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26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多味斋

  人之于味
  陆文夫
  “你最欢喜吃什么菜?”
  这是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问题,因为这里所指的菜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菜,而是有美食、美味的含意。食物一旦上升为美食,那就成了一种艺术,其功效就不仅仅是疗饥,而是一种出于生理需要的艺术欣赏。吃的艺术是一种多门类的综合学科;是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生理学、心理学的混合体。欣赏美食,就像是欣赏艺术表演。欢喜不欢喜,一是要看艺术的本身,二是要看各人的欣赏水平,三是要看各人的欣赏习惯,四是要看在什么场合,什么环境,什么气氛,与谁共赏以及欣赏的频率等等。
  先说这菜的本身。菜要讲究色、香、味、形,但要以味为主。色、香、形是通过视觉与嗅觉使人兴奋起来,品味才是欣赏的开始。就像听音乐,舞台上的灯光布景,艺术家的风度等等都只是属于视觉上的美感。等到乐声一起,你就会完全沉浸于美妙的旋律之中,而忘记了舞台和灯光的存在。音乐和戏剧的饕餮之徒,甚至是不看舞台,而是闭上眼睛在那里静静地聆听。吃也是如此,食物一旦进入口中,色和形就不存在了,香混入味中,吃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对味的体验。已故的苏州老作家周瘦鹃先生在宴席上从来不说“吃”,而是说“尝尝味道”。此乃个中人语,是和闭着眼睛听戏一样。由此可以回答“你最欢喜吃什么菜?”答曰,只要是味道好的菜我都欢喜;不仅是我欢喜,大多数的人也会欢喜。孔子曰:人之于味有同嗜焉。
  人之于味有同嗜,可以理解为人人都欢喜吃,都欢喜吃味道好的东西。那末,什么叫味道好,怎么辨别?
  答曰,这就要看各人的敏感程度了。音乐家对声音特别敏感,作家对形象特别敏感,美食家的味觉也特别灵敏,这恐怕是有某种基因在起作用。除此之外就要由你的“吃历”来决定了,不登高山,不见平地,好与不好,好与更好都是相比较而存在的。比如说你曾经吃过鲫鱼汤,此种鲫鱼也是活的,是生长在没有污染的淡水里,美味!后来又吃到鲫鱼汤,鱼也是活的,但却是在受到轻度污染的淡水中长大的,或者说虽然是在未受污染的淡水中长大,但已在冰箱中放了三天,那就不美了,缺少那种难以言喻的鲜味。当然,如果鱼是在一种受污染比较严重的淡水里长大的,那就糟了,不能吃,有一股火油味。这就是有比较才能识别,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吃过未受污染的鱼和未受污染的水,你就不能辨别活鱼和死鱼、污染和未受污染的鱼之间有何区别,还可能会误认为原来就是这样的。
  以上对于味的辨别是属于菜的本身。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主观的因素可以影响人对美味的判别。诸如各人的饮食习惯,是否有吃的需要,与谁共进美餐,进餐的环境等等。如果是二三知己相逢,临窗设宴小酌,相互间只叙友情,不发牢骚……那,每个菜都可以加十分,只要是那鱼汤中没有火油味。设若是为了应酬而赴宴,菜很高级,人不熟悉,相互间无话可说,没话还要找话说;甚至于心怀鬼胎,曲意奉承,想通过吃来达到什么目的,这时候,即便菜的味道是极品,恐怕也要拿掉一个最高分,加上一个最低分。
  近些年来,在欣赏美食方面还产生了一个社会学的问题,即有部分人欣赏美食的频率太高,差不多日日赴宴,甚至于一日两顿,这就使得味觉疲劳、迟钝,什么菜都没有味道,样样菜都是老一套。按理说此时应该暂停,在家里吃一点粗茶淡饭,消除疲劳,休养生息。不行,不得不停地吃喝。这些人作为一股强大的消费力量,正在左右着饮食市场,为了适应这一部分顾客的需要,目前的饮食市场上出现了一种菜系,此种菜系不属于四大菜系也不属于八大菜系,姑妄名之曰“摇滚菜系”。此种菜系有两大特点,一是味重,使用蒜泥、香料、芥末、香菜等辅料和调味品,用重味来刺激那已经疲劳、迟钝的味觉神经。二是随意性很大,竞相发明新奇而近于怪异的品种,用以替代那老一套。不过,这恐怕也是一种暂时的现象,因为经常性的刺激也会使神经麻木,反复出现的奇异也就成了平常,到时候又要在一种新的形式下复归。
  “你最欢喜吃什么菜?”变数虽然很多。但也有一点是不大容易变的,那就是各人的饮食的习惯,改变习惯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管你走多远,你对家乡的菜都很怀念。自己家里的菜,吃了一辈子也没有“够”。天天赴宴,菜很高级,三天下来就会把吃饭当作受罪。在经济发达的地区,干部中流行着一句顺口溜“不怕廉政,只怕连顿”,上顿连着下顿地吃喝,实在是一种受罪。中国人的大吃大喝恐怕是从没吃少喝派生出来的。当然,也有一些人是“只怕廉政,不怕连顿”,那是因为连顿的时间太长了,天天吃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三天不吃喝就会“淡出鸟来”。
  “说了半天,你到底最欢喜吃什么菜?”
  答曰:“自己家里的菜。”
  这倒不是说我家的菜特别好(也不差),习惯恐怕是主要的。我常常出差、出国,有时候还参加国际、国内的美食展、美食节,那都不乏佳肴美味。一旦回到家里,如果是春天的话,老伴儿肯定已炖好了“腌笃鲜”(注),我喝了一口汤,长嘘一口气:“啊,吃遍天下,还是回家!”
  (注)腌笃鲜
  这是苏州人每年春天食之肉汤。原料为鲜肉、咸肉、春笋。辅料为少量之火腿片、香菇。放在沙锅中加水煨炖,笋切成块状,后放。咸肉最佳者为自制之暴腌肉,即在清明节前将肉腌制、阴晾风吹。此种暴腌肉不宜久存,只能吃到清明。苏州人专为腌笃鲜而制。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

  品球
  冯骥才
  品字在中国人的生活文化中很重要,或者说中国人很讲究品———这种方式。品,即品味,乃是一种用心琢磨,深入体会,细加评价。
  品,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无所不在。从品茶品酒到对人的品头论足。
  品茶不同于喝茶。喝茶是大口吞咽,纯属解渴;品茶是小口啜茗,仔细寻思其中的滋味,探求别样的幽香与清纯。品戏也不同于看戏,看戏是看热闹,大饱眼福,纯属消遣;品戏则是识破其中的门门道道,斟酌优劣,体味内涵的绝妙。倘若有所发现,悟得个中三昧,方能称得上真正的戏迷。
  那么看球之外,还有品球,这个道理每个球迷都明白,无须多说。看球瞧热闹,品球看门道,品球自然比看球高。但这里有个前提———球儿必须有品头。有功夫,有绝招,有妙处,有讲究,才好来品;如果只是粗脚乱踢,人仰马翻,品不出滋味反倒会品出火气来。
  这几天,电视转播世界杯足球比赛时,反反复复总播放一组镜头,便是罗纳尔多在苏格兰队门前那一串巧妙过人的画面。仔细一看真了不得!这个巴西小子居然在区区几平方米见方的草地上,做一个“8”字形迂回,两次反方向的急转身,先后将四个苏格兰后卫甩到身后,尽管他最终射出的球被对方门将扑住,但这一表演肯定会被作为本届世界杯的杰作之一,载入不灭的史册。对此,如果我们不只是“看”,而是用心去“品”,罗纳尔多的盘带技术、球感、身体的协调性、速度、脚法和假动作,都是体味不尽的。
  看的内容是表面的,品的内容是深层的。最有品味价值的则是教练的战术。表面看,是场上对峙的二十二名球员斗狠;用心品,却是两个教练在无形地斗智。当矮小的智利人与高大的意大利人厮杀时,我们忽然发现,智利人的角球大都避开门前人高马大的对方后卫,而开到十八码线附近。先由等候在那里的萨莫拉诺冲顶攻门,然后再由埋伏在门前的萨拉斯抢点拾漏。这实际上是把角球当做一次禁区内的正面进攻。智利人获得的第一个球就是这种教练意图的实现与成功。品到这一层,便触到了足球场隐形的暗道机关,并由衷地钦佩教练们的智谋。
  如果你从保加利亚和巴拉圭那种乱作一团的摸爬滚打中,看不到双方教练智慧的光芒,也一样会有所收获,因为你心里已经把他们放在二流球队的阵营里了。
  看球用眼睛看,品球用脑袋“看”。前者只是足球观众,后者才是真正的球迷。所以球迷看球,不喜孤家独赏,而好攒三聚五,边看边品,又议又评,尽心尽兴,这才是人间一大快事也。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茶楼

  灯
  吴鍹
  桌上那盏台灯,仿铜座架,两侧镶着两条龙,颇带几分古香古色。塑料片灯罩,几茎花卉图案,淡雅而悦目。柔和的灯光照着四壁书籍和桌上的笔砚,散发着一片熙和恬静的气息。灯下一坐,文思引发,勾起诸多遐想,时而凝眸沉思。
  在我生涯里,并不都是同这样的明灯为伴的。各种各样的灯盏似乎标志着各种各样的岁月,勾起我对那悠悠往事的回忆和遐想。
  随着思绪的蹁跹,眼前的灯光仿佛变得黯淡了。我记得伴我度过童稚时光的是青油灯,一只灯盏,三根灯草,那式样何其简陋,那光亮又多么微弱。它同我们贫困的农村相厮守,那时我们一家人就围着这微弱的灯光,团聚在一起共享欢乐。父亲忙碌了一天,也在这微光下,逗着我们玩,给我们讲述着一个个古老而又不太生动的故事。
  当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时,我们家用上了煤油灯。那几乎全身都是用玻璃制成的,只有调节光亮的旋钮是锌铁做的。每天傍晚,母亲都得把它擦拭一遍。她全神贯注,动作是那么认真,一丝不苟,就好像她平时干着其他活一样。正是在母亲所擦亮的灯盏下,父亲教我念了《三字经》,我也在灯光下,开始写下了第一个字“人”。母亲则喜欢在灯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我那专心致志学习的模样,嘴边不时露出一些微笑。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那时农村因经常停电,晚上就只好点上蜡烛。那时基层干部的生活艰苦自不待说,当一名基层干部实在不易啊。只有当夜深时,才能享受到大自然恩赐的夜色美。我宿舍周围环境清幽秀丽,室外种着一行行柳树,枝条垂拂下的是长着田田莲叶的荷池。夜色深深,烛光忽明忽暗,看那在微风中摇曳多姿的树影,把满池的碧水泼弄得影影绰绰的。荷花盛开的夏夜,蛙鸣往往和屋檐下清脆的风铃相和鸣,把人引入了那至今难忘的清芬神韵里。那时我已经爱上文学、历史。于是便常常在蜡烛灯下读那《三国志》、《红楼梦》、《水浒传》、《家·春·秋》、《子夜》。书一页页翻过去了,而蜡烛也一支接一支地燃下去。那烛泪流到了桌上,甚至把我的书页都粘住了,真有点“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味道。但也就是这蜡烛的精神,鼓励着我孜孜以求地学习,看着这烛光,振奋之情从心底升起,疲惫萎靡之气顿时消失干净。蜡烛,虽然现在我们已经很少用它了,但那洁白耿直的形象我至今不忘。因为它那飘忽的火焰,曾经闪现过生命之花,青春之光。也正是这些,使我尔后的人生生活受到了启迪。
  当这一桩桩往事在我那明亮的台灯下倏忽展现,把稚气与成熟、黯淡与明朗、凋敝与繁荣交织成一幅幅似朦胧又清晰的图景之际,更使我深感于岁月易逝和往事可鉴。我在想青油灯不以自己的简陋而自弃,不以自己的微弱而自卑;煤油灯用它自己并不强烈的但却十分有用的光照亮着人们;蜡烛那微弱的光亮也可以迎来旭日的光照,而我们能从它们中悟出一点什么呢?
  被灯照亮的人,最终自己也要成为一盏灯才对。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

  很老的人和很老的事
  伊人
  老支书
  很老的身影叠印在村口的老黄桷树里
  很老的足音从很老的山谷传来
  很老的乞望总是风调雨顺
  老教师
  这一个季节枝繁叶茂
  人生的教案烛影摇红
  步履沧桑,一步是一行警句
  老石匠
  锤声苍凉
  目光固若磐石
  号子声绵延不断繁衍林立的高楼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

  编者的话
  “多味斋”酝酿多时,今天正式与读者见面。写吃,写感触,写与饮食有关的人生故事,在“多味斋”里,作者与读者可以一同品味有滋有味的生活乐趣。本栏将约请各界名人撰稿,同时也欢迎广大读者来稿。不论是从某一具体菜肴说起,也不论是讲述生动有趣的、与饮食有关的故事,总之得有味道,品出多味的生活。来稿请寄大地副刊“多味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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