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月6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

  春节忆旧
  张中行
  春节,我未离开家乡的时候称为过年,因为其时心目中还没有新年。其后公历的地位逐渐上升,先是升到平起平坐,表现为过完新年过旧年;又过些时候,新年升到上位,天无二日,民无二年,“必也正名乎”,于是改称旧年为春节。可是旧年的退让有限度,具体说是舍名而留实,有多种表现,如假期长,晚会热闹,桌面上丰盛,许放鞭炮时期声音特响,皆是也。因为旧年名亡实存,干支纪年也就没有下岗,其征象之一是大许多人说,小许多人写,丑牛将离去,跟着来了寅虎。虎来了,大影响之一是新面世的小儿,不分男女,都要属虎。属虎好不好?也许又不得不问《易经》吧?有人说,沿这条路深钻,也可以大诌其文,换新标准的稿酬,至少是还文债。我写过《猪年说猪》,一年之前还写过《牛年说牛》,看来走熟路,也可以来一篇《虎年说虎》。可是未及再思就决定不写。理由是纯感情的,真虎,罕见,且不说,只说画的虎,包括出于大家之笔的,我觉得都有杀气,好不好不敢说,总之不喜欢看,这就有如面对东施,“云想衣裳花想容”式的诗句就写不出来了。形势是还得写,只好另想门路,而一想就触及一些旧事,于己是可怀念的,于人,也许能挤出一些教育意义吧。事不少,守俗语“事不过三”之训,说三宗。
  一曰开斋。这说的是民国初年的情况,我的家乡在京津之间略东(距天津近),村子小,没有富户,我们家可算中产偏上,不遇大天灾,可保证温饱。但单说食,也只能吃自产的粗粮、蔬菜,除过节以外,饭桌上永远不见细粮(面粉、大米),不见肉。且夫“口之于味也,有同耆(嗜)焉”,所以总是想“变天”,吃些顺口的,有油水的,家乡话是“馋”。因为馋,就特别盼过年,上饭桌而大嚼,装满肚皮。这上饭桌大嚼是稀有的享受,或说至乐。来之前的切盼呢,是苦是乐,当时没有想,直到近些年,才如禅和子之得闻驴鸣,有了新的领悟。这领悟的新来于时代的新,改革开放,连我这排行第九的也上升为想吃什么,只要不是越出家常范围的(如鱼翅和天鹅肉之类),桌面上就可以见到什么。还间或有家门之外的桌面上的,那就不想吃的,也一种接一种,被新潮之水推上来。也许要归咎于老朽吧,对于这一种接一种,感觉就不再是喜,而变为惧,连带的是那上饭桌大嚼的至乐以及其前的切盼之情也就不再有。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失落,有没有追回来的办法?曰有,而且很简单,不过是以“俭约”为常,培养切盼之情,然后偶尔上饭桌大嚼而已。这是我由旧春节悟出的食的哲学,可惜太后老佛爷早已作古,如果健在,我叩阍献芹,推想是必可以得赏某种顶戴花翎的殊荣的。
  二曰年礼。礼多人不怪,何况过最隆重的年节呢。送礼有惯例,正月初四五起,由家中男而小字辈的到近亲戚(外祖、姑、姨等)家拜年,要带一份礼品,性质单一,家乡呼为蒲包。都是由镇上杂货铺买,糕点三斤上下,包装,底层是个蒲草编的小席,上垫一层纸,其上放糕点(多用大八件)包,包之上再蒙纸,外罩红纸商标,用细麻绳捆牢,都不算钱。这样的蒲包,上元节以前在乡村的土路上巡回,巡回完毕,停在某一家,纵使舍不得享用也得享用,通常是男性辈分高而年长的吃,分给孩子们一人一块。可吃的吃完,包装纸等送到灶里烧,可谓双料经济(省钱,无垃圾)。在有些人的眼里,这应该算作落后吧?那就看看现时所谓“进步”是什么样子。眼见为实,只说入我之门的。一次是中秋之前,一位多礼的嘉宾驾临,手提一个扁方盒,有太和殿的铺地金砖那样大,上面的彩画金碧辉煌。不用问,装的当然是月饼,看风度,至少有十几斤吧?嘉宾走后,急于想看看丰富的内容,打开硬纸的一层,原来里边还有个金属制的圆盒,上面的彩画更加豪华。只好鼓起探宝的勇气,再打开金属的。盖掀去,看到月饼,个头很小,只十块左右,稀稀拉拉地坐在一个塑料底盘的小窝窝里,如果有考实之瘾,拿起称,也许只是一斤上下吧。另一次是冬天,另一位嘉宾有安老的美德,入门,手提一盒西洋参礼品,盒比那个月饼盒略小,也总有半米见方吧。因为无处放,想只留可用的,想不到丢了包装,只剩下可以运于掌那么一点点。与旧时的蒲包相比,这类的新礼品,我觉得就大有所失。所失还可以分为物质和精神两种。物质是浪费多,还致成垃圾难处理的问题,可以算作轻。转化为精神就重了,大家都崇尚虚假和浮华,虚假,性质同于欺骗,入大类,也只能说是“为钱而无所不为”。如果这也可以算作进步,我看还是不进步为好。
  三曰春联。还记得街门所贴大多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表示其时的生活之道还推重以善意对人,行有余力就读点书。做到没做到?且不管它,只说还把它看作理想,也就值得大书特书之后再思三思了。何以要如此重视?是我们亲见,有个时期曾反其道而行,有不少人,不少书,就过早地离开人世。逝者如斯,却留下惨痛的记忆,而幸或不幸,旧时的春联也在记忆中,两种记忆对比,就又有所悟,是压在箱子底的东西,如果多有可取,也无妨叨登出来,置之案头,集三五友好欣赏一下。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征文

  走不完的街
  徐城北
  三岁到北平,七岁时它改称北京。就在这一年,我发现了一条走不完的街。
  那时,爷爷住在和平门里的绒线胡同,每年初一我都随父母到爷爷家拜年。记得一吃完中饭,我就跟着几位叔叔走出和平门,走向那春节的厂甸———那条由琉璃厂东西街与和平门外大街组成的“大十字”。然而也奇,我连续走了几年,都始终没能走“出”那个“大十字”。因为一出和平门,风车、大糖葫芦、空竹、小吃、脸谱和刀枪玩具组成的节日海洋,就迎面扑来。这时我真的亚赛皇帝了———手指风车,一个叔叔掏腰包;手指空竹,另一个叔叔就摸钱袋……几个摊子走下来,我手里就拿满了;再走几个摊子,我的肚子塞满了;再往前走不多远,我的眼睛也挤满了……叔叔们本想顺便看看旧书和字画之类,但由于有了我,他们也就不能尽兴,只好在午后两三点钟“扛”着我踏上归途……
  这样的日子没几年,爷爷去世了,奶奶搬到我们家住,于是春节去厂甸的习俗也就成为历史。我由小学上到中学,又由中学上到大学,虽然这当中我也逛过一些庙会,但是远未追回幼年逛厂甸的感觉。若问道理何在,我说不太清,只觉得厂甸的气象之大、道路之长,都是任何庙会比拟不了的……
  后来,我把青春年华奉献给了外地,十五年间闯荡了二十二个省,其中甘苦,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直到三十七岁,我才“苍老地”返回北京,一步迈进了正在期待“中兴”的中国京剧院。出人意料的,古老的京剧却带给我精神上的青春,我从研究京剧艺术慢慢转向了梨园文化———遥想当年,京剧以及其他富于生命力的民俗活动,又是如何兴起的呢?它的温床究竟在何处呢?
  我苦思着,寻觅着,终于掀开了岁月积淀形成的泥沙,我开始了深入的开掘……
  十分偶然,一篇闲文打开了我的思路———我国古典文学专家郑振铎先生,1933年写过一篇《访笺杂记》。写他在鲁迅先生的支持下,曾花费两年多的时间,连续出入北京的琉璃厂东西街,进入各种字画店去搜寻笺样。有时半天可以走两三家,有时半天只能走一家,就这样慢慢积累着,终于搜寻出五百个品种,他把它们寄到上海,由鲁迅先生选定三百余种,最后付诸印刷,出版了一本精美的笺谱……
  我被震撼了。我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究竟是东西长安街长呢,还是琉璃厂东西街长呢?长安街是京都的通衢大道,从自然长度讲,北京任何街道都不能和它相比。但是,像郑振铎这样的著名文化人,为什么对笺谱这类事情如此有兴趣,为什么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小街连走两年而又未走“全”呢?看来,两种街道需要相辅相成———第一种通衢大道必须开通,但第二种“走不完的街”也需加强建设。尤其是在中央提出让北京“夺回古都风貌”之后,似乎就应该着意“再造”若干如同厂甸那样的“走不完的街”。这样的街越多,从中提取的营养就越“滋润”。如果两步三步就走到尽头,那街景也就没看头了。
  如今的我,时常会绕路跑到和平门外,去看那厂甸的遗址。我更在前门一带,穿梭访问了昔日“老字号”。我心怦然如悟,随手写出的文章虽然各有标题,但总主题却都是一个:走不完的街。
  看来,古老城市会比年轻城市具有更多“走不完的街”;古老城市在改革、开放深入到一定阶段以后,再度着意建设“走不完的街”,也就有了全新的意义。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附图片)
  夏清泉配画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多味斋

  灵感来时
  黄宗英
  古人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盖医非小道;照我瞧,烹饪也玄乎其玄。文人擅烹佳肴美味的古往今来还真有,必定阅历不凡亦有神助之也。我做梦也没敢梦自己能露这一手。
  其实,从小“过家家”玩时,我就挺喜欢扮妈妈,用玩具锅铲炒豆荚、蚌壳、狗尾巴草、石子儿做饭布菜给孩子们。十二三岁就有男家来提亲,相我大起来必有持家主厨的贤德。命运没给我这机遇。十五岁上卖艺江湖,而后搠笔行街,盖百家被、吃千家饭,即便居停,只要身边有人会烧菜,我就不知道炒勺该怎么拿了。
  我连解释不会烧菜的话也不在行。有一回我说:“荷包蛋我也不会煎。”马上有人顶我:“煎荷包蛋的学问当然大啦!”我立刻想起在欧美吃正规早餐上荷包蛋之前,侍者必然要问“翻不翻个儿”等一连串微妙讲究。又一次我说:“我连阳春面也下不好。”又让人顶回去:“敢情。阳春面光汤寡料,是淮扬帮考厨师手艺的第一招。端上来要汤鲜色美味香,面要爽而不生、熟而不烂……”如此这般,真让我诚惶诚恐,偶尔临灶如立香案前恨不得三拜祝祷。
  1992年元旦佳节,我在美国加州探儿女时,结识一对教授夫妇,他们恳切预邀我去波士顿的家里小住。他们正要搬家,孙教授说正打点书籍、家当,要租一辆搬家车。我想从太平洋岸横穿美国往大西洋岸挺带劲,忙接碴:“能让我跟着你们搬家的车一起去吗?”他们愣住了,夫人费教授说:“那太辛苦了,我和凯文(4岁的小儿子)也是飞去。搬停当了我们打电话给你。2月底吧。”我自嘲:“瞧我这改不了的秉性。本来搬家就够烦的了,家务事我又一个小手指头的忙也帮不上,情绪倒又像跟摄制组出外景接错了电,你们别在意。搬完了再说。说实话,我连烧开水也没把握。如果我感觉自己给你们太添乱,波士顿我也还有亲戚。”
  2月底我应邀前往,买好去波士顿的往返机票后回电话给孙教授,孙家电话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我只好让住在波士顿的我大嫂的四妹阮若瑛来机场接我。四妹是阮家姐妹中的烹饪高手,让我没想到的是一向远庖厨的四妹夫洗起碗来竟也细致不紊;我只好一切享现成,颇不安。周末同去超市,我推着小车买了棵大白菜,还有白萝卜、胡萝卜、黄瓜、生姜及少许红的、绿的甜椒……我还在转悠,碰见四妹推着车过来,我问她:“看见莴笋、豇豆没有?”她答:“没有。你想做什么呀?”我答:“做泡菜。”四妹忙说:“哪儿来泡菜罐子啊?”我得意地:“有办法。看见你们家有几个密封透明的食品盒。”“行吗?”“行。”
  回到阮家我就在食品橱里找齐干红椒、花椒、白酒。前几天我看四妹用过,说是搬来时就有的。四妹想看我怎么做,我却悠闲地织起毛线来,说:“等明天你们上课去我再动手。不然我会剁了手指头。”
  第二天早上主人一出门我就折腾开了,到中午前四妹回家时,我已经装好两食盒泡菜:白是白黄是黄红是红绿是绿煞是好看。我将一方盒放进冰箱,一圆盒放在靠近暖气、阳光又照得着的橱上,恰像一具美丽的工艺品。四妹说:“看倒是挺好看的,是用白醋焖拌凉菜吧?尝尝。”说着要掀盖,我忙揿牢,“这可和白醋没半点儿关系,你等着吧。”晚上临睡前我把食盒倒过来,早起又倒回来,像玩沙漏。
  三天过去。我宣布:“看颜色泡菜可以吃了。”打开密封盖一阵麻辣清香醉人,我用筷子夹出一块连帮带叶的白菜,换用左手塞嘴里尝尝:“略生点儿,吃个新鲜。先多夹些萝卜、黄瓜,生熟咸淡都好吃。”四妹说:“从下边捞来吃吧。”我说:“不用,上边比下边浸压的时间长。”四妹睁圆大眼莫名其妙。我说:“看看冰箱里那一盒我一直是倒着放的。”于是在“要得要得,硬是有川味儿”声中顷刻消灭一盘,又夹一盘。饭后我把圆食盒移到西窗窗台,小浣熊踏雪隔窗探视,以为我要喂它。我摇摇手:“你吃不惯噢。”
  一盒很快吃完,我们去了趟纽约隔天回来,冰箱里的泡菜正好熟透,又吃了两回就把它忘了。一日四妹说:“晚上有几位朋友来吃饭,他们一定爱吃泡菜。”我忙取出,见泡菜卤已有些浑浊了,就说:“不能生吃了,洗净了,切些肉片炒来吃更加要得,再加几丝干红椒,少放油。我常常成心把泡菜腌老了炒着吃,尤其给老人不给吃生的。”这晚,佳肴丰盛,而长桌两头两盘肉片炒泡菜见底,牵动海外游子几多思乡之情。
  之后我去了孙家。搬家后费教授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害喜什么也不想吃。我在孙家吃过早中晚三顿饭之后,对孙教授的烹饪水平有数了。对冰箱里、储藏室里都有什么也有数了。我宣布:“明天起,除了小凯文的伙食他妈妈管,家里早中晚饭菜我全包。”孙惊喜:“宗英老师你不是说家务事一个小指头的忙也帮不上吗?”我答:“比较出灵感。再说非常时期,给小费换换口味开开胃。”
  如此我轻轻松松上阵,换着花样排食谱,还没耽误我跟着教授去图书馆、博物馆、校园、课堂、购物、聊天……眼见小费饮食正常面色光润起来,也到了我飞返加州的日子。准备上路前我又做了盒泡菜,关照孕妇少吃别吃腌菜,只聊备待客一番。在机场分手时我笑说:“如果我不是宗英老师你们会考虑雇我当临时管家吧?”他们说:“那怎么敢想!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我白吃白住白玩一趟,兜着盛情和自我得意返回儿子家,当即谨慎小心烧焦一锅夹生饭———复原成笨老太。
  灵感跑了。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东风第一枝

  聚
  陆昕
  春节来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庆祝方式。而眼下我们这一群人,却提前相聚于旧日居住的胡同里。只因这里是危改小区,旧房已被拆成断壁颓垣。
  我们生于胡同长于胡同最后又搬出胡同,与胡同结下了不解之缘。人生无常,聚散难期,大家近些年各谋发展,音信俱渺,只是听说胡同将寿终正寝,于是有热心者多方联络,方得今日一聚。
  许是因多年未见,大家显得格外亲热,说起过去,都那么兴致勃勃。已是四十上下的人了,互相依然叫着小名,因为不少人的大号从小就没叫过。说到如今的光景,有做老板、经理的,有成为学者的,有做记者的,也有做公务员的,更多的是做工人、司机、售货员。若以钱财而论,黑妞白妞姐俩拔了头筹。她俩下海早,一个摆摊练服装,一个承包理发馆,现在齐心合力开了个美食城。可说当初,胡同里顶她家穷。有一阵儿,姐俩冬天才有一身略整齐的棉衣裤,只好倒着穿。家里没床,两条长板凳架铺板,一睡就是多少年。因为穷,就显得脏,因为脏,就显得野,因为野,就没人敢惹她们。但她们不欺负我,因为我祖母时常接济她们家衣物,我也常带了糖果揣上小人书偷偷去找她们,之所以偷偷,是祖母严禁我和她们玩,所以我从小就体会到接济他人与平等待人并不相同。在这片儿孩子们的心中,他们认为与我最般配的,是住得较远的另一家生活富足的人家的女儿。这女孩生得白净而娇嫩,细眉长眼,像古代仕女,文静极了,从小便不苟言笑,放学即归家,不知在深宅大院中做什么,只从不见她出来和街上的孩子们玩。虽说伙伴们把我与她之间画了等号,可从我知道她到她家搬走,我和她只说过一句话。相反,黑妞姐俩那种穷孩子们特有的豪爽、热情,敢作敢为的性格,对我那种直露的关心和亲昵,以及对我来说是如此新鲜有趣的她们生活圈子里的故事,使我感到和她们在一起疯一块野是多么快活。
  眼下,姐妹俩一身珠光宝气,众星拱月般被人们围着说笑。不远处,她俩的专车在闪光,一辆宝马和一辆大宇。我脑中此时却浮现出她俩童年时,在西单附近的街头收集西瓜籽的情景,黑妞拿了扫帚扫地上的瓜子,白妞拿个小盆接在吃瓜人的嘴的下边,然后将瓜子带回家去。别人过年放炮,她俩和另外的几个孩子一旁眼巴巴地瞧着;逢到不响的爆竹,赶快问一声“能给我吗?”别人点点头,她们便一窝蜂上前抢,全不顾危险,只想过一过亲手放鞭炮的瘾。有钱的孩子买来五颜六色的小棍玩“洒棍”,她们便从街上捡冰棍棍儿来玩。可如今,沧海桑田。
  马二马三哥俩拿起摄像机,对着眼前残存的房舍树木摄影,我亦随之望着前方。大片房屋已被拆除,露出广阔的土地。三三五五的民工肩锨手镐,在星星点点的房屋四周转悠。只有一些树木,依然挺拔,将干枯而苍劲的枝桠,指向冬日萧瑟的长空。我的目光凝聚到远处一株巨大的古槐上。儿时,我多少次坐在北房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别人院落里这株古槐高高的树冠,夏日,它绿荫如伞,百鸟栖集,给人以流动的生命遐想;冬日,它枝干纵横,剪影如梦,给人以无尽的美好情思,而今,它即将离去,想到此处,一种无处寻根的悲凉涌上心头。
  “想什么呢?”我的沉思被人打断,原来不知何时白妞来到我身旁,笑眯眯地问。“我想多年没见,变化真大。”“我可觉着没变。”她说,“就拿您跟我们来说,该有学问的就是有学问,该没文化的还是没文化。”“可你不是有……?”不知为什么,我把即将出口的那个“钱”字又咽了回去,但她已察觉了,脸一红,说:“您想说我们有钱不是吗?可没文化,有钱也守不住,何况今后干什么都离不开文化。文化档次越高,挣钱越多。”忽然她脸又一红,说:“我不该和您说这个,您比我懂。”我刚要答话,她又说:“我想求您件事,我和我姐都在学大专,以后这学业上的事儿您帮我们点儿。”我点点头。“我常和我姐念叨,咱们这片儿过去太穷,所以缺文化。今后小区盖好了,我们姐俩想捐钱助学兴教,到时请您给拿拿主意,行吗?”我一愣,盯了她两眼,她有些不好意思,说:“真的,我不是说着玩儿。这片儿地生咱们养咱们,怎么也得对得起它。如今有了钱,总想有点回报。想来想去,还是文化最好。咱这胡同里就属您文化最高,可不得靠您了!”
  我向前望,眼前没有了房子,大地似乎重又恢复了它那原始之态,洋溢着自然的裸露之美,就像充满深沉之爱的母亲,使人心头凝聚起久久不散的依恋之情。在她的怀抱里,一代人讲述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人诉说一代人的悲欢,一代人经历一代人的生灭。千百年来,人们在她身上犁土为田,种树摘果,推倒旧屋,重建高楼,而她以博大深厚的爱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哺育着一代代儿女。人们的素质也许千差万别,但每个人都感到了她的养育之恩,所以今日才聚到这里。
  摄像机在静静移动,许多照相机也加入其中,闪光不断,咔嚓声不绝于耳,人们在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留下昨天。我却在想,为了故园,为了母亲,我们该拥有一个怎样的明天!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文苑轶话

  “褐木庐”主人
  贾俊学
  宋春舫(1892—1938年),浙江吴兴人,王国维的表弟,剧作家、戏剧理论家,曾留学瑞士,精通英、德、拉丁多种文字,回国后任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宋先生又是一位藏书家,其书房“褐木庐”主藏国外戏剧书刊,被誉为“世界三大戏剧藏书家”之一。
  1930年,青岛大学建校,来这里的不乏人才,闻一多、沈从文、杨振声等纷纷执教青岛大学。宋春舫先生的“褐木庐”建于青岛海滨,新成立的青岛大学图书馆馆长非宋春舫莫属。梁实秋来青大任外文系主任,梁实秋曾得意于自己的国外戏剧史料及莎士比亚研究资料的收藏。但参观过“褐木庐”藏书的人无不被主人的藏书折服,包括梁实秋。梁先生在自己的《雅舍小品》中曾写道:“我看见过的考究的书房当推宋春舫先生的‘褐木庐’为第一。在青岛的一个小小的山头上,这书房并不与其寓邸相连,是单独的一栋。环境清幽,只有鸟语花香,没有尘嚣市扰。《太平清话》:‘李德茂环积坟籍,名目书城。’我想那书城未必能和褐木庐相比。在这里,所有的图书都是放在玻璃框里,框比人高,但不及栋,我记得藏书是以法文戏剧为主。所有的书都是精装,不全是胶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装订,烫金的字在书脊上排着闪闪发亮,也许这已经超过了书店的标准,微近于藏书楼的性质,因为他还有一册精印的书目,普通的读书人谁也不会把他书房里的图书编目。”
  宋春舫生于书香门第,家资殷实。辛亥革命以后,留学欧洲,当时我国学子志立于西洋戏剧者少。但宋春舫先生在求学中,用了大笔金钱和时间逛书店,唯一的嗜好是戏剧图书,特别是关于莎士比亚、莫里哀、比才、易卜生剧作……竭尽全力购买,为日后的“褐木庐”打下了丰富的基础。“五四”运动后,宋春舫回国在北京大学任法文学教授。当时新的戏剧活动正在开始,不久,具有一定影响的《宋春舫论戏剧》出版了,引起人们的关注。不少在国外不易见到的珍本,而在宋先生私人图书馆中存有。居然有国外学者写信向其借阅其本国图书的情况,从此有了“世界三大戏剧藏书家”之一的美誉。《褐木庐藏剧目》藏书近万册,1932年编就。
  宋春舫1938年辞世,北京图书馆有其部分藏书,十分遗憾的是“褐木庐”的藏书大多散失。十年前,在北京“海王村”旧书店出现少量,有心人见有“褐木庐”藏书票,认定为宋春舫先生的藏书,可见宋先生也是在我国早期使用藏书票的学者之一。
  今年是宋春舫先生逝世六十周年,人们没有忘记这位藏书家。
  我在一年的时间里淘得了宋先生的藏书票和《褐木庐藏剧目》,能不向书友炫耀吗?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谐趣园

  机遇(漫画)游建平
  本栏目作品主要由《讽刺与幽默》提供,同时欢迎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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