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4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信仰
韩宗燕
近年来流行养生学、气功热,人们似乎在90年代(又称“世纪末”)格外珍惜爱护自己的生命了。“生命诚可贵”当然不假,但我通过对父亲韩劲风的观察,发现政治生命对于他那一代人来说,要远远宝贵得多。啊,那是6年前的一个冬日,经过了40多年的奔波求证,父亲的党籍终于得以恢复。当时父亲因患脑血栓瘫痪已7年,几乎完全失语了,我们俯在他的耳边把党组织的批示大声读给他听,父亲半张着嘴,脸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这是他盼望了大半生的事,而当愿望终于实现的时候,他不但不能再为党工作,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来了!
父亲对党的信仰是诚挚的。他15岁毅然离开封建官僚的家庭投奔了革命,报考黄埔军校,又参加了“保卫大武汉”之役;19岁时他考入四川大学,是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多次遭国民党政府通缉。1933年在上海他加入了“左联”,后又随《救亡日报》南迁广州,转移桂林,他曾在报刊上奋笔疾书,为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而呐喊。1944年他被捕入狱,出狱后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他焦急地四处寻找,从湖北到四川又转道香港,单线联系的组织关系,在动荡不安的年月,寻找起来是何等不易!1949年建国前夕他回到了北京,满腔热忱地投入到建设新中国的文学事业中。
父亲对党的信念是坚定的。“文革”初期他被隔离审查,母亲嘱我送饭时把危险物品全部带回家,当父亲看见我收拾他的剃须用具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傻孩子,爸爸会自杀吗?!旧社会坐国民党的监狱都没想到过死,现在我怎么会自杀呢!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啊。”望着父亲那炯炯的目光,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亲对党的追求是执著的。即使是在“大跃进”年代紧张的工作中和“文革”的“牛棚”、“干校”里,他始终不放过一切线索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当年的党组织领导人。我从刚懂事时就知道,父亲每月都要从工资中拿出几元钱买邮票,他写过无数封信,尽管其中一多半都被退了回来,可是父亲还是不断地写啊,写。当时我还太小,不知道父亲在白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但我看到了他的执著和真诚,在一封封信上,寄托着他不懈的追求,也许还不乏几分固执。“文革”后期父亲被下放农村,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仍然继续在写信,他每天都要到村口去等邮递员,送去厚厚的一摞信,也送上他的希冀,取回两张报纸和上面贴着“查无此人”字条的信,同时取回无言的失望。那时我在城里读书,每周只能回家一次,每当我从公路上转过弯,远远地便能看到:空旷的乡村土路上,一个老人孑立着的身影。
十几年前,我初中毕业,曾利用待分配的时间陪父亲四处寻访,我随父亲叩开过无数老战友、老同事的家门,也曾和父亲一起坐在组织部门的接待室里久久地等待,只怪我那时太年轻,不能够理解父亲那种迫切的心情,也不懂得为父亲分点忧。只是搀扶着老人在漫无尽头的路上走啊走,直到走出了“文化大革命”的阴影。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中国带来了希望的霞光。经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决定由哥哥执笔给中央组织部写一封信,信上简述了父亲的经历和近况。几天后,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下午,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取下听筒,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亲切的声音:“——我是中组部,你们的来信见到了,信中有些事情没有讲清楚,你们是不是能找个时间到部里来谈谈……”次日,我们如约前往,组织局局长接待了我们。我们按父亲过去写的自传详细地做了补充,并将父亲所写的申请书等交给了党组织。中组部经过研究,批示给父亲原单位的党组织,又经过调查、审核等一系列程序,4个月后,我们接到了父亲党籍恢复,党龄连续计算的批件。真是难以想象,父亲为之奔波了40多年悬而未决的党籍问题,竟在短短的4个月中解决了。
为父亲党籍得以恢复,也为远在边疆的儿女几经周折终于返城,更为我们有了一个安定的家,全家老少三代聚在一起开了个庆祝会。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我注视着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他那苍老的脸庞上显露着微笑,幸福中略带着苦涩。此时父亲在想什么呢?他一定是在为后代祝福,祝愿第二代、第三代能有更崇高的信仰,更光明的前途。或许他也在默默地“祈祷”吧,但愿后代们不用再背着沉重的包袱生活,都能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才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各自所从事的事业上。呵,信仰,信仰是何等重要;信仰,信仰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抿了一口浓浓的红葡萄酒,品出一种特别醇浓的味道……
时光飞逝,转眼6年过去了,父亲离世已4年多了,每当我们兄弟姐妹相聚时,总要提起在父亲党籍落实问题上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中组部有关负责同志。如今人们总是抱怨无“礼”办不成事,然而为我们家解决了头等大事,使父亲能瞑目于九泉之下的“恩人”,我们却连半瓶酒、一包烟也不曾送过。他们越是不需要酬谢,我们这些晚辈们越是应当努力工作,忠于我们的信仰,为社会主义祖国奉献终生。


第8版(副刊)
专栏:

  迁居
任凤生
每日晨昏,我漫步榕城的西湖公园,往往为树上斑斓的鸟语所吸引,谛听片刻,便仰头极目繁枝绿叶,寻找它们的窠巢,想:鸟儿这么快乐地歌唱,想必是安居乐业吧,那么,它们的安乐窝在哪儿?
一天黄昏,我终于在小孤山的一棵高高的桉树上看见了鸟巢,一只可爱的黄莺正斜着眼睛瞅我呢。我像小孩一样高兴得在树下转。我的邻居,你住小孤山,我住大梦山,西湖之滨家为邻。黄莺黄莺,你来自何方?像我一样,几度迁徙,从乡间飞过闹市,衔来希望的柴草,垒起温柔的席梦思,栖息在这宁静的湖畔。
20年前,我下放到偏远的乡村执教。携眷报到之后,被安顿到一间不足6平方米的小木房。一扇门,没有窗,黑泥地,开门是窄窄的过道,过道外一条污水沟。妻子一边打床铺,一边叹息:“唉!将就将就过日子吧!”床铺前放一张课桌,一条板凳,家杂则推入床底。这就是我的4口之家。望着9岁的大女儿逗着3岁的小女儿傻笑,夫妻相对无言。那段日子,春天床头漏水,夏天蒸笼一般闷热。
后来,我被召回原单位,不久便迎来了十月金秋。那时住房虽小,却有两间。大女儿从这间闪到那间,躲在门后捉迷藏,乐得妹妹寻来追去,童稚的笑声,给家庭增添了几分生气,也一扫妻子脸上的愁色。又过了年把,我从郊区调进城内,居然住上了市里最早兴建的单元房。每于茶余饭后,站在阳台上,远眺山景如画,心旷神怡,文思奔涌。虽然,这套单元房是借住的,但绝不因此而冲淡了我讴歌新时期生活的满腔激情。
前年,我终于迁居西湖之畔的大梦山房。得知这一乔迁之喜,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某文友伉俪光临,一进门便连声称赞。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位书法家题赠的一副对联上: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沉吟片刻,他似乎领略了对联所蕴含的哲理意味,不无感慨地说:“是啊!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愿我们共勉!”
送走客人,我推窗倾听西湖十景之一的大梦松涛和松林之中动物园的虎啸猿啼,环顾如今这个小康之家,和煦的阳光投在窗台上,房间里的书橱、案桌、茶几、沙发、花灯、挂钟、盆景顿时明亮起来,我心里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慰藉和感激……
清晨。西湖公园的小孤山。醒来的小鸟一片欢唱。穿过竹林、花丛和露水晶莹的草地,我又来到了那棵白皮桉树下。我看见沐浴在五彩晨曦中的鸟巢。那只黄莺跳在巢边枝头上啁啾,加入百鸟清亮的大合唱。


第8版(副刊)
专栏:

  遗孤
——雨花台抒情
黄东成
临刑前的母亲,抱起
襁褓中的婴孩,
奶头塞进花瓣似的小嘴,
最后喂一口伟大的母爱。
婴儿贪婪地吮吸,
吮着奶——
奶水渗着血块,
带血的刺刀
将婴儿,从母亲心上撕开。
遗嘱是布条上一行血字:
——孩子,记住,
你是革命的后代!
枪声中,母亲英勇殉难,
革命,哺育出共和国崭新时代。
似一棵长在岩缝的小树,
孩子在共和国的阳光下
茁壮成长,
也许今天他已是
脚手架上的建筑工,
研究宇宙天体的学者……
幼小的心灵,
信念早熟,
虽记不清母亲的慈容,
却永远忘不了伟大的母爱。
献身于母亲为之献身的事业,
追求母亲所追求的光辉未来。
不渝的坚贞,一代代前仆后继。
啊,崛起的一代新人,布条上
血写的遗嘱已溶进血脉,
雨花台跳动着母亲的心,
谆谆叮嘱:莫忘重任在肩。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是含蓄,而不晦涩
齐砚
戴砚田的新诗集《渴慕》(花城出版社出版)虽只一百五十六页,然份量却不轻,大都为托物言志、借事感怀的精萃之作。提起托物言志,如仅仅对景、对事进行图解式的演绎,发一般化的感慨,乃此类诗之所忌;或写得晦涩难懂,使人莫知所云,多则成灾;至于有的咏物诗渗透作者的阴暗心理,其“志”更不可取。
而《渴慕》却汲芸芸咏物诗之所长,力避其短。
(一)从思想内涵看,诗人力图表现积极进取、奋争不已的精神境界。因为诗人有一双洞悉人世炎凉的眼睛,所以他的许多诗句都自觉不自觉地熔炼为精辟的人生哲理。在诗中,诗人并不讳言面临挫折时的痛苦,但正是有此积淀,才衬托出诗人那种笑对挫折的勇气和顽强攀登的雄心。看得出,诗人的人生哲学是昂扬而乐观的:“就是摔倒在地,也要摔出个优美的姿势。不是败将的狼狈,而是勇者的进击!”这种无畏的气概,迸发出一个强者的心声,催人奋进。
(二)此诗集在写法上,既不晦涩,又决不直露,而注重含蓄。诗中的内涵较之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要更多,故韵味很足。但绝非故弄玄虚,而是诗人所具有的深刻人生体验和深厚诗歌造诣的自然流露。如:“渴慕着什么呢?我的一双手。将要跌倒的一刻,朋友赶过来扶助。渴慕着什么呢?我的双足。在为人们奔波时,越过陷阱。”这样的诗句,凡是有起码文学修养的读者都能意会并引起共鸣。含蓄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优良传统,看来诗人得以胜任地把握和运用。但,他并未囿于此点,而在许多诗作中又较好地融会了外国诗歌的表现手法,因而读来毫不生硬,流畅而多姿,因为外国的优秀诗歌也并非直露俗白。故此,诗人把中外诗歌的优长熔为一炉,使之珠联璧合,相映成辉。一个时期以来,某些诗歌晦涩难解已达到信笔胡诌令人生厌的地步,而诗集《渴慕》则在含蓄凝练方面作出了可贵努力。这是最值得称道的。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奇特的闽西土楼
黄兆森
近五六年来,已有日本、美国、丹麦、西班牙、法国、比利时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数以千计的专家、学者、记者、大学师生、华侨等,慕名前往闽西永定县苦竹、湖坑、下洋、岐岭等山乡,参观、考察被称赞为“中国古建筑奇葩”的闽西土楼。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顾问史蒂汶斯·安德烈先生参观了永定土楼后赞美道:“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农村)建筑模式。”
永定土楼,特别是圆形住宅(圆楼),以悠久的历史,宏大的规模,精巧的结构,独特的风格扬名于世。优美而壮观的永定圆楼,掩映在青山绿水之中,有如从地下冒出来的自然生长的巨大的“蘑菇”,又如自天而降的黑色“飞碟”,环形的屋顶飘浮在烟雾中。仅以永定县苦竹乡井头村的深远楼为例,楼里三圈,直径80米,周长250米。外圈四层,房子260间;中圈二层,房子60间;里圈一层,房子8间。共有房子328间,里头住着80户500人。尤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偌大一座城堡式的高大建筑,不用一根钢筋、一包水泥、一块砖石,全以一担担黄土堆积而成,自明清迄今,始终完好如新。
永定圆楼由于圆墙环拱,既能防潮,又能保暖隔热,冬暖夏凉,阳光充足,易于防卫,便于管理。土楼里充满生机,明暗、色彩、音响,人与动物,错落有致,人们的生活有节奏地运转在这庞大的圆环之中。
闽西土楼为什么能历久不毁,成为我国古建筑艺术的一个奇观呢?探其奥秘,原来它以黄土为主要原料,佐以沙、石灰,拌掺少量的红糖、糯米和木屑、竹条等,经过反复揉打、研舂、碾压,然后夯打上墙,并以木材为梁架,瓦片为顶盖,因而异常坚实牢固。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云峰[中国画] 张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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