为首批“全国性企业集团”。
  在中国橡胶行业最大规模乡镇企业排序中泸河集团名列第二。
  “泸河”牌产品以卓尔不群的质量夺得“首届中国金榜技术与产品博览会金奖”。
  1996年3月22日,是最令泸河人难忘的日子。春风拂面而来,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匆匆远逝的泸河水。这一天,朱镕基同志视察了泸河集团。泸河人从自己的成功中获取了更多的信心和力量,心中涌起的是对未来更执著的向往和追求。
  跨世纪的晨钟已隐隐响起。
  泸河人正满怀着希望向着新的世纪远航……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挂甲屯情思
  贾永生
  挂甲屯,北大比邻的小村,
  这里住过一位令人敬仰的共产党人,
  一位扫胡宗南如碾蚁的名将,
  一位逼美国佬在板门店认输的铁帅,
  一位用真理之声撼动庐山的民魂,
  一位用忠勇、刚毅、良知
  为历史纠偏的中国公民,
  心脏里迸射出正义的血浆,
  颈上扛着颗不屈的头颅,
  倒下时压碎了虚浮与邪佞。
  厚嘴唇,粗眉毛,大嗓门,
  深长的湘江水铭记着他的英名。
  但他默默地走了,
  走得那样突兀和凄惶,
  却留下一部读不尽的奇书,
  还有那心碑无数功德无量,
  遗产比太平洋浩荡。
  他轻轻地走了,
  一身清贫,正气浩然,
  用清廉与坚贞雕塑无愧无悔的一生,
  人民用良知构制的思念,
  将穿越所有时间的壁垒。
  他匆匆地走了,步履雄健而从容,
  遗愿化作志士长啸伟业长存,
  九嶷山仗义执言:
  君子怀德,万载流芳,彭大将军……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山水清音

  庐山云海
  石金
  庐山的云无时不在,在山坡弥漫,在山巅缠绵,在山谷流涌,在林间萦绕,在天空聚集……当你登上高山险峰,云在你的脚下飘浮、流淌,云在你的腰间舒卷、缠绕……他人看你,恍如云中神人、雾中仙子,不过请你千万不要飘飘然自以为成神登仙,请记住:在云彩飘飘的地方,遮蔽着千仞断崖、万丈深谷,危机重重……
  我喜欢看云,来到庐山,我深为庐山云海的气势所吸引,所慑服。
  云是小水珠的结合体,不过这种结合比较松散,因此,云显得轻柔、飘洒、自我。云具有立体感,千奇万巧,云是形态各异、缓冲的雪白激流,浪花朵朵。然而这浪花是象征性的,有型无款,没有实质内容,没有冲击力。云静静地流动着,默默地翻滚着,云海里的浪花是一群不守法则的浪漫者,变幻莫测,不像海浪那样有型、有款和有运动规则的实质力量。
  云不墨守成规,不断地变化着,不停地改换面貌,不停地变幻身型,不停地改变方向,正因为这样,云花样百出,令人欣赏不厌。在庐山,最壮观者要数瀑布云,由于山势与气流的关系,山势为其定向,气流为其导引,瀑布云恰似雪白的飞瀑,奔流而下,气势磅礴,充满力量,充满动感,令人叹为观止!除此之外还有舒卷有度、飘逸自如的玉带云,有层叠相砌、自下而上的云梯云,有急速飞渡、变幻莫测的乱云。在云海间因阳光折射和水气反射诸种因素而出现的佛光云,五彩缤纷,壮观奇丽,佛光其实是环状彩虹,但却令那些虔诚的佛教徒想入非非。
  千千朵,万万朵云构成气壮山河的云海,云海掩映着千古文化名山,使庐山焕发异彩!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大地走笔

  跟着我,到森林里去
  许淇
  我们北方的森林——兴安岭山麓,到处是落叶松,其余不到三分之一才长着樟子松、黑白桦木、橡树和榆树、野林檎、西洋樱、杨与杏;偶尔能见到高耸的杉木和美丽的银松,那得到高山密林深处。我独自是不敢进已经有限的少数几片原始森林的,怕迷路,只是在经过砍伐的次生林人造林附近转悠,而今也已经多年没去了。
  那是人生一种严重的缺陷。人从森林里出来,在都市的沙漠中,枯槁的灵魂总是怀念着故乡,一滴清露般滋润着我们的思乡泪,无端地洒在空白的日月笺上。
  朋友,你还年轻,你就去吧!到那里的林场去,如同朝山进香的游方僧;或者当一名投靠亲戚的临时工,随便应召干一点力所能及的小活儿,目的并不在餬口,而在于会一会你素昧平生的好友。
  当你的嘴唇被西北的风沙吹得焦枯,被太阳晒得皴裂惨白,因五内皆焚使你的眼睛冒火发红,活像个翦径的强徒,你最好借一匹鄂伦春山马立刻到林子里去,让那包蕴世界的寂静的绿抚慰你的痛苦,这时候,请你记住,我无形无影如一缕幽梦,始终跟随着你,也许还走在前面为你引路。也许是我,拔出猎刀来,在面前的白桦树上划开一个口子,你干渴的嘴唇比饥饿的婴孩还着急,比晚秋的狗熊找到野葡萄和紫都柿丛还兴奋。白桦树的汁液是甜的,淡淡的甜,从洁白的伤口,汩汩流出新鲜的“血”,于是你补充到爱与力量。而倘若你在这一片林子里没有遇到处女般的白桦,粗壮丰腴的杨树犹如中年妇人,摘一把叶子含在嘴里,你咀嚼那苦涩,同样会一阵晕眩,你随即躺倒在开紫花的三叶草中间;思想压碎了花瓣;这时你的思想是真空的,因为真空而瓷实,什么也不想,时间消失了。“我”本来就不复存在,化作你的一抹青山,一丝记忆,一朵飘过树冠的浮云,或正是从你的头顶泻下的鸟鸣,划出带银亮的光泽的波浪形曲线,使你的心灵涨满新的旋律。你的目光如炬,执著地把握住前方花丛中一朵被叶缝漏下的阳光特选的、桔红釉彩擦得锃亮的山百合。你忽然闻到一股呛鼻的长年浸泡在水里的青草气味,那气味使你沉醉,你循诱惑寻觅,拨开树影斑驳的乱草,你发现了埋在草根底下的经露的山涧,如同发现暗藏的金矿,你的欣喜不可名状,山涧的澄澈和清冷,足以洗涤净化我们俩。
  我实在觉得非常满足,似乎此刻长眠也美,(难道还会再死去一回?)而你,我看见横七竖八的草梢如同软刷子磨蹭你的脖颈,你变成一匹受母马的软舌头舔过发汗的肌肤的公马。“喂,过来!过来!哈日巴拉!”这才想起你的坐骑。(我要说,“哈日巴拉”原是和马在一起的猎狗的名字,后来狗死了,鄂伦春孟大叔为纪念忠实的伙伴转赠给黑马。)你本来接受的活计—— 套那两个轮子的小轱辘马车,准备将伐倒的木头拉回林场,然后计工领钱,看来你暂时不打算干了,你不愿听到遭劫的树的呻吟。你希望像风一样驾驭自己,将被钱眼堵住的密匝匝的森林撕开一个通往蓝天的口子,将团团旋转的昆虫蚊蠓如污秽浊流般推涌挤对出去。
  暮色仿佛野鸽子的灰翅膀,扑簌簌地降落到树冠上,随即迅捷地朦胧了草丛。树干和夜幕垂直而庄严。哈日巴拉!你拍拍手,坐骑轻松地过来了,黑得看不清马的轮廓,只凭它散发的膻味和你身上的气息互相来辨认。这时,无形无影的我,就来为你引路了,我再次用猎刀择一棵粗大的白桦树干,沿圆周上下切割一道印痕,然后又从中间笔直地划下去,啪的一声,树皮裂开,卷翘着剥离了,拧一个小小的桦皮火把照明,犹如俄国民间传说中丹柯的心,发光而不燃烧,只是舔掉你和马四周的黑暗,烟团撒开雾似的细颗粒。于是,你跨上了马鞍,你觉得仿佛换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走出林子……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岁月如歌

  音乐响起
  吴巧玲
  窗外的风正凉,夜正静,一如心境。打开窗户,只见夜晚退去了白天的浮躁,呈现出一种浓郁幽深的情景,对面高楼的一个个窗口透着宁静柔和的光。我久久地注视着这黑夜,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这个夜晚,似乎就有了不同寻常的禅味。我凝神:那究竟是什么呢?我重新坐下来,开始回味自己:原来是这样的静夜让我误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我内心突然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夜晚缺少点什么,我一定在怀想着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令我这样走神!那似乎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也不是一件具体的事,那似乎是一种飘渺又悠久的记忆,无法有具体的形象。
  就在这样的默想之中,猝不及防地,一阵悠扬的笛声就那么婉转而至凌空而下,犹如久别的知音迎面相撞。我呆怔着,恍惚的心神犹如久暗的舞台,当灯光照亮时,一切布景都被诠释得清晰明了。笛声继续嘹亮地吹着,从容不迫而饱含激情,在这城市的上空飘荡。在舒缓的音乐中,我安静下来,开始聆听,开始被音乐包容……
  是久违了的乐声。我一遍遍沐浴在《阳关三叠》、《牧歌》、《扬鞭催马》的旋律中。我的情绪似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灵魂渐渐地消融在这笛声之中,超越了白日或琐碎或紧张的生活。
  这原始的笛音在夜空中弥漫,领我回归久违的从前。
  我想起童年生长的那个农家大院,隔壁邻居的一个叔叔,是在山外工作的“公家人”,他斯文而谦和。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异样的欢悦。当我们在月光下的禾场上嬉戏时,总会听到从他房间里传出嘹亮的笛声或悠扬的二胡声,那音乐飘荡在山村的夜空,群山的暗影在我童年的视野里因此变得生动起来。在那段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的山村岁月里,这是我一生最初听到的音乐。我们这些孩子在乐声中会渐渐停止嬉闹,安静下来,走进他的房间,围拢在一起,听音乐从他的指间流泻而出。听得多了,我便熟悉了那些旋律,后来知道那些曲子叫《东方红》、《红梅赞》、《红星照我去战斗》等,如今想想,在他或许只是想借此驱散一些山村的寂寞而已,但那最初的音乐却在我的记忆里飘荡至今,怀想至今。
  进入少女时代,我曾工作和生活在名叫“索溪峪”的那一片名山秀水之间。在群山的围抱中,我经常闲适地在月光下悠然踱步,沐浴的是纯净如水的月光,倾听的是夜鸟翔过树梢的声音和溪流不歇的鸣响。当初那条还不曾被现代文明污染的索溪,从群山深处蜿蜒而出,那不知寂寞和疲倦的流响,净化着我清纯的意念;偶然还能听见土家族的箫声,那如同溪流一样恬静纯粹的天籁之声,为我营造了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氛围,陪我度过如梦如幻的青春时代。
  如果童年和少女时代只是一段舒缓而优美的乐曲,听起来令人赏心悦目,那么一个少妇的内心则可能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乐池,奏响的是震撼人心的交响乐,那音乐里有舒缓的流淌、有激越的潮涨潮落、有让人愉悦或让人痛苦的碰撞。我曾在大都市感受过驳杂的现代音乐,它能让人或沉浸其中得一刻的充实,或让人头昏脑涨落荒而逃。走遍心路的千山万水,我也曾被《阿姐鼓》和《央金玛》妙不可言的音律撞开情感的闸门,找到无法抗拒的悲与喜,在强烈的震撼中久久浮不出水面。而今,潮声退去,我愿所有的交响乐都在心中停歇,只愿守着一片静谧的空旷,那是我为自己织就的罗帐。
  然而,就当我在宁静的时光里悠闲之际,这远逝的笛声却不期而至,没有丝毫预兆地就驾驭了我的情绪,抚慰着这纷繁的尘世,诠释了这夜晚的期待。这是怎样的一个吹笛人?
  音乐,又是一种有着怎样“杀伤力”的精灵?
  我一直认为音乐、美术、文学是三位一体的宁馨儿,世俗的灵魂感受不到它们光华的照耀,它们只直接沟通敏感而聪慧的心灵。相比之下,音乐更能表达文字和画笔所无从言传的内容,它细致入微且包容一切。重归在这单纯又古朴的笛声之中,感受着吹奏者内心的博大和超越,我的心早已被理解和感激注满。这个夜晚,又有多少心灵的脚步会在那扇窗口下停留下来,倾听着这笛声,感受着它所抒发的内容和那吹笛人的内心?
  哦!这漂泊的音乐,流浪在城市之外倾听之外,却扎根在我心灵的上空。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白桦树脂
  晓苹
  俄罗斯少女的化身——小白桦,是和林中水滴,和一片淡青色的花连在一起的。俄罗斯有个民间舞蹈团以“小白桦”命名,我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了。可就在4月的一个晚上,我们受罗高寿大使的邀请,前往俄罗斯使馆观看“小白桦”的演出,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兴奋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心。因为这时,财大气粗的好莱坞刚将“泰坦尼克”号驶入中国,超级歌后席林·狄翁演唱的主题歌,正像汽笛一样响彻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可爱的小白桦,它会不会在西方大片的狂轰滥炸中倒下呢?然而,事实却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演出大厅座无虚席。很快,我的眼睛便得到了充分的愉悦,耳朵里乐声潺潺,我像是被一条细小的溪水牵动着,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
  娜塔莎、卡秋莎、达吉亚娜们翩然而至,俄罗斯少女一个接一个,光彩夺目,如花竞开。她们挥着小手绢,踏着小碎步,优雅地起舞。而且,就是这几个简单的舞步,产生了惊人的美的效果。我甚至闻到了春天里小白桦树脂的香味。
  还用担心“小白桦”吗?
  可见美是不会轻易倒下的。哪怕是极微小极脆弱的美,也会有极顽强的生命力。不信,请看最年轻的树上,那正在舒青的幼芽;请看水中蹿出的第一朵小黄花;请看“小白桦”。我们能不承认吗?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美的东西才让人这样忧心忡忡、失魂落魄,才让人狂喜不禁、如痴如醉呵。
  “小白桦”在中国有知音。你听,当《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乐声流淌,台下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在低声为之伴唱,有的用汉语,有的用俄语,但大家的声音都很轻,很温柔,就像昆虫微微摇动那小小的植物。节目结束,掌声雷动,但没有欢呼——因为人们已经心有灵犀,欢呼反而会显得粗鲁,会破坏这个晚上整体上的美。
  我以为看“小白桦”,重要的是获得一种美好的心境——如此恬静而又莹澄的心境;重要的是以这种心境去面对生活和看待事物。我想,一个渴望过一种优雅的、美的生活的人,他是没有心思去抱怨什么、憎恨什么的。因此,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宽恕了一切,原谅了自己一直无法原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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