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月12日人民日报 第12版

第12版(副刊)
专栏:

  过年
  林斤澜
  从前——,狗蛋三岁上幼儿园小班时候,知道了讲故事是怎么回事。叫他讲故事,就说从前———,没有第二句。大约上中班了,才会接下去说:一个小孩子盼望过年……说不下去,缠着姥姥往下说,姥姥照小人书上儿歌口气:过年三件事,吃好饭,穿新衣,放炮仗……
  转过年来上了大班,不对了,那个地方禁止放炮仗了。狗蛋问为什么?姥姥也问为什么?
  姥爷天天看报纸,该他回答。可是姥爷说,我们不参加讨论。有的地方禁止,有的地方倒拿这个招徕游客。招徕的说是传统风俗,竟推算到一千多年两千年的从前。禁止的说再从前更不文明,这样伤风败俗的话都抡出来了,还讨论什么。
  那么说穿新衣吧。叵耐尼龙混纺衣服五颜六色,且穿不旧也穿不破。从前——,小孩子过年穿上一双虎头鞋,走道都不沾地似的。去年一入冬,给狗蛋买了双“新发明”,后跟一踩一闪红光,有如汽车尾灯。穿到年下,早早满街都是了。有没有带响的,一踩一个炮仗的“新发明”呢?得了,先不讨论吧。
  吃好饭现在讲究“吃环境”,当父母的还讲究“吃营养”。论“吃味儿”,好像是爷爷辈儿的事了。“上班族”现在都“快节奏”,不作兴“锅台转”。还“转”个啥?盼望当“下岗族”吗?真当上了又有什么好“转”的?
  把孩子从幼儿园里接回来,顺路就拐进了“麦当劳”。无冬论夏,还有什么年不年的。从前——爸爸妈妈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起城里过日子,平常礼拜天也吃顿饺子。农民问:那过年吃什么?
  这个问题非常地道,也非常不好回答,有谁教育谁在那儿等着呢,还是照姥爷说的,不讨论吧。
  姥姥姥爷站在高楼玻璃窗里,看鸽子在楼顶上盘旋。这楼那楼,一样的鸽子笼似的窗户,连天也懒得上,灰不溜秋的那叫天吗!
  忽见楼底下,一伙孩子在石灰道上盘旋,盘到楼群背角落里,灰灰枯草灰灰碎石头地上,围做大蒜似的一团。啊,狗蛋也团在里边。团团中间怎么冒上来一缕青烟?姥姥惊叫,孩子们学抽烟了吗,怎么又有点儿声响?
  这个声响还赶不上姥姥的叫声,却只见孩子们哄的四散跑开,有的边跑边东张西望。姥爷说放了个炮仗。又叹一声:小小的百子炮。
  姥爷做了个梦。从前——又仿佛昨天,孩子们又仿佛他们的爸爸妈妈,背上薄薄背包,打上小小红旗,成队上山下乡。可不是“接受再教育”,倒是去听听两千年的声响。回来说,可盼望到了,过了个年。


第12版(副刊)
专栏:

  糖房之夜
  邓云乡
  知堂《庚子送灶即事·和戛剑生作》诗云:“角黍杂猊糖,一尊腊酒香。返嗤求富者,岁岁供黄羊。”绍兴人过年及腊月祭灶都包粽子,取吉利,叶“高中”之音。“猊糖”是糖狮子,是模子脱出来的,是蔗糖作的。而北京风俗迥不如此。儿歌云:“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媳妇要花,孩子要炮……”糖瓜则是麦芽糖作的,诗文中名饧糖,北京俗名关东糖。我的家乡北国山镇,叫麻糖。北国山镇冬日苦寒,物产又少,红糖、白糖、冰糖只是铺子里卖,街头孩子们吃零食,没有城市里的那种西式糖块。只有卖麻糖的。麻糖就是本村糖房里熬出的饧糖作的。
  旧时山镇,冬日晚间,青年人没有什么娱乐,糖房便是一个好的聚会场所。一条热炕,一个熬糖的大锅,下午熬糖时,把炕烧得很热。吃罢晚饭,制糖师傅要在炕边石板上作糖,左近赶热闹的老年、青年村民们也凑到糖房来聊天。大炕能坐十来个人,室外吹着呼呼的西北风,墙上挂一盏煤油小马灯,虽然玻璃罩子擦得很亮,但光度总有限,只照亮大师傅制糖的中心区,其它炕后面的人影就昏黑,只听到偶尔有人插话的声音了。聊天的人总有一二位年长的人作中心,或说村中旧事,或说清末遗闻,或讲军阀形势,村民外出的少,走的都不远,青年后生在边上入神地听着,偶然插两句话——而制糖师傅在一边自顾自作他的糖,也偶然插进来说一两句笑话。
  饧糖白天备料,入锅熬糖,这些手续我都没有看过,但晚间热闹的糖房,我却去过多次,看着作糖。小时看人家手艺人干活,总十分感兴趣,看的十分细致。石板放着刚熬出的饧糖坯,是咖啡色的,像一堆和好的有颜色的面。师傅用刀切下一大块,揉一揉,拿到手中,中间穿个洞,石板边有一个固定的木桩,套在桩上,再用一木棒,穿在这个圈中,拉长,绞一绞,再折起来,又套在木桩上,再拉,再绞……如此,反复十几二十次。说也奇怪,咖啡色的糖坯,拉一拉,绞一绞,咖啡色越来越浅,慢慢变成米黄色、象牙白色了。
  为什么?小时候我不知道,六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不知道——偶然想起,仍感到有趣。师傅把变成象牙白的糖放在石板上,再像揉面一样揉一揉,然后就开始作各种麻糖了。一种是把糖像擀面一样地在石板上擀成一大片,上面洒上炒熟的黄豆粉,然后一层层折好,或卷成一卷,再压成三寸宽的长条,拿起雪亮的像厨刀一样的快刀,切成一寸宽的长条,中间再拧一下,整齐地一排排摆在晾盘中。味道同外地豆酥糖一样,但形状两样,家乡有特别名称,年代久忘了。另一种是把一种俗名“红红谷”的草籽炒熟,揉在糖中,也擀薄,切成同样的长条,一拧,整齐地摆在晾盘中,看去是粉红色的,吃起来很酥,很香。但没有炒熟的芝麻香,古镇铺子里也有芝麻卖,但糖房中不作芝麻糖,因价钱较贵,一般街头卖糖的孩子买不起。但家乡南北山都出核桃,夹核桃仁的糖,糖房是常作的,把核桃肉炒熟轧碎,先把一团糖擀成薄片,把核桃肉撒在薄片上,一折,再压紧,切成二寸大小菱形块,这种夹心糖吃起来很香。还有把月饼擀成碎粉,包在糖中,搓成长管状,切成两寸多长一段一段的,像灌肠一样,也很好吃。
  糖房作的各种糖,由卖糖小孩,用托盘一条皮带挂在颈间,两手扶着,沿街叫卖,一个小铜板一条。我则是家里拿两个月饼或一些炒好的核桃仁,到糖房找师傅作一些灌馅子或夹核桃仁的夹心糖回家吃。三九严寒的大晴天,作的糖又脆又香,如阴天下雪,天气返潮,糖就发粘,作不好了。
  糖房的夜晚,在朦胧的灯光下,是一个混合了说笑声和烟草味的乡村俱乐部……
  久在江南,早年听一个绍兴老友说,绍兴乡间也有作麦芽糖的糖房,后半夜干完活,就唱绍兴小戏,叫“的笃班”,就是后来上海流行的绍兴戏,听来也很有意思。腊八包粽子风俗虽不同,而南北糖房的风俗似乎是一样的。


第12版(副刊)
专栏:大地

  淮河梦寻
  卢达甫
  我无法忘怀那一展无垠的淮北大平原。1970年初春,我第一次走近这大平原,立刻感到视野无比开阔,顿时被它原始状态的平展广袤几乎望不见边际的苍茫博大的气势所折服,真想大喊一声,在它裸露平坦的原野上赤足狂奔。可是,当我走进它贫瘠的腹地阜阳乡村,看见的是衣衫褴褛的乡亲端着粗糙的饭钵,蹲在低矮的茅草房泥墙跟前喝着山芋稀饭。这浩瀚无垠的淮北大平原,不是我土生土长的祖籍故里,却是我在人生跌宕转折境遇中落下沉重脚印的一方热土。就在那浑浊缓流的淮河北岸的军营,超负荷的繁重劳作,几乎耗尽了我们这批来自北京的大学生的羸弱体力。我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第一次触摸到大地的脉搏,第一次走进中国农民的内心,更难忘军营附近淳朴善良的乡亲。
  在我的记忆中,广种薄收的淮北大平原近乎一片荒芜,灰黄的田野上稀稀落落几乎见不到耕作的人。偶尔朝远处眺望,或许还能看见光秃秃的田畴上躺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农民,身边横放着一把铁锹,脚边跳跃着几只觅食的乌鸦。好不容易见他翻了个身,他却侧过身子换个姿势又睡了。清晨早起,有时还能望见酷似春秋战国时期古战车样的木轮大车,满载着粪肥在村边缓行。走进树木稀疏的村庄,满眼泥墙草房,老人妇女靠在墙根聊天,男人蹲在晒场地上玩牌下棋。
  二十几个春夏秋冬匆匆过去了,还是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土地,苍茫大平原上,似乎有一个大手笔大气魄的画家,用浓墨重彩泼洒了一大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踩着满眼的新绿穿过农贸集镇走进熟悉的村落,阜阳人祖祖辈辈栖居苦熬的泥墙草房的地基上,矗立起别墅式的农民新居,重叠错落的楼群庭院中,我一次又一次迷失在农民陌生的笑脸中……踯躅在绿色原野的成群黄牛,飘飞四方的浓郁美酒芳香,穿过淮北平原腹地的大京九,走南闯北忙忙碌碌的阜阳人……穿过长长的笔直的绿色林荫大道,随着拥挤的人流走进小张庄农民公园。眺望远处碧波荡漾的人工湖泊,我真不敢相信,这山,这水,是小张庄人一锹一镐挖出来垒起来的。走进动物园,徘徊儿童游乐场,漫步亭榭画廊,我似乎在游览山清水秀的江南园林。兴致勃勃坐上快艇飞速滑过湖面时,心像飞溅的波涛激荡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当年军营附近的乡村走一走,看一看。我忘不了曾当过两年私塾先生的白胡子老农给我娓娓叙述的那段淮河的掌故。当老人听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军营,他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我叹了口气:“唉,要是你们这些大学生能留在这儿,该多好哇!”老人真挚恳切的神态触动了我尚有忧患意识的幼稚的心,冲动中真想留在淮北大平原与乡亲们共同寻找家园。可是,当我们像飞出鸟笼的小鸟急不可待地离开军营走向大大小小城市时,我甚至来不及向乡亲们告别,就匆匆逃离贫穷的淮北平原扑向富庶的江南小城。今天,当我走进绿色的原野在别墅式的农家庭院默默徘徊沉思时,我只感到内心深深的惭愧和无言的沉重忏悔。与今天以及昨天的阜阳农民比较,空谈忧国忧民的我该是多么渺小与脆弱。此时此刻,我才豁然彻悟,那祖祖辈辈吃山芋粗粮艰难生存的淮北大平原农民,在他们饱经沧桑的强壮体魄内,不知蕴含着多少创造家园的巨大潜力。1991年的汹涌大水冲走了他们初具规模的家园雏形,却无法冲垮他们重建家园的梦的渴求,大京九的贯通更使那有着北方人的强悍南方人的精明的阜阳人,不失时机地用更大的气魄更大的手笔潇洒自如地去创建更加辉煌的美丽家园!


第12版(副刊)
专栏:大地

  落雪
  刘兰鹏
  在宁静的冬日,人们等待的那一场雪已飘落在苍茫的原野。那是最初的水给予冬日的圣洁,那是和雪一样洁白心灵的期盼。没有雪的冬天不能称其为冬天。
  雪是冬的意象。雪是这个季节特有的风景。雪是这个星球最纯粹的语言。雪是冬的灵魂。
  雪如寻梦的蝴蝶,漫天飞舞着。雪以博大的胸襟,包裹着裸露的大地。
  雪原静若处子。雪原的背后是一座圣洁的雪峰,固守着那份珍贵的贞洁,站在天边审视着我所居住的城市。
  远处有无数双眼睛,清澈如水,在阅读着雪原的孤独。通向雪原的路,此刻没有一双脚印。只有那一株株红梅在雪原上怒放。梅的芬芳随风飘送,那是雪的芳香。如火的梅花点燃了那片原野。雪原升腾着白色的火焰。
  “窗含西岭千秋雪”是何等壮美的意境。雪落在村庄,像给淡泊的乡村生活注入了新鲜的盐粒。那温暖的颜色,如一朵朵微笑的棉花。
  乡村渴望着这样的雪天,农人们在雪天里伫望来年的喜悦,然后以雪天作背景,以滴落的檐水为音乐,围坐火塘,暖一壶烈酒与雪交谈。
  没有冻结的牛铃摇响乡村的歌谣。被雪覆盖的田园上,那麦苗和雪亲切地耳语。农具在雪天醒着,跟着农具后的脚印,是通向丰收的路。
  雪落在城市,成了一道风景。那些人群如雁阵般欣喜。那些修饰的眼睛和浮躁的市声,那些涂抹的红唇和化妆的倩影,该怎样读懂雪的博大和朴素,该怎样领悟雪纯净的语言,该怎样颂扬雪无私的品格?
  能够读懂雪的高贵的城市人,都以雪为陪衬,用相机把自己和雪融在一起,放大成永恒的记忆,希望人生如雪一样洁白,希望心灵像雪一样纯净。
  雪落在记忆深处,落在童真的岁月。唯有圣洁的童心才配与雪游戏。
  我们都曾以纯净的微笑和欢乐,用雪的纯净雕塑想象的房舍、村庄和意念中的城市。
  我们幻想把真正的雪留下来,阳光让雪融进了我们的记忆和美好人生。
  雪落在宁静之夜,落在我们精神的家园。最深最冷的不是夜,是孤独。
  雪夜,该有多少点燃的蜡烛,在倾听着天空飘洒的言语;该有多少诗人升腾着灵感的火焰,澎湃着艺术的激情,吟唱着“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美;该有多少跃跃欲试的画家无力画出雪洁白的精神;该有多少涌动的琴声用音符描绘着春的来临,再灵巧的手指怎能弹出落雪美妙的音韵;该有多少含苞的迎春花藤伸出梦境之外,每一簇结开的苞蕾酝酿着春天的经历;该有多少爱雪的人,想象落雪的情景,喜悦如雨,潮湿的心灵,长出新绿的叶片;该有多少情人,借每一片雪花,飘飞着对爱情和人生的祝福。
  沧桑岁月,天荒地老。雪显得无与伦比的崇高。崇高的是雪一生的干净,崇高的是雪洁白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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