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28日人民日报 第11版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想念海南
田景丰
我离开海南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我无时不在想念那块漂浮在南海上的美丽而热烈的土地,无时不在翻阅那一页页关于海岛的记忆。我曾千百遍地对着自己说:“回去,该回去了!”可我终究没有回去,没有兑现十年前离别海岛时的承诺。
其实,我进岛和出岛都有着很大的偶然性,而且,前前后后加起来,我在岛上的日子也不过一年的时间。可是,我没想到这一段短暂的岁月,竟会成为我生命中一段永远抹不去的记忆,那进岛与出岛也因此成为我人生的一次转折。
我是1984年的中秋节之后进岛的。当时,海岛刚刚经受了一场台风的洗礼,琼州海峡的风浪尚未完全平息,海岛上被吹打得东倒西歪的椰子树没来得及完全站起,我们那一片新开辟的建筑工地上依然是暴风雨踏踩后的一片泥泞。而我,也恰恰是在人生的一场风雨刚刚停歇之后,还来不及洗净满面尘土,便带着一份重托上岛去了。当时的海岛刚刚打开开放的大门,便热情地接纳了我和我的同事们,接纳了一支南下的建筑队,一支刚刚组建起的属于国家队的施工队伍。
我是派去作政工科长的,同时又兼任了工会主席。
我上岛时施工尚未开始,一片与天安门广场大小相等的建筑工地,刚刚完成三通一平。那天,我们指挥部的副指挥长老杨正领着先期进岛的十几名工人在暴风雨后的淤泥上搭盖工棚。当时他与工人们在一尺多深的淤泥中繁忙的情景,至今仍让我难以忘怀。我与老杨虽然已经是老熟人了,可在那块令我们陌生的土地上,当他走过来热情握着我的手为我的到来表示欢迎时,我便猛然生起一种异乡遇故人的激动与亲切感。我知道,从此,我们将要在这座与大陆相隔甚远的海南岛上朝夕相处,奋斗与共了。“就等你了,你把宣传机器都打开,把大家的干劲鼓起来,我们轰轰烈烈地干一场!”
果然如杨副指挥长所说的那样,我们在那块南中国最美丽的岛屿上着实轰轰烈烈地大干了一场。按照分工,我是协助指挥部工委书记做政治工作的,而他却是施工的总指挥,白天黑夜奋战在施工一线。他是三位指挥长中唯一戴眼镜的,文质彬彬,一副典型的书生模样,可他在施工中的泼辣却胜过了许多工人出身的干部。他每天从工地归来都要经过我的办公室门前。我每一次见到他从工地归来,几乎都是那样一副疲乏的样子,他的裤腿高高地卷起,衣服上沾满了汗渍和泥尘,唯有他的双目在明亮的眼镜片后面闪动充满自信的光芒。他是科班出身的工程师,已在基层工程队里滚打了许多年,进岛前才提拔担任了副指挥长。这次进岛无疑正是他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他将从这里高高扬起他人生的风帆。可惜的是,在我离岛三年后他竟因为车祸而殉职了,当时他刚刚过完50岁的生日。或许,当人们今天或明天描绘海岛的繁荣时,会为那一幢幢富丽壮美的大厦而赞叹,但不知会不会记起那些用膀臂作脚手架支撑起大厦的建设者。他们有的甚至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特区的繁荣奠基的,老杨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年来,每当我想到海岛,想起在岛上的那段日子,便想起老杨。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他,更忘不了离岛前他对我的一段嘱咐。那天,他知道我要调离海岛了,就独自为我送行。临别时,他悄悄地告诉我,他也许会留在海岛主持工作,“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要求派你来做我的搭档,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其实我深知人事安排的易变和微妙,而我当时既已奉调去做了报人,自然就打算干下去了。不过,老杨对我的那一份信赖和真诚,我却铭记在心。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比信赖更为贵重、更为值得记起的呢?可是,我已记不起当初我是否违心地答应过他的要求。如果没有,我便终身欠下他的一笔感情债了。
老杨走了,匆匆地撇下了他的妻子和儿女,撇下了他那尚未竣工的电厂工程。那座电厂在他走后不久就已发电,就已化作海岛之夜千万盏璀璨的明灯,可老杨的生命之星却熄灭了。或许那千万盏明灯里一定也有老杨生命的闪光?
老杨走了,而另一位与老杨经历几乎相似的张指挥长至今仍留在岛上。张指挥长当年也是指挥部的副指挥长,主管经营,如今他已是国家某部属建设承包公司的总经理。可他依然不忘那段初进海岛的岁月,不忘与他一同住工棚的故旧。两年前,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了我的一篇怀念海南的散文,便从岛上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邀请我回海岛去看看:“来吧,你和你的全家都来,一切都由我安排。”他那遥远而盛情的邀请,更加重了我对海岛的思念之情。不久,他又给我寄来了一份挂历。捧着那份来自海岛的挂历,我想,我所以如此向往如此想念海岛,牵挂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那里繁华的街市,旖丽的风光?不,我所怀念,所不能忘怀的正是那一段创业的日子和在那些日子里同事间建立起来的深厚而真挚的友情。而这一切,我从他的那一个电话、一份挂历中已经获得。不过我还是想找机会去岛上看一看的,不是为了逛海口繁华的街市,更不是为了饱览那美丽的海岛风光,而是为追寻那一段难忘的岁月,为捡拾我和我的同事们洒落在淤泥中的那些足迹。
我要是回海南,我将沿着我十年前南下的路,乘火车、转汽车,而后在海安上船、过渡……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沙漠路碑
张敬群
1995年10月4日这一天,中国西部发生了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穿越世界第一流动性大沙漠的塔克拉玛干等级公路全线贯通,从而结束了塔克拉玛干“生命禁区”的历史,在世界筑路史上写下奇伟而壮丽的一页。多少代中外探险家都没有走过去的“死亡之海”变成通途,开发塔里木的金钥匙已握在了当代石油工人的手中,这是多么值得庆贺啊!
可是此刻,修筑沙漠公路的功臣之一——长庆筑路公司经理文杰堂却悄悄躲开了欢庆的人群,他好像卸下了万斤重担,身体一下轻得像一片落叶,平时不经意的肝病剧烈疼痛起来,头落枕头就睡着了,一下睡了三天三夜。
是啊,他是该好好睡睡了。
塔里木盆地56万平方公里,其中塔克拉玛干沙漠占34万平方公里。沙漠静若处女,动若猛虎,地形复杂,一会儿聚而成垄,一会儿像瀑布、马群奔腾呼啸,那残存着的万千古代商贾与探险者的人马兽骨,诉说着塔克拉玛干自古以来的险恶和恐怖。
可是,这险恶的巨大盆地下面却埋藏着丰富的石油资源,能否探明和开采塔里木石油资源,关系着中国石油工业发展的命运,关系着中国经济发展的前途。
中外有识之士关注塔里木。50年代以来,石油人九进九出塔克拉玛干,但都是由于没有一条进入这片“死亡之海”的路,石油勘探器材无法运输,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路!路在何方?路,像一把利剑在刺伤着找油人的心!
1990年2月,人们欢度春节之时,文杰堂这位消瘦、干练的39岁的正值盛年的筑路专家受命于塔里木石油会战指挥部,带着他的长庆筑路队伍来到塔里木石油会战前线阵地。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昂贵的从美国进口的沙漠车在塔里木像蜗牛一般爬行,拉运物资的车辆要绕盆地的边沿经20多天才能匍匐进入沙漠。在沙漠中作业的职工靠直升机运送,遇到一连数天大风,空投食品都无法进行,有时七八天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生命受到威胁。文杰堂抓起一把细细的沙子,紧紧攥住,恨不得将这大漠攥在自己手心捏碎,修出一条沙漠公路来,否则,枉为筑路人。
塔里木沙漠公路,作为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经过187个单位的科研人员联合攻关研究,李鹏总理批准,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立项,由塔里木石油指挥部付诸实施。塔里木指挥部和长庆油田的领导又把重任交给了文杰堂,首先由他们的筑路队伍进行两公里的工业先导性试验路段施工。
从此,一道道难关,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一一向他们袭来。
最先遇到的就是“胡杨土”地带。“胡杨土”含水量零,砂粒极硬极小,比面粉还细,在地面上看似硬壳,可动起来却像流动的水,一罐车水倒进去,土跟水一起流。在这样的“恶土”上施工,世界都没有一个成功的先例。“塔指”只好派人将“胡杨土”送天津某施工研究所,希望试验出一套办法来。可文杰堂没有等待研究结果,同工程师王建国、队长王以学和几个技术员一起,集思广益,拿出了一个“拦水、保土、固基”新招儿。他们成功了。紧接着挺进“胡杨林”。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胡杨林”长廊。人们进了林子,看到那站着、躺着、横斜而卧的胡杨,像一群不屈的幽灵,一个个拉开剑拔弩张的架势,似乎时刻准备在这天地人神之间来一场生死命运的决战呢!
长庆筑路人,恰如不屈的胡杨林。他们不仅要对付胡杨林胡杨土,还要对付多如牛毛一般的蚊子、小蚱蜢。每到傍晚和夜间,那些凶恶的极度饥饿的饕餮之虫,便成群结队向他们扑来。这里的蚊子毒大,袭击的方式猛扎直撞,跟轰炸机一般,一咬人就起一个红疙瘩,疼痒难忍,只要人一露面就跟踪追击,连拉屎撒尿也不放过。
六月盛夏,天气奇热,工程进入塔河南胡杨林带以后,又是一番不寻常的遭遇战。炎热把人们置于蒸笼之中。小伙子们大都是光着脊梁穿着裤衩施工。最苦的还是推土机手,闷热得头疼牙疼流鼻血,口里咬个湿毛巾,忍着。人们只知要速度、要效率、要质量,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在汗水和沙尘的腐蚀下人们的大腿根皆溃烂出血,只好垫上一层厚厚的卫生纸坚持施工。1993年大干了100公里路的工程,总共200多名职工,因施工环境恶劣,生病的竟达142人。有不少人患沙漠病,双目发黄、头晕、胸闷、呕吐、尿白、咽喉肿痛出血,有的流鼻血流成严重多发症。患关节炎、肩周炎、腰脊劳损等症乃是常见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落荒而逃,没有一个人请病假告退。路基队的队长陈建国患了急性阑尾炎,死活也不下战场,人们只好强行把他从工地上拉了下来……
沙暴,是又一个最严重的挑战。
1993年6月7日下午,文杰堂乘车前往沙漠工地的途中,突然看见大漠深处有一股浓黑的乌云遮去了一方明净的天宇……
“啊?特大沙暴!”
文杰堂下车仔细一看,大惊:
“不好!特大沙暴恰恰发生在咱们施工的地段上,快,咱们赶快冲上去!”
心急如火的文杰堂转身上了车,司机放开了马力,车子“呜”地一声,如一头雄狮跃起倏地飞奔起来。特大沙暴向路面队生活点和施工点扑过来。正在野营房休息的人们被天崩地裂般的吼声惊醒,野营房震得倾斜摇晃了!此时,有人喊了一声:“快冲出去,工地上的弟兄们正在施工呢,咱们呆在这里怕死不成!”
小伙子们一个个只穿着背心短裤,拚命地向工地跑去……
路面队的职工全部处在特大沙暴的袭击中。沙暴扑打在人身上如拳击棍劈鞭子抽!但工地上并没有停工。人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停止施工,就意味着当日新铺的黑色路面前功尽弃。他们头脑中似乎只有一根神经在兴奋着,这就是“筑路”的神经……
一场迎战特大沙暴的恶仗就这样自发地展开了:风沙猛烈,人皆站立不住,被刮得直往前跑,风沙呛人,呛得几近窒息。不到十分钟,好多人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开始流鼻血。队长明永福带着一拨子人,个个手拿着扫把,抢扫路基上厚厚的积沙。刚扫出几米,沙子又在路基上积了厚厚一层。他们返回来又扫。摊铺的土工布压不住,被强风沙张扬到半空呼啦啦狂嘶乱叫。两三人拉不住,三五人也拉不住,七八人还是不行。于是,几十个职工民工一齐上手,使出吃奶的劲才把土工布从空中拽了下来。接着,像藏民“磕长头”一般,双膝跪在土工布上,伸开双臂死死地压着。就这样,压一段,扫一段,铺一段,待铺完一车料时,大伙的嘴、鼻、耳、喉全部都是沙子,就是吐一口痰,也是一团沙球!
文杰堂驱车冲进沙暴后,车前能见度不到一米五,车子实在无法行驶了,司机扭过头来对文杰堂说:“这样撞下去,难保不出问题。”
“好,我下去。这儿离工地不远,待沙暴一过,你就把车子开过来。”文杰堂说着就连忙起身下车,不料,被司机一把抓住:“这时候下车,你不要命啦?”
“不行,工地上弟兄们面临的危险更大,谁能知道现在他们被袭击成什么样子?我是经理,要是设备受损,职工生命受损,我文杰堂回去怎么向组织交代,向我们的家属交代?”
文杰堂赶到工地,近前一看,顿时惊呆了:出现在视野中的几十名职工,一个个光着脊梁,汗水与黑沙搅合在一起,给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涂了一层铁灰色的釉泥,活似一群黑色幽灵。令文杰堂更加震惊更加意外的是,在沙暴的袭击中职工们坚持施工的应急方式是世界上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看到那接力赛式的抢扫积沙、如藏民“磕长头”式地跪压土工布的弟兄们以生命作代价使险恶的沙暴奈何不得的情景,文杰堂顿时有一种火辣辣的东西直往嗓子眼处窜,不知是激动,还是酸痛?两行看不清的泪水早已默然涌出……
他的出现,在场人根本没有察觉。只见他紧跨几步,跨入弟兄们的战斗行列。“咚”地跪倒在土工布上,以同样虔诚的姿势,扑在施工路上……
也许,这是一种生命的抵押!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率领筑路铁军征服“死亡之海”的传奇人物竟然是一个肝病患者?
他患有肝血管肿瘤……六年来,公司的干部职工换防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文杰堂俨然如一根擎天柱一样在这里支撑着。1993年大战100公里沙漠路下来,他的体重掉了10公斤。刚一回到基地就挂上了吊针。1994年春节过后,要五上塔里木了,妻子含泪央求说:“老文,都整整四年了,这一回别去了好不好?你不顾你自己,你也得替我和孩子们想想啊!”“别怕,死不了。”文杰堂温和地笑着说,“我不去不行啊!国家等着向我要路,向路要油,我不去能行吗?”这一年在打通塔中四油田道路最后的一战中,文杰堂遇到了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公司唯一的一台1700摊铺机坏了,随之路面停止了铺设。接着,文杰堂之妻的侄女婿又突然在工地上暴病身亡。接二连三的打击使他一下病倒了……
文杰堂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腕上还扎着吊针。当他想到黑色路面已经停铺好多天了,摊铺机还在沙漠里躺着,一股强烈的激情涌上心头:“不,不行。这条路必须在‘七一’前后通车。否则,势必影响塔中会战,影响国家建设,这个损失,我文杰堂就是死100次也挽回不了!”想到这里,他一把拉去吊针,翻身下了床,又走进了沙漠……
1995年,六上塔里木的文杰堂终于拖着患有肝病的身躯在沙漠里支撑到沙漠公路的全线贯通。工地医生吃惊地对人说:“他,简直是个筑路狂!”
文杰堂怀着一颗对党、对祖国石油事业的赤子之心,在世人闻之慑魂丧胆的“死亡之海”中,坐镇指挥,率军鏖战,六载春秋,2000多个日日夜夜,先后组织修筑塔里木沙漠公路路基、路面工程30多个项目,修筑等级沥青公路500余公里,完成产值工作量5.6亿元。在飞机上凝视这条500公里长的黑色飘带,就像切开塔克拉玛干的一把利剑。此时,文杰堂终于睡醒了,他还回想着刚才做的那个梦,梦见他在大沙漠中,找到了那把打开神秘大门的金钥匙,他说:“芝麻,芝麻,开门来……”
他笑了,笑得很惬意。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走进冬天
徐泰屏
走进冬天我们
从祖辈的袖筒里
亮出民族勤劳的双手
用生命的热情
点燃季节清冷的日子
走进冬天我们
用思想和感情温暖自己
沿着春华秋实的道路
拥抱生命中又一个无悔的四季
以腊梅的形象钟情岁月
那些在冷风冷雨中忙碌的身影
生动了雪花开放的美丽
走进冬天乡村的土地
油菜葱绿麦苗青青
我们希望的田野
遍布动人的勃勃生机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梦游神农架
曾凡华
两次进神农架,两次登神农顶,仍觉意犹未尽,祈盼有重游的机会。然而一别经年,就再也未能南下。每每念及,心常神往,以至鸿雁南归、秋声渐紧时,神农架便浑然入梦……
梦之所钟,是神农架那一片蓊翳菁密的山林。
“林净藏烟,峰危限月。”野人的幻影总是在这种时候出没,达尔文称其为人类进化的“缺环”,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类学家在为之寻寻觅觅,盼望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出现。
神农架野人的传说由来已久,屈原在其《九歌》中吟唱的“山鬼”,很有可能就是指的“野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苈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清初学者王夫之认为,这里的“山鬼”,指的是野山中的一种人形动物。屈原是楚国人,其故里秭归离神农架又很近,神农架野人的传闻想必是听过的。即使他的“山鬼”属于浪漫主义的虚幻之物,其构思也是建立在现实主义土壤里的。
据悉,今年早些时候,又一支以探寻奇异动物为主的科学考察队开赴神农架野山丛之间,作为期数月的科学考察。他们的营地就扎在燕子垭道班。这儿是深入神农架腹地的山门,也是高屋建瓴、实施搜索的理想出发点。
在旅游者心目中,神农架是以自然景观的奇丽而著称于世的。自从“野人”行迹的传闻播开以来,神农架平添了几分人文色彩。70年代,为寻“野人”曾有过几次颇为轰动的大举措,甚至派出部队,配备电台、车辆,进行拉网式大搜山……然而所获大多是“野人”的毛发、粪便之类,始终未能获得实物标本。谜底尚未揭开之时,终究还是谜。在大猩猩未被人类发现之前,许多人认为它是一个虚构的梦,证实它的存在共用了40年的时间;人们在得到金丝猴的实体之前,也曾否定它在华中地区有存在的可能;那么“野人”呢?它难道真是一个难以闭合的圆?
英国哲学家弗·廷兰说:野人使人幻想——同时,也给人信口胡说的机会……这体现了哲学家的精辟和冷静,同时也提醒“寻梦人”,莫要轻信目击者的口述。若真有“野人”存在的话,那它必然会与我们遥远的、被遗失的过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地质上位于新华夏体系第三隆起带中段,有着许多历史遗孑的华中屋脊神农架,是否有可能找到现代人与古猿的某种中介,补上人类进化的“缺环”呢?对此,大部分人都是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国际学术界一直有着正反两方面的看法,对于“野人”的存在与否,处在一种既否定不了又不能肯定的境地。
对此,我却是抱着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心态,神游于神农架的。在去大九湖而路过那片古树苍莽、藤葛盘络的原始大森林时,也曾发现过一点“蛛丝马迹”,甚至眼睛里还出现过“野人”的幻影,但毕竟是“亦真亦幻”,仅此而已。
元旦前夜,一位专事“攻玉”的陈姓朋友从长沙挂来长途,给我拜年。他欣喜地告诉我,他主持雕琢近一年的“金玉骆驼”已经完成了,并说这是“和氏璧”式的“国宝”,价值连城!
和氏璧失传已久,可有人却考证出和氏璧产于神农架的板仓阴峪河。
阴峪河源出大神农架西侧的白石漂,水头飞流直下,将山体切开一道V字型深谷。全程不足24公里,落差却达1500多米。河谷上下,古木阴森、晦暗潮湿,石洞天坑不计其数,而和氏璧的前身——璞玉,即出自神农架这片野山之中。
抱璞刖足,完璧归赵的故事在我国早已家喻户晓,但卞和式的悲剧却常演不衰。
从50年代起,一位叫郝用威的地矿工作者,就孤身深入神农架,进行艰难的考察探索。“文革”中,他把多年收集的资料用蜡封住,藏进树洞。“四人帮”倒台后,他才重新启用那些宝贵的资料,重又走进神农架,继续10年前尚未完成的考察。他提一把矿锤,借指北针引路,在山林旷野里苦苦跋涉、逡巡。一个阴风怒号的秋日的黄昏,他几乎是在无意间发现了月光石。
月光石又名拉长石,由于拉长石分子在钙长晶格中,成细胞囊体并呈定向排列,所以在阳光照射下,从不同方位观察都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这吻合史籍中对和氏璧的记载。于是,郝用威撰写出《和氏璧探源》一文,论证神农架阴峪河一带所产的月光石即是当年卞和所得之璞玉。他建议有关部门进行探索,试采切磨打光亮,使世宝再现异彩。
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郝用威在探矿过程中涉足人文科学的领域,这一结合,无疑是富于创造性的。西方文明的上层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与自然科学相脱节的,甚至在美国,一些知识分子也往往被看作是那些按现行的社会科学的人文科学模式进行工作的人。有的人对化学和生物学知之甚少,把人类看作是物理现实中的超然观众,鉴于此,许多科学家和人文学者比过去更进一步努力明确各种伟大的目标,使意志坚定者能朝着这些目标展开发现的航程。我不知道长沙那位“攻玉”的陈姓朋友,其“金玉骆驼”所用的璞玉,是否从神农架阴峪河采得?而他“攻玉”的集团中,有没有郝用威?因为我相信,科学的汇聚,有时也凭缘分,借此而往往能产生人间的奇迹!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黄河母亲在流泪
裔兆宏
到过大西北的人,都说兰州的黄河大铁桥是一道迷人的风景,不可不看。然而,我徜徉在兰州的黄河岸边时,却发现新景黄河母亲石雕像更富有魅力,寓意更深,难怪“母亲”雕像前拜谒者、留影者络绎不绝。
黄河母亲石雕像与一般拔地冲天的雕塑不同。她是靠近地面横卧着的,头部被一只手臂轻轻托起,温柔的目光亲抚着怀中赤裸的男孩,男孩圆滚滚的小屁股翘对蓝天白云;涛声在底下尽情地诉说母与子、人与河的万千亲情。不是吗?黄河来自遥远的巴颜喀拉山麓,一路上性情暴躁,浑浊的河水,为了挣脱沿途两岸山石挤压,使她愤怒得几乎燃烧起来,跳起来,飞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地冲下去,跳下去,跌落下去,伴随着悲壮的呼号和咆哮。然而,这一切到了兰州,全都平缓了,柔顺了,宽和了,贯穿整个兰州市的黄河水,没有高潮,没有跌宕,没有挤压与被挤压的抗争,封闭与反封闭的喧嚣与呐喊,就那样气度从容、神态娴雅地从平衍的河床上流了下去,流过了长河落日般的黄河大水车,流过了张骞出使西域、唐僧西天取经的群雕,涛声中似乎还裹着古丝路上的声声驼铃。她仿佛一切都可以包容,一切都可以理解和谅解,完完全全是母亲的形象,慈爱宽容的母亲形象。也许,黄河母亲在兰州缓缓流泻,是在一路艰难跋涉后的片刻喘息吧!
因为,当我一次次站在黄河岸边,面对那浑浊得如同铜液般粘稠的河水,我的心一次比一次颤抖得厉害,使我陷入了无限的痛苦之中。难道人类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河的么?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摇篮。我们的祖先早就在这里留下了闪光的足迹。应该说,在农耕时期,华夏东方文明是灿烂得耀眼的。但这灿烂的相当部分则是以大举砍伐森林、消耗草木资源的屯垦的火光点燃的。据史学界推论,早在两千年前,黄河流域的农业生产力就已达到使用铁器的水平。耕作技术的发达促进了人口的增长,人口的增长又不得不进一步伐去森林或变草原为耕地,历史上黄河流域的农牧界线几经北移。汉代司马迁划定的最初农牧界线,自碣石至龙门,北为牧区,南为农区,到唐代以后农牧界线被推至阴山以北,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观不见了。这种掠夺式经营,使得黄土高原的生态被严重破坏,于是黄河从上游便开始挟带着泥沙滚滚东去,以至在中下游成为典型的“悬河”,黄河之水名副其实的“黄”了。先祖对自然的贪婪索取所遗留的孽债,最后只能转嫁到后人身上,历史上黄河曾决堤数千次,不知使多少生灵葬身黄泉。可悲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并未在骨子深处吸取先人的教训,去彻底医治黄河母亲的创伤,而是在片刻痛楚之后,又去重蹈先人的覆辙,最终使母亲河遍体鳞伤,难以负重。当然,每朝每代也有仁人志士为治母亲河到处奔走呼唤的,但因积重难返,收效甚微。即使共和国成立的近半个世纪,母亲河的状况有所好转,但她的病因并未根除。令人忧虑的是,当市场经济大潮滚滚而来时,有些国人又为眼前利益所动,去干那“竭泽而渔”的蠢事,于是母亲河的生态环境再次恶化,使她不堪忍受。1993年冬,黄河在内蒙古磴口县的发难便是明证:月色下的黄河提前解冻,夺路而去的黄河水与大大小小的冰块相拥相挤,所到之处墙倒房塌,人群落荒而逃,万人受灾,万顷良田被淹。人们哭喊着:谁曾想到这要命的黄河大冬天会闹灾呢?黄河母亲已经变得不可思议了。难道是她自然的衰老了呢?还是不孝儿女折磨她变得苍老了呢?此时,我已难以理解古人那“不变江河万古流”的诗句了。
秋凉了。黄河大水车依然在秋风中咿咿呀呀地转动着无边的岁月。我站在黄河母亲石雕像前,面对着河对岸的山峦、树林、白塔,面对黄河大铁桥下滔滔奔流的浑浊的黄河水,回想在豫晋陕途中见到的那冒着浓烟的一座座矿井、一座座火力发电厂,我的心一片凄凉,眼睛变得矇眬了。我仿佛看到那宽容、温柔的黄河母亲雕像的眼睛湿润了、流泪了,雕像下流的不是河水,而是黄河母亲的泪、黄河母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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