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18日人民日报 第10版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新潮启示录

  武当山下铸风流
梅洁刘承炳党正军
但丁说:“人生就像一支箭,不能回头,回头就意味着坠落。”
26年前,这里荒无人烟,鬼哭狼嚎;26年后,这里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国有企业。
26年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人,勇敢地选择了这块前面临水,后面靠崖,水陆不通,与世隔绝的土地;26年,他没有回头,没有失望,始终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意志,集结自己全部体力和心力,向着认定的目标,不断向前挺进,终于成为一个时代硬汉。
他,就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湖北省劳动模范、湖北省华阳企业集团总经理——陈守全。

历史,拒绝遗忘。
本世纪60年代,共和国又一次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山沟,投向了被称为三线地区的腹地——群山环抱、地处偏远的鄂西北郧县境内的武当山下。
那是1967年,一个狂热中难得静谧的秋日,一机部一声令下,一支由50多人组成的队伍,背负着铁锤、钢钎,也背负着共和国的重托,踏荒而来。一个投资巨大、规模空前的风动工具厂的建设蓝图,便风风火火地在野兽出没的莫家沟铺展开来……
刚从中专毕业的陈守全,也带着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行进在这支队伍中……
历史给他们开了一个玩笑。曾引以为安全屏障的大山深壑,成了堵塞商品流通的路障,窒息生产活力的樊笼。由于风动工具厂无市场可依,一机部中途停止投资,风动工具厂交由地方管理。然而,对于一个年年靠吃国家补贴的贫困地区县来说,又哪有能力去扶植一个破烂不堪、毫无出路的工厂呢?坐吃皇粮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到1977年,他们累计亏损达89万元,人均亏损达3000多元,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个天文数字。职工的生活失去了最基本的保证,工资是发了上半月无下半月,车间的电线破了,竟连一卷小小的绝缘胶布都买不回来。子女上学更是困难,隔江相望的学校因无渡船,只能望洋兴叹。
陈守全进入了人生一段最为灰暗的时期,究竟该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人心思走”成了当时风动工具厂的流行病。当年一机部派来的16名大学生已走了13名,其它的有后门的职工也纷纷离开了这里……陈守全完全可以在县城或十堰市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可他为了这块土地,为了鄂西北山区的脱贫致富,心甘情愿地在沉默的大山深处铸造人生的风流。
在职工会上,已提升为车间主任的陈守全庄重地说:“历史不会倒流,哺育过我们的汉江水也不会倒流。是英雄,必有用武之地,初衷不改,我不会走。”为了从困境中趟出一条希望之路,陈守全根据市场需求,建议厂长调整产品结构,变单一生产风动工具为生产拖拉机零部件等多项产品,领导采纳了他的建议。结果,风动工具厂有了效益,从此摘掉了亏损的帽子,职工开始露出了笑脸。
1978年,陈守全作为“扭转局面”的生力军,被提拔到生产副厂长的岗位上。这年,他30岁。

风动工具厂的兴衰历程,使陈守全走向成熟。
1980年,无论对于陈守全本人或是风动工具厂,都至关重要。他感到,要使企业彻底走出低谷,走出大山,必须赢得大企业的支持,“依托东风汽车制造厂,转产东风汽车零部件。”于是,风动工具厂正式与东汽配套,在历经千辛万苦后,获得了汽车拨叉等8个零部件的生产权。风动工具厂从此“脱胎换骨”更名为“郧阳地区汽车拨叉厂”。
这一步的成功,激荡了陈守全周身的血脉,促使他进一步去探索,去拚搏。为了占领市场,赢得用户,他开始狠抓产品质量。然而,在无数技术难关面前,对于无一个中高级工程技术人员,无一个大学生的拨叉厂来说,是多么艰难。陈守全曾多次奔走于大中专院校要毕业生,却无一人愿来这个深山峡谷之地。
他别无选择。内外压力迫使他走上了一条向内挖潜的道路。一切都从零开始,没有图纸自己绘,没有技术自己钻,没有大学生自己培养。他亲自带领一批老工人日夜奋战,硬是把20多个零部件的工艺给攻破了。当他们翻山越岭30公里,肩挑背驮地把几万斤的零部件送到东汽总装配厂门前时,东汽人被他们这骆驼般的精神深深感动了……
难忘1984年。国庆35周年,邓小平将在天安门广场进行检阅,东汽作为民族工业的主力军,义不容辞地要用东汽越野车接受这一神圣的检阅。但在当时,叉型突缘这个零部件的工艺及其质量一直没有过关,东汽先后到杭州、湖北的麻城两个大厂试验均没成功。在这节骨眼上,陈守全想,何不借这千载难逢的机遇,也接受共和国这一神圣的检阅并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呢?于是,他找到东汽领导要求拿下这个项目,东汽领导看着他那坚定的眼神,抱着让他试一试的目的,将任务压在了他的肩上。
但东汽人在担心,首都北京也在担心,万一越野车来到北京天安门广场出了问题,那将是大耻。况且,当他们接到这一任务时,离国庆节只有1个月,离交货期只有15天。
回到拨叉厂,陈守全立即召开动员大会,向全厂职工喊出了催人奋起的口号:“借国庆35周年大检阅的东风,大打技术质量翻身仗,跻身全国同行业之强。”
人非草木,岂不动情?连原来要调走的职工也坚定地要求留下来。老工人、老技师一起奋战,争分夺秒,整整15个昼夜,他们按期交货,工艺及质量全部合格。东汽领导握着陈守全的手感激地说:“你们救了我们一次大驾。”当军用越野东风车伴随着威武雄壮的军乐踏上神州第一街,驶向天安门广场,豪迈地接受党和国家领导人检阅的那一刻,陈守全和全厂职工均守候在电视机前,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巨大的喜悦之情。
伴随着建国35周年检阅的光辉时刻,陈守全的事业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感到自己乘风破浪,为鄂西北山区脱贫致富贡献力量的时代到了。为了扩大产品规模,达到跳跃式、滚动式发展,他一面抓产品质量,一面到东汽争取到了更多的零部件生产权。
真正的历史契机,总是赐予那些富于创造精神的强者。不到一年,他的企业就实现利税、产值三个翻番,从而实现了历史性的大跨越!

人一旦受责任的驱使,整日同事业相伴,生命之河便一改往日的沉重,不断焕发出生命的活力,此时,在陈守全的视野里,沉寂的群山与繁星满天的静夜也似乎变得更加亲近。因有事业的家园,他实在眷恋这片贫困的土地,尽管有几次机会可以调出去,他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拨叉厂。
1986年底,陈守全从代理厂长提升为厂长兼党委书记。在他的心目中,唯有不停地向前挺进才是永恒的。在时间坐标轴上,他的视线落在市场经济的未来,在空间坐标轴上,他的视野又从莫家沟转向了世界。
当他从一些专家那里得知:中国的大吨位压铸技术如果在一段时间上不去,必定影响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时,为一股爱国热情所驱使,他这个藏于深山的小厂,决心要来啃啃压铸技术这块大骨头了。
非常巧合的是,1988年初,正当陈守全在为压铸项目奔走时,东汽重型卡车和轿车项目也在筹划中。这两个项目中有两个零部件正好需要850吨位的压铸机生产线才能解决,否则两种车型都不能上。陈守全要接受这一填补中国汽车工业空白的任务,只有从意大利引进设备,其投资是惊人的,预算接近1400万,还需100多万美元……
“让自己的内心藏着一条龙,既是一种苦刑,也是一种乐趣。”100多年前雨果的这句话,说尽了所有胸怀壮志者的人生。当他完成了一切审批手续,盖完108个图章回到莫家沟时,体重减去了10公斤。
1990年4月25日,压铸机运到了十堰,这850吨的庞然大物令他们喜,也令他们愁。它像一座泰山巍然不动地耸立在火车站。如果不按时把它从火车站接走,每天要付6000多元的场地占用和大平板车租赁费。
那确是一场无情的战斗,虽没有血火相交,却充满了悲壮之情。正当他们浩浩荡荡驾驶着21辆重型平板车,载着两台压铸机驶出火车站时,老天爷好像有意要考验一下他们的意志力,突然刮起了狂风,下起了倾盆大雨,顷刻天空一片昏黄。
然而,他们风雨无阻,任无情的大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自己的身体,究竟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已不能分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护着心爱的压铸机艰难地向前蠕动着。从十堰到莫家沟,虽说只有30多公里,平时乘车也不过45分钟,可他们整整推了12小时。
奋斗的汗水送走了雨水,天渐渐放晴,当他们缓缓迈进拨叉厂的大门时,莫家沟顿时沸腾了。全厂职工和全体家属自发地出来了,还有耄耋老人坐着轮椅也由人推着出来了,还有刚刚满月的婴儿也抱出来了,从门口到厂区,人山人海,欢声雷动,人们自觉地排在道路的两旁,欢迎他们凯旋归来。
来不及擦一擦身上的泥垢,也来不及品尝一下胜利后的喜悦,第二天一大早,陈守全就第一个来到压铸机旁。为了节省53万元的安装费,他决定带领职工自己安装。这是一个需要两个月的安装时间,令专业安装队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工程,陈守全竟然要自己拿下来,似乎是奇想,但这一次的困难对于他来说,已显得微乎其微了。
为了保证安装进度和工程质量,他们采取工程质量跟踪监理。当他们仅用了14个昼夜以百分之百的合格率迎接意大利专家来调试时,意大利专家惊奇了,连声说“OK”。望着那弯弯曲曲的坎坷道路,他不禁又纳闷地问道:“你们是怎样运回的,真让我不可思议。”
人总有极限的时候,第三天,陈守全病倒了,不得不去打吊针,当原地委书记王平听说他累病了赶去看他时,他却打完针又到压铸车间去了。
陈守全的成绩受到我国各汽车生产公司的关注。他们生产的变速箱上盖总成完全替代了进口,其它产品也覆盖着全国。1991年,产值过亿元,受到省委、省政府的高度评价。

1992年,满脑子使命的陈守全眼界向四面八方洞开。为了更有利于社会,使产业结构、组织结构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他选择了一条以汽车工业为核心,实业为依托,集团化经营、系列化结构、股份制运作的发展格局。他们借拨叉厂名声大噪之机,走出莫家沟,创建了一个集科工贸为一体的企业集团——湖北省华阳企业集团,集团设在十堰市的中心地带。
很快,他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和支持,但也有人以敬畏而更多是怀疑的目光盯着他,说他办集团不应去联合一个负债180多万元濒临倒闭的地区建筑公司,是端来了个“马蜂窝”,会引起“肥水外流”。而另一方的内部也一时间议论蜂起,说再穷也不能被人“吞并”,这是另一种的不平衡感,失去了家园,“寄人篱下”的日子谁情愿呢?
雪上加霜。集团刚刚成立,有些单位就开始作梗,到处散布谣言,说郧阳地区建筑公司倒闭了。不到10天,各个施工点的合同单位纷纷单方与建筑公司撤回合同。工人们没活干,就等于失去了饭碗。一时间,工人们纷纷来到集团,找到陈守全,找到原建筑公司的领导,要求退出集团,恢复原名……
陈守全觉得事态严重,立即在华阳企业集团所在地举行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宣告,华阳企业集团的建筑公司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以前所未有的实力展示着它的魅力。流言不攻自破,陈守全胜利了。
岁月悠悠,具有四十几年历史的建筑公司,在1992年加入华阳企业集团后翻开了新的一页,各项工作步入了良性循环的轨道,当年扭亏为盈,实现了质的飞跃。
于是,贫困的鄂西北山区第一个企业集团真正诞生了。它下设拨叉工业公司、汽车改装厂、旋装滤股份有限公司等八大公司,在四十几个省市建有1000多个联销网点,年总产值2亿元,1993年8月,华阳企业集团正式被国家经贸委列为国家大型二档企业,陈守全本人也于1993年被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陈守全不愧为一个高明的“弈者”,他看准了中国大工业集团经营的方向,也看准了汽车工业高精尖发展的方向。为了把企业办成一个外向型的跨国企业集团,他不仅办起了中外合资公司,还在距离集团10公里处的十堰市白浪区,着手上一个更大吨位的有色金属压铸二期工程,1650吨的压铸机即将从瑞典引进;又在襄樊开发区筹建与东汽轻型车配套的生产基地,同时抓紧了汽车传动轴管生产线的引进和建设。
谈到未来的计划时,陈守全胸有成竹地说:“我们正赶上市场经济大潮的涨潮期,云霞万点,千帆竞渡,未来的中国不是梦,我们要在市场经济的汪洋大海中,高扬华阳神帆,搏击风浪,闯过险滩,走出国门,将产品打向世界,参与国际市场竞争,实现鄂西北亚经济圈的宏伟蓝图。”
望着陈守全坚毅的目光,耳闻目睹陈守全成功的事业,听着陈守全掷地有声的话语,我们仿佛看到了华阳企业集团正展开了腾飞的翅膀。
我们坚信,华阳的腾飞,将带动鄂西北山区的企业,也将会带动鄂西北经济的腾飞!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你是一朵云
——献给人民的好军嫂韩素云
王永华
我以流泪的方式默念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便是一朵素洁的云呵
你逆着冬的方向,追随闪光的军徽
以你女性的光芒涵盖着军人的天空
使军人的天空壮观成一片蔚蓝
仰望你,犹如仰望女性的世界
让我们感到天宇的深邃和神奇
不难想象,就是这朵素洁的云
用她缓缓流动的过程
充实了自己,也充实了别人
你是一片素洁的云
你用纯洁的歌感动了一串心形的泪
你用纯洁的心唤醒了卑微的生命
你以云的力量,支撑着一个倾斜的天空
尽管你的力量很微弱,微弱得让人怜惜
但您甘愿用这一份热量吸收你周围的寒气
你冷却了自己,取暖了你身边的人们
你就是用这一朵云,裁剪成许多碎片
把这个破碎而苦难的家细细缝补
你始终记住自己是一朵小小的云
不需刻意地修饰,不需华丽的点缀
你用少女的红润,丰腴了一个失血的星辰
你是一片云,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当田园干裂的时候,你化作了雨
当乡村需要滋润的时候,你化作了雨
呵,你的飘落也是一种美丽
你牵引了许多潮湿的目光
你以土色的水分移植爱的土壤
然后让这片土壤生长遒劲的形象
你爱的奉献,换来了奉献的爱
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
人们唱着这支歌,献给你这朵绚丽的白云
你的飘动行进在威风凛凛的列队中
你的飘动一丝丝切入良心的深处
你的飘动牵连着五湖四海的回音
人生便是一朵白云,一朵飘动的云呵
总是带着一片赤诚的心愿
一缕缕地环绕在阳光的意境里
用自己的善良澄明了东方的时空
呵,白云,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你的故事
犹如走进号角响起的地方
让我们看见一群群和平的鸽子
朝着军魂的纬度徐徐升腾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高速畅想曲
卞毓方
驰骤在高速公路,红色福特撒野奔成追风逐电的赤兔,一任沿途的风景,在它翻飞的四轮前争相朝拜旋又慌忙躲闪,一任迎面的气流,被它锋利的额角刺破且拉成尖锐的长啸,一任归心似箭的他,心跳咚咚心旌猎猎并顽童般发出啊啊的惊喜。不,是狂喜。人在急于赶路而又缩地乏术之际,倍能领略高速的壮美。古人当此场合,常说“恨不得插翅飞去”。恨不得,依旧是不能得,不可得,怎比得他此番此际,脚下踏着现代的风火轮,出演一幕真情实感的风驰电掣:大道在前,坦荡如砥,四轮齐飞,心身俱驰,视百里为咫尺,化瞬间为长久。王军霞打破万米世界纪录,绕场一周之际,欣喜的,怕也只是这样一种生命的高峰体验!
真要感谢这高速道路,他想。
高速道路毕竟是万路之灵,它肯定听懂了他的感谢,且抖擞出浑身解数,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奇迹出现了,当他斜斜地倚靠在小轿车的后座,浸泡在高速的激动中,沉醉,复沉醉。有一刻,浑然不觉马达的吟咏与四轮的竞奔,仿佛是道路在向前作自动的滑行,高速道路幻作了高速传动。而当他偶然逡巡窗外,又愕然发现:宽阔平直的路面上,目力所及之处,前方空空落落,后方也是空空落落。
“哈,路神老人也真够慷慨”,他忍不住嚷开了,“这么漂亮的路段,只拿来招待我们一辆跑车。”
司机闻之莞尔:“不是只有我们一辆,是速度太快,相互都拉开了距离。”
果然,未久,右前方就浮现出一辆八轮大卡,在薄霭里,在寒风中。奇怪的是,看上去,它似乎一直在端然肃立,等候他们的驾临。福特轿车轻轻吹了几声口哨,算是对卡车的致意,甫一并肩,便凛凛地窜到前面去了。回首望,大卡车恭立如前,双方的距离越拉越长,至远,至隐。正得意间,蓦地发现,左后侧一辆黑色凌志骏发豹奔,只两窜三窜,就抢占了福特前道,连着又是七窜八窜,根本没容看清车尾牌号,记下流线型的剪影,便已扬长绝尘而去,留给他一个瞠乎其后的怅惘。方悟八轮大卡的端然肃立,原是高速制造的幽默。在黑色凌志眼里,他胯下的这匹赤兔,想也是被视作垂耳恭立的吧。
他再次感谢高速的馈赠。
高速赐他神秘,一种超乎常规世界的惟恍惟惚。超常,就是美。美。美。美。曾几何时,这美的诱惑又令他跌入遐想。想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才有资格称齐天大圣;想比大圣筋斗更快的,大约是光速,每秒30万公里,速度家族之王;想有谁超越光速,便能喝令时光倒流,爱因斯坦持如是说;想和光速相比,他胯下的“高速”纯属初级,每秒不过三四十米,才是速度家族的婴儿。
就这样遐思悠悠地,想了又想。想80年代岁首,北国,名城,高楼何巍巍,车流何浩浩。主人殷勤邀他在市区观光,车行至一处窄街,忽然遇上了塞车。马达咻咻,车手也咻咻。前方可是出了事故?他问迎面走来的一位长者。长者摆手:是一辆牛车在挡道。嘻嘻,原子时代的黑色幽默,不,黑色警告:轮下若没有高品质的路段,饶你是皇冠,是红旗,是奔驰,也绝对跑不出威风。岂但如此?冤家路窄、狭道相逢之际,还免不了要受牛车们的制约。
细想起来,那也是在80年代岁首,他生平第一次领略高速干线的畅美。不过,那不是在广州,不是在大连,不是在济南,不是在海口,而是远在国门之外。彼时彼地,置身于异域他邦的超级国道,敏感的他,直觉到现代化长驱疾驰的意志和无可回避的挑战。
是无可回避。也是无由回避。他想,即使撇开现代化,高速,也是人类社会共有的情结。人活在地球上,地球活在宇宙中,宇宙创世,以高速为不二法则,宇宙的节律,自然也就是人的节律。冷眼看红尘,奋斗奋发奋飞中的世人,其所奋者,为的是什么呢?说白了,就是为了在人生的路上,跑得更快更快更快。“春风得意马蹄疾”、“飞黄踏腾去,不能顾蟾蜍”,历来是人生的至境。“飞黄”,古代传说中的神马也,现代人常说的“飞黄腾达”,即由此转化而来。飞黄腾达,也在为高速作注:只有具备神马的快速迅捷,才能驰达显赫辉煌的目标。
想到玄奥之境,他问前座的老佟:“你们科研人员是如何把握高速的创造的?”
老佟是他的密友,熟知他的思路,略作思索,答:“独辟蹊径。”
“你还记得老钟的名言吗?”钟是他俩共同的友人,是南方一位实力派企业家。
“哪一句?是‘将军赶路,勿逐小兔’吗?他这话,八成是在高速途中想出来的。”
“我很佩服马俊仁,他用魔鬼般的残酷训练出一批世界冠军。可惜世人接纳超常之美的视域是有限的,不是有人已经在责难他的粗暴、无情。”
“等等,你老兄像是心血又来潮了。”老佟说罢,拿过一盘磁带,插进轿车前端的单放机。“我先给你强化一下高速氛围。”
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瞬间,眩目的姹紫嫣红,一朵朵一簇簇音符的山茶杜鹃牡丹玫瑰还有石榴木棉还有勿忘我美人蕉,烂烂漫漫烈烈轰轰热热闹闹地开满了车厢;挡风玻璃挡不住,更窜出车窗之外。
高速啊,高速。一会,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已歇,《命运交响曲》开始登场。“当当当当——嘭嘭嘭嘭——”听,是命运在敲门。他下意识地旋开两侧车窗,旋开。旋出音符的方阵,请进窃听的风神。天籁地籁人籁,霎时相搏相激,且相振,达成空前粗犷热烈的共鸣。任他多么娴熟音律,竟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马达在祝福道路?是风神在挑战福特?是贝多芬在向命运叫阵?还是,还是现代化在郑重而坚决地叩击新世纪之门?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今日芙蓉镇
高德华
湘西,好一片逶迤的山峦,在寂静的山林行进,有时老半天见不着人烟,连绵山峰起伏着,仿佛要从地平线上飞离。我泛舟微波漾漾的酉水河上,这河澄清碧绿,绕山脚,穿峡谷,通川黔,达鄂泸,是湘西秀美的水上航线。河之两岸,除了山还是山,一座座山神奇得好像巧夺天工的群雕:雄奇的石柱像身披铠甲的将士,裸露的石头如俯首的羊群,斑驳的石壁似精美的画屏,舟于山下水中行,人在山间画中游。
当河岸渐渐展宽,形似一面大湖,前方隐约出吊脚楼的倩影,身边有人惊叫起来,“快看,芙蓉镇”。
在这苍茫的山谷居然有一座古镇,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早在汉代,它便是当时酉阳的县城,亦是土家族“土王”的古都,人称“王村”。后来,因为电影《芙蓉镇》在此拍摄,这千年古镇又有了一个漂亮的名字——芙蓉镇。
凝望芙蓉镇,就如凝望一幅新旧糅合的巨画。这画悬挂在层叠的青峰下,舒展在微澜的碧水边。我睁大惊奇的双眼注视着,不明白“土王”为何把都城筑在如此偏僻的地域。那些古朴的吊脚木楼究竟哪一座是王室,哪一座是民居呢?今日的新貌灿烂其中,前人的踪迹已经难得寻觅了。码头上,游人来往,小贩兜售,热闹的程度绝不亚于大都市的车站码头。人在旅途,舟车劳顿,食宿尤为重要,每到一地,虽然想很快寻着旅馆,但是又不敢轻易相信那些百般殷勤的拉客者。在芙蓉镇的码头上,前来介绍住宿的男女以质朴的面容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不吹嘘,不强拉,只是轻声地问:“同志哥,住宿吗?”
我在一位热情的土家族妇女带领下,来到离码头百余米的小旅店。这是一座崭新的吊脚木楼,光滑的木板将吊脚木楼间隔成若干个整洁的小房,房内有彩电、藤椅、电话。这样的客房别说在这深山小镇,即使在繁华都市也应该算是方便的。领我来的这位土家族妇女就是这里的老板。她站在我的身边,轻声说:“同志哥,住这里好吗?如果不满意,对面有高级宾馆……”
她的纯朴和热情如一缕清新的暖流注入我的心房,我急忙放下行囊,请她办理了住宿登记。这时已是正午,按理应该休息一阵,我却急于领略古镇风姿,便走出了吊脚楼。
沿着长长的街道漫步,青石板镶成的街面已磨得乌黑发亮,想象不到,曾有多少双脚从这里走过,人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年年月月,步履匆匆,唯有一块块青石板静卧街中,默默祝福正在翻新的吊脚楼。街的两旁,整齐的吊脚楼敞开着小窗,每一扇小窗就是一家店铺。店铺的许多招牌仍用旧式的幌子。酒旗低垂的饭馆也许正烹饪可口的野味。金红的柿子,壮实的板栗堆堆篓篓,遍布街头,仿佛画家将瑰丽的秋色挥洒在洁白的宣纸上。
我在一家米豆腐摊前停住脚,摊位上空飘着一面三角蓝旗,上书“正宗刘晓庆米豆腐”。几年前刘晓庆拍《芙蓉镇》的时候,曾在这里拍过“卖米豆腐”的戏,现在摊位一侧还挂着刘晓庆签名的剧照。干柴在露天的灶中窜动着红色的火焰,女摊主洁白的纤手把一颗颗晶莹的米豆腐倒进沸腾的锅里,麻利地加上辣椒味精等配料。不多久,香喷喷、热腾腾的湘西米豆腐就端到了顾客的面前。一位披着金发的异国姑娘瞪着蓝色眼珠瞧了好一阵,用生硬的汉语对女店主说“让我试一下好吗?”
女主人笑着递给他一条围布,金发姑娘急忙从包里取出毛巾搭在肩上,学着主人的样把米豆腐倒入沸腾的锅里,还吩咐她的男友为她拍照。这位异国姑娘可以在万尺高楼前留影,亦可以在迷人的海滩旁拍照,但是她在芙蓉镇拍一张“卖米豆腐”的风情照带回异国,灯红酒绿之下,她的照片该有多么神奇,多么令人羡慕。
在熙熙攘攘的芙蓉镇徜徉了整整一个下午,当夜色降临,街灯一盏连一盏,照亮了弯弯街道。舞厅门前,彩灯闪烁,乐曲柔和,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土家族姑娘和恋爱的小伙子亲亲热热走进舞厅去。电子游戏室、桌球室里已有许多人在玩耍,想不到芙蓉镇的夜生活有如此丰富。遗憾的是,我从电影院返回旅馆途中,不知什么原因镇上突然停电,我只能在黑暗中估摸着一步步朝小旅店走去。因人生地不熟,月色下的街道影影绰绰地岔道又多,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正在着急,忽然,前方有一束手电光,那光直朝我照来,随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同志哥,你没摔着吧。”
这是女店主,她见镇上停电,就打着手电四处来寻我了,跑得气喘吁吁。
我踏着这一束洁白的手电光一步步走着,感到前面女店主的身影愈来愈高大。这一束电光,不也是古镇人纯朴而美好心灵的闪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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