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月6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圣地灵葩

  延安牡丹
  刘成章
  花瓣上的露水珠儿,含着香,常常滑落于梦中。
  那花是延安牡丹。它开放在延安城西南二十公里的山谷中。地据花以起名,那儿因之被称为花原头、牡丹山或万花山。现在一般叫万花山。
  八十年代初,万花山建起一座古色古香的豪华宾馆,而与宾馆只一墙之隔的,仍是原生态的陕北农村:黄漠漠的黄土山洼,碾子,柴火垛,鸡,牛,狗,婆姨揭起门帘,汉子闪闪地挑水归来,杨木担子柳木桶。
  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上坡坡葫芦下坡坡瓜。
  豪华与朴拙的强反差中,耀眼的,撩拨心弦的,令人流连忘返的,是千朵万朵的牡丹。
  我国牡丹美艳者多多,如洛阳牡丹,菏泽牡丹,巴蜀牡丹,余杭牡丹,等等。但是,我敢说,哪一个也没有延安牡丹来得那么奇绝。概而言之,有八奇。
  ———奇一,生在延安。
  生在延安怎么叫奇呢?山在水在石头在,山水石中,自有原因在了。
  唐代诗人皮日休赞牡丹诗云:“落尽残红始吐芽,花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他把最尖端的词汇,几乎全都献给了牡丹。
  我国历代咏牡丹的诗词少说也有几千首,在那些诗词中,牡丹还被称为国色,天香,花君,花帝,等等。总之,牡丹雍容华贵,艳冠群芳。
  所以,牡丹历来总是植于富贵处所,如宫苑,京城,并随着宫苑和京城的迁移而流转。
  而延安是一个什么地方呢?跌死山羊摔死蛇。黄风刮来遮满天。古时候被称为化外之地。本世纪三十年代,著名美国进步记者斯诺来到这里,惊出一行文字,有案可查:“人类能在这里生存,简直是一个奇迹!”
  但这牡丹,却居然在这里生根,发芽,招展花枝,开得满山满谷。这难道不是奇事一桩么?
  ———奇二,野生。
  别处的牡丹多是人工培植,而延安的牡丹全属野生。荒山野地就是它的家。
  荒山野地是没有园丁的。没人锄,没人浇,也没有多少人前来观赏。与它为伍的,是荒草,是野花,是狐,是兔,以及一阵一阵的西北风。
  荒山野地,鸡爪爪黄连苦豆豆根。
  所以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在《花谱》中说:“延安牡丹与荆棘无异者也。”他概括得极为准确。
  但千百年来,延安的牡丹硬是那么长着。它骨劲,心刚,有血性。
  苦焦的延安!温差奇大。十年九旱。无肥。发一回山水冲一层泥。但它的牡丹酷寒挺身站,大旱不低头,就在极度贫瘠的土地上,年年开花年年艳,花香四溢。
  ———奇三,不交易。
  我国人民特别爱花,所以牡丹自古有上市的传统。史载:南宋时余杭的牡丹,“歌叫于市,买者纷然”。唐代诗人白居易并有这样的诗句:“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今朝更然。
  可是,开天辟地到如今,花开花落千万年,可以说,延安的牡丹,连一枝一叶都没有卖过。
  鸡蛋常卖,猪羊常卖,粮食常卖,就是没有卖过牡丹。
  过去是没人买,现在是舍不得卖。
  这正好塑就了延安牡丹亘古以来的尊严。
  延安的牡丹,就像延安人的灵魂。
  ———奇四,与柏树伴生。
  万花山上,尽皆柏树。山顶还有一棵奇柏,叫五龙柏,若五条龙凌空翻跃,气壮山河。牡丹就长在这些柏树的根底。
  柏树铁肌石躯,牡丹玉肤腻体;柏树森严,牡丹活泼;柏树阳刚,牡丹阴柔;柏树是英雄,牡丹是美人。
  顶着风,遮着雨,柏树呵护着牡丹。
  牡丹花开,是献给柏树的爱。
  在我国的传统绘画里,为了寄寓长命富贵的意思,常把柏树和牡丹画在一起。但它们却在这儿天然地生在一起了。所以乡亲们极爱这片地方。尽管生活艰难,他们从未离开过一步。
  ———奇五,花好。
  花朵大,有的直径竟可达到六英寸,像一个小碗。也美,花开时节,你看吧,这一枝黄,黄得像金;那一枝白,白得像银;又一枝红,红得像玛瑙,像火焰,像朝霞和晚霞,像灯笼。复瓣的;单瓣的;半透明的。枝枝缤纷灿烂。枝枝艳若蒸霞。人都觉得那花枝中,恍若闪动着仙子的脸,仙子的姿,仙子的裙。好像只要细听,就能够听到花们的娓娓细语,时而还夹带着欢愉的笑声。
  它的色、香、味、韵,无不透露着信天游一样的美质。
  因此之故,延安牡丹很早就声名远播,隋炀帝曾命人将其中一些黄的移至宫苑,被称为“延安黄”。
  隋炀帝是一个以淫糜奢侈著称于世的帝王。他看中了延安的牡丹,足见延安牡丹的不同凡响。
  ———奇六,当柴烧。
  《四库全书·关中胜迹图志》中有两处提到延安万花山的牡丹,一处云:“其地多牡丹,樵者采以供薪。”另一处云:“牡丹遍山谷,樵者采之为薪。”并云,欧阳修说的“延安牡丹与荆棘无异者也”,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更会以柏枝为薪了。
  以牡丹烧火做饭,谁曾见过?整棵的牡丹,枝头花儿朵朵,噌!噌!直往炉膛里塞!炉膛里噼噼啪啪,分不清哪是火焰,哪是花朵。做饭女子唱:“一对对喜鹊树上落,快刀子割不开你和我。”这歌,不知唱的是她的爱情,还是炉中的情景。
  是暴殄天物吗?是煮鹤焚琴吗?不能说。只能说是因时因地制宜。
  外国也有类似的例子。好像是巴西人吧,他们曾把海鱼作为肥料,每撒一颗玉米种子,就埋进一条鱼去。
  那当然都是古往的事了,现在自然不会。现在,延安的牡丹贵重得就像金子一样,整天有人看护着,谁敢动它一指头!
  不过想起古时的延安,还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它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含着多少奇香?它锅里做出洋芋擦擦,红豆角角熬南瓜,或者,荞面圪垯羊腥汤,是不是有如琼浆玉露?
  哎,莫看延安穷山沟里穿得烂兮兮的庄户人家,千百年来他们所过的日子,不是比隋炀帝还要高出几倍么?气死那些作威作福的家伙!
  要是死了,再让他死上一遍!
  ———奇七,花旁出好女。
  也许正由于上边所说的情况,整年烧火做饭的延安万花山左近的姑娘,便特别出众了:古有花木兰,近有蓝花花,她们都名扬四方。
  相传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就当当出生在万花山,万花山的山顶上至今还存留着她的跑马梁。她也曾在这儿当窗理云鬓。现在人们在山下为她塑了像。
  蓝花花呢,也出生在离这儿不远的村庄。她美艳照人,敢于向命运抗争,硬是盖倒了一十三省的女孩儿!
  因为她们,古诗《木兰辞》和现代民歌《兰花花》,一个接着一个脱颖而出,瑰丽了我国的艺术宝库。于是,意念中的她们更美了,花木兰的脚下踩着动听的诗韵,蓝花花的腰肢扭出美丽的旋律。
  历史的天空被云彩遮住了吗?诗与歌,是风。唧唧复唧唧。青线线。蓝线线。暮宿黄河边。冒着性命往哥哥家里跑。一疙瘩云彩风吹散,她们既有牡丹的美丽,又有柏树的刚强。
  ———奇八,可以说是最大的一奇,它好像身怀障眼法。
  战争年代在延安生活过好多年的老同志,十有八九都没见过延安的牡丹。
  延安有多大?有北京的千分之一大么?但是,他们在延安生活了那么些年,却硬是浑然不知!举个例子吧,1986年,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到延安考察,他见了万花山的牡丹,惊诧地说道:“我在延安生活了八九年,怎么连听都没听过呢!”
  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情!
  人们历来对于牡丹,都是青睐有加。唐代诗人刘禹锡在形容长安赏牡丹的盛况时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可是怪了,当年延安的花开时节,这些老革命都到哪儿去了?
  去哪儿?哪儿也没去!开荒中有他们的身影,纺线中有他们的身影,整风中有他们的身影,保卫延安中有他们的身影。
  但是他们为什么根本没看到延安的牡丹呢?恐怕只能有这样一个解释:时代的注意力所致。
  那时候,时代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革命上了,眈眈向一,绝无他顾,全神贯注,埋头苦干,以致忽略了对美的欣赏。
  怎么会呢?为什么会呢?真实吗?
  凡是熟悉陕北民歌的人,不会不知道这样一首:“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来顾不上!”这民歌,正好对此做了一个有力的证明。
  那是一种神奇的精神辉煌。明明是眼皮子底下的美景,却视而不见。而且不是十个人,八个人;是成千上万,是整整的一代!
  时代把人们的精神都聚集到伟大神圣的事业之上去了。一杆杆红旗半空里飘。镰刀斧头老镢头,砍开大路穷人走!其他物事即使再美好,也失去了诱人的力量,也被冷落一旁。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热血沸腾。无私奉献。前仆后继。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向前,向前,向前!
  为了全国花开遍,不知延安有牡丹。
  那精神,奇艳如延安牡丹!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浮世珍情

  贺年卡
  李芒
  浮世珍情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接触众人,交接朋友,处理人际关系。逢年过节,互相交换贺卡,便成了重要方式之一。即便是终年并没有什么来往,只要岁末寄上一枚贺卡,写上几句祝贺的言语,就表示彼此的联系并未中断,所谓“友谊长青”了。
  我一生研究和翻译日本文学,有关方面的中外友人自然较多。同时,由于我二十多年来,把研究重点,从现代文学转向古典诗歌———和歌、俳句,友人也自然从作家转向歌人和俳人较多了。说到这里,应该顺便交待一下,日本称和歌(现代称短歌)作家为歌人,俳句作家则叫俳人,古代称作诗人的乃是指中国古诗(他们称汉诗)作家。话再说回来,寄赠贺年卡有种种方式,有的只写感谢去年的关照,今年仍请惠予厚谊;有的对过去的疏于问候致歉,顺便报告一下自己年来的主要情况,包括简要的业绩;有的附赠自己的短歌或俳句,“敬请一哂”。
  我自己呢,开始阶段大都是把对方附赠的作品译成中文写在贺卡上,以示对人家佳作的喜爱,权且作为一种礼貌性的回贺。后来,逐渐发生了变化,就是根据对方的情况,附赠一副对联,或称颂中日友好,或赞扬对方健康长寿和业绩。诸如:
  大海分疆连地脉;
  长天同域共新春。
  这是1990年我给著名俳人若林南山夫妇的贺联。上联是我的主要意旨,中日两国虽有大海相隔,海底却紧密相连;下联则套用日本古代歌人长屋王赞颂中日友好关系的名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表明中日友好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看,都具有牢固的基础。
  1992年,若林氏已超过八十高龄,我又在贺卡中,对他夫妇的长寿和作品致以衷心的祝贺和赞扬:
  诗俳斐斐非凡手;
  伉俪依依俱寿星。
  却说,俳句的主要内容,日本学者将其归结为三点:即兴,酬唱和滑稽。前二者均属于即物抒情之类,至于滑稽,在我国的文学作品中,自古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史记》就专辟《滑稽列传》一章,生动地叙述了善于戏谑的政客,以隐晦幽默的语言或讽或谏,余味隽永,耐人咀嚼。
  日本俳句的“俳”字,本身就是滑稽的意思。如今的俳句,虽已不似江户时代那么注重滑稽,但尚有不少作品依然蕴含着若干诙谐的情趣和机智的闪光,即所谓“俳味”。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教授佐藤和夫氏在其俳句集《猫》中,就运用诙谐的笔法,细致地描写了猫的生态、习性和动作等。据他在序言中说,他家最多养过二十一只猫,甚至把遗弃在路边的病猫都带回家中加以治疗。因此,我在1992年的贺卡上给他写了这样一副对联:
  到处自开俳境界;
  无猫不识善乾坤。
  多少表现出善意的诙谐和调侃情趣,也就是所谓“俳味”了吧。
  对联,比律诗大为简易,只取其对仗的一联,比散文紧凑,适于表达新年或喜庆的贺忱,也可以用于对死者的哀悼。不过,如若严格地按照格律,诸如平仄和词性的相对等等,当然不能说是轻而易举的。然而,我自己的实践证明,只要下点功夫学着掌握古诗的一般格律,采取宽对的方法,试着作下去,自会逐步有所提高。我自少年时代爱读诗词和新诗,并不断地观摩名家法帖,后来每逢写成一首古诗或一副对联,就作为练字,用毛笔记录下来,得空就反复观察修改,力臻完好,遇有需要的时候,或抄录旧作或新作,再用毛笔写给对方。这样,既练书法又习作古诗,并且可能使对方感到愉快,一举三得,又不失雅趣,何乐而不为?
  有时,在可能的情况之下,还可以在对联中嵌进对方的名字,表示对人家的尊重。在写1998年贺卡时,我就把著名日本现实主义作家山崎丰子的大名嵌了进去:
  山路崎岖攀绝顶;
  丰年子午步通途。
  此联第三、四字,即上联的“崎岖”属于形容词。而下联同样位置的“子午”却是表示南北方向和昼夜时间的名词,词性的对仗不严,这乃是要把对方的名字嵌进去,而自己又功力不足造成的缺陷。不过,通观全联,还可以说比较客观地道出了她的实际情况。上联说的是,她在作品中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必然要经受种种考验,加上她自己也难免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失误,受到种种责难,因而她必须经过“崎岖”的道路才能攀上绝顶,并能独步通衢。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似水流年

  门前“镜”
  韩石山
  人都有怀乡之情,维系这乡情的,有的是山,有的是水,有的是人,我呢,却是老家门前的那片地。不是果园,不是良田,就是大门前面那片方方正正的土地。
  在我的感觉上,那是一块镜子,照见我少年时在家乡度过的时光,照见我的亲人,还有我的四邻。
  说它是一块镜子,不止是比喻上的意义,那瓷实,那光洁,都堪称一面镜子。不是铺了什么上好的材料,是一家人长年累月洒扫的结果。
  我们村在晋南平原上,三四十户人家,分作两条街,多数人家的院子,都是相向而立,我家的院子坐北朝南,前面没有人家,门前的地就显得宽了许多。院门开在西南角,两旁有砖砌的圪台,高约两尺,西边的短些,东边的长些,既可保护门房的外墙,也可供人歇息或堆放杂物。圪台以外就是门前的地了。
  我们那儿的土质真是好,俗称绵土,湿时是泽润的黄色,干了是银亮的白色。还有扫地的笤帚,也有特异之处,用一种高粱篾子扎成,长长的,软软的,双手握住,从地上轻轻掠过,不会划破地皮,却能纤尘不遗。
  日出而作,洒扫庭除,这一古老的传统,在我们那儿体现得最是明显。每天清晨,祖母和母亲必定将院子和门前清扫一遍。若放了假,我和哥哥也要动手。通常的分工是,我和哥哥分扫前后院子,祖母或母亲扫门前。日落之前,还要再扫一遍,这次可就全是我们兄弟俩的事了。地上起了尘土,扫前还得洒上水,要不扫不干净。
  我那时尚小,对扫地很是头疼,尤其不愿扫门前的地,总觉得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扫个啥意思,多是匆匆划拉几下,顷刻之间便提溜着笤帚回来了。祖母看到了,必定喝斥:再扫去!本来就不想做的事,还得再做一遍,我脖子一拧,嘟哝着不想去。祖母常说:门前的地是一户人家的脸面,这家人勤谨不勤谨,外人从门前走过,一看就晓得了。这道理,我当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现在懂得了,却无地可扫了。
  不愿扫地,可我知道扫过的地方有多好。冬天在门前晒太阳,那太平常了。最惬意的该是夏天的傍晚。
  晋南是有名的火炉子,白天的热气,入夜都难以散尽。四合院里不通风,更加溽热难耐。好多人都是先在门前坐着聊天,直等到热气稍退,才回屋里入睡。一轮或圆或扁的明月,挂在树梢上,地上明晃晃的,似乎一泓碧波。田野上的风,从巷那头徐徐吹来,轻轻摆动的树叶被月光映在地上,似乎水中的荇草。每当此时,我总是拉上一领席子,铺在圪台上,半睡不睡地躺着,朦朦胧胧中,听大人们讲说陈年旧事。有时讲到哪儿闹鬼,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堵上耳朵,心却痒痒的单怕听不完全。
  最有趣的是,大人们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们几个孩子在一旁玩“捉猫乎”或是“官打捉贼”。有时几个更小一点的孩子玩土块或砖块,稍作想象,还能体会到古诗“儿童未解供耕织,夜傍桑阴学种瓜”的意境。
  母亲早就不在老家住了。前年我回过一次老家,以为还能再看到门前那瓷实光洁的地,甚至想到,邀上三两个儿时的朋友,趁有月亮的晚上,就在门前的圪台上小酌一番。回去看到,门前的地脏兮兮的,几无插足之地。和弟弟谈起此事,他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讲究,如今没人会在意门前的地了。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北国走笔

  江城雪韵
  谢子安
  松花江横穿吉林市区,我们下榻的松江胡同离江北岸不过一箭之地。三九天来到这座满目冰天雪地的北国江城,同伴们早相约着第二天一早去江边赏看雪挂奇景。
  天空很透彻。风缕儿却裹着抖着米粒似的轻雪花,在踩实的冰路面上香粉似地扑了淡淡的一层。让人光觉着奇怪,却找到这雪的出处。不时看见几丛灌木从矮墙头探出身来,枝条都像是镀了一层银粉似的晶莹耀眼。
  胡同口临松江路。大路两厢那一排排、一眼望下不到头的雪杨柳啊,直把人贪看得两眼都发懵了。像美丽的江城姑娘一样,有着婀娜多姿的身腰的垂柳,拖曳着万千条秀发一样长长的枝条,让人看上去已经是够娟好够清丽的了。根根柳丝再粘上一层厚厚的晶亮亮、毛茸茸的雪挂,更让人觉得这柳严寒中透着英气,风雪中争着俊俏。
  人们不是都爱吟诵那“春风杨柳万千条”的诗句吗?春风奏鸣,杨柳婆娑。春风依附杨柳而向人们炫耀她那萋萋芳华,她的多姿倩影。然而这时节,惧怕冰冻的春风也许早逃到天涯海角的暖国去了,而不畏严寒的杨柳却牢牢扎根在北国大地,攒雪当花,织霜为纱,向人们献上一曲热烈的青春的礼赞!
  这里的松树披了雪挂,更是别有一番风姿。一球一球的银白色的松针花,引逗得游人几番忍不住真想伸手去摘下一朵挂在胸前,折下几枝带回去插进花瓶。
  游人面面相觑,天空无云,何从有雪?打问本城一位早起的长者,他抹一把胡茬眉毛上的“雪挂”,并不作答,却笑吟吟地一指那满江翻滚的浓雾。游人忽然领悟,一下子围到沿江的铁栏杆跟前去,又兴致勃勃地品赏起那江那雾。
  这别是一种奇观。江是大北方冬天的江,却弥漫着夏天那样的雾。雾像一条白色巨龙,顺着大江的走势奔腾而下,不时有触爪似的雾团扑上岸来,撞在游人的脸上,津津的有湿潮,绵绵的有温热,其间夹杂了一些细碎的小点点,痒痒地刺在脸颊上。伸出手去,感觉有了,看时却无。这雾原来是看不透的奥秘。江雾把一轮太阳包裹着托举出来了,浑圆的像个大蛋黄,晕晕的,要滴了。眼看要丢入江中,却一直颤巍巍地悬挂着。雾中的江桥,像一道堤,雾都从堤上溢上天空;又像是把巨大的梳子,为骏马一样的松花江梳理着白色的长鬃。
  晨雾紧锁的大江偶尔掀露出一角,墨绿色的江水上面有几只黑白相间的水鸟在自由自在地嬉水。冬江水暖,那鸟儿一定尽享其中之乐了。
  后来,游人都涌到江桥上去,把自己埋藏在浓雾之中。雾中有琼枝玉叶,雾中有楼影幢幢,让人切实感受到了“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那样高远绝妙的境界。身前身后汽笛鸣叫,人声喧嚷,又让人分外强烈地感受到人世间这火热真实的生活是多么的亲切。
  十时以后,江雾渐弱,阳光渐强,两岸树挂闪闪发光,倏而黯淡。江中雾似沸水热气,一窝窝化做鳞状,丝丝缕缕缠绕蒸腾,现出了一江墨绿的江水,现出了松花江本来的面目。
  阳光下有点点雪花正从江中飞舞出来。原来早晨岸上那许多的奇妙,尽都出自这条不冻的江中。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丹青心影

  读画随想
  韩羽
  浏览画册,翻到问雨的猫鱼图,忽作如是想:原画大概很大吧?
  虽然“相知”二字的标题颇有调侃意味(鱼遇到猫犹如小鬼遇到钟馗),虽然设色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仅有黑、红二色),都不是引起我的兴致的主要原因,独独是这“忽作如是想”。
  何以会“忽作如是想”?
  细察这小猫。尾、下身、脑门是三大块黑墨。脊背、下巴、胡须、前腿仅用淡墨稍事勾勒,似处在较远距离的浑然模糊之状。鱼,尤率尔挥毫,只横涂了几抹红色,如果四周没有淡墨勾出的鱼缸,直是“鱼鲁”莫辨了。
  为何这么画,而不画作具体而微的鱼?试做比较,有感于孟子之所言鱼与熊掌,总是难得两全。如果将这“几抹红色”改画成同样体积的具象的鱼,有所得,也有所失。所得者是肖似,所失者是相对的“大”的感觉(因为与具体之形拉开距离的抽象与模糊,可产生“大”的错觉,这是视觉的有趣现象)。
  问雨画猫,浑然模糊;画鱼,逸笔草草,得失之间,权衡去取,其用心之处,意欲引人“忽作如是想”么?
  小猫小鱼,本属“小”字,物小而大,岂不有趣?
  岂止有趣,当更是贵处。画贵有大气。何止画,“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蕙风词话》)或诗或词,亦贵有大气。
  翻开《论语》,孔夫子说了:“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子夏也说了:“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大受”、“小道,君子不为”,人也贵有大气。
  人以“大气”为贵,如影之随形,艺术审美当也以“大气”为贵。
  “不可小知”,“小道,致远恐泥”,不也有启示于艺道的从大处着眼不斤斤于琐屑么!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生活之波

  “陈奂生”进京
  石湾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流传了千百年的民谚,如今竟然已谱成通俗歌曲,上了MTV。每当我从电视节目里听到这首歌,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老乡的情分,一首通俗歌曲恐怕是很难承载得起的。
  我离开故乡到北京工作已三十多年。细想起来,遇到的老乡并不多。尤其是由故乡来京找我帮忙办事的人,则少得可怜。这倒不是故乡无人进京办事,而主要是乡亲们都知道我是一介草民而已,在官场商界均无门路,是很难帮上他们什么忙的。
  正因为难得有老乡来京找我,所以,大凡果真遇上有求于我的老乡来京,我总是会想尽办法助其一臂之力。
  记得前年,我在常州火车站当合同工的弟弟突然打来电话,说他们那里组织大家来京春游,一行二十余人,托我为他们安排食宿。如今北京新建的宾馆多的是,可他们节俭惯了,哪舍得去住?提出的条件是:每人每天不超过十五元的标准,还得有食堂、有浴室、能代订返程火车票……这就难坏了我。临到他们抵达之前,才好不容易落实下来。我匆忙赶到北京站去接,因他们坐的不是同一节车厢,为在站台上将人马会齐,又差些把我急出病来。说是乡亲,可我一个也不认得。好在他们都是我弟弟的同事,我与弟弟很相像,是他们逐一认出了我。出了站,我领着他们步行去旅馆。因为不可能为他们准备专车,去挤公共汽车的话,势必将队伍挤散,万一落下谁,就乱套了。尽管从车站到旅馆只有两站路,可整整走了一小时。因为这些老乡都是第一次进京,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时间。
  到了旅馆,先办登记手续。一人一张登记卡,所填项目,十分详尽。谁知他们中大都文化水平很低,好不容易推出一位“有知识的”,由他统一填写。这一填,就拖了足有半个小时。连旅馆服务员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接过登记卡便问:“怎么回事?你们说是常州火车站的工人,家庭住址却一个个都在武进县农村?”我连忙向她解释:“是的,他们全都是农民。改革开放了,才进城当了合同工。”服务员审视了我一番,不解地问:“你老家也在常州乡下?”我答:“可不,他们都是我的老乡!”
  后来,我又受弟弟所托,接待了两批来京旅游的老乡。每次接完站,把他们的食宿安排停当回到家里,都累得直哼哼。女儿见我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总心疼地嗔怪:“这哪是你干的差使呀?这些老乡也真是的,怎么偏找你帮忙?”……
  可不,不就是因为都是老乡,他们才来找我帮忙的么?乡里乡亲的,即使再难再累,这忙也是要帮到底的。说实在的,这在改革开放之前,乡亲们集体进京旅游,是件无法想象的事。如今,他们每次进京,都给我带来故乡大步奔小康的喜讯,怎不令我感到快慰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汪汪的泪,再不含辛酸与苦涩,而全都是兴奋与喜悦的热泪了呀!
  去年年底,以《陈奂生上城》蜚声文坛的高晓声来京出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当我去京西宾馆拜望这位乡亲时,他说没什么事要托我办,只是希望我能陪他去游一趟圆明园。他虽进京多次,还没有去过。我当即应诺。第三天下午,我就和故乡的另一位女作家一起,陪他踏访了圆明园遗址。那天我们玩得很尽兴,一是天气晴和,连冬装都脱了,二是难得三个老乡碰在一起,操武进方言,说故乡旧事,其乐融融。走出圆明园时,高晓声对我说:“你对圆明园还蛮熟悉的嘛!亏得你带路,今天一路都很顺当。”我告诉他俩,我陪老乡来圆明园玩,帮他们照像,已经好多次了。这些年来,家乡凡有人来,我若不陪他们游览京城的几个主要名胜,就仿佛没有尽到我作为一个老乡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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