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2月2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深深植根于人民群众
戏剧理论家 张庚
中国戏曲有两重相互矛盾的性格,就是既具备民间艺术的特点,又有古典艺术的特色。这两重性格本来是不容易调和的,但在戏曲上却调和得很好。这一点,在京剧上体现得最突出。
戏曲的民间性是由它产生的历史带来的。它不像印度梵剧是出自宫廷,受宫廷养育的,而是从最早的起源就来自民间,从民间的风俗习惯中孕育出来,后来又一直长期生长在人民中间,因此,它骨子里带着深刻的人民性。另一方面,它又深深受到我国古典文艺的影响,为文人学士所钟爱,为它写剧本,为它在艺术上加工,一直到进入宫廷。
由于以上原因,我国戏曲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既和我国深厚的文艺传统,特别是诗的传统分不开,又和人民的思想感情和艺术上喜闻乐见的爱好结合得密不可分。从历史上看,每个剧种有它的兴衰,但从宏观上看,戏曲自诞生以来,一直是在不断发展之中。从戏曲有南北之分到今天形成300多个剧种的局面,800年来,发展不可谓不大。其原因是和它深深植根于民间,又有深厚的民族文艺传统做基础分不开的。
京剧是我国戏曲发展的高峰。京剧之前,包括昆曲在内,都带着浓厚的地方性,只有京剧产生以后,才获得了全国性,即在全国都能演出。这一方面固然是历史发展到了一定时代才能产生的现象,另一方面,京剧到了19世纪中下叶,能够集当时戏曲文化的大成,兼容并包,凝练熔铸,才形成了一个能代表中国戏曲的新剧种。
时间流逝,不觉已到了徽班进京200周年的时候了。但是世界发展更快,21世纪即将到来,中国已经进入社会主义时代,人类已经飞出地球,走向宇宙。我谨祝京剧能发扬以往的光荣传统,随着时代步伐,大踏步向前,创造更大的成绩。(附图片)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培育人才、爱护人才
文艺理论家 冯牧
我是怀着一种兴奋而又不无忧虑的心情来迎接正在热烈进行的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纪念活动的。我认为,京剧出现了“危机”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我不相信在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正确方针指导下的京剧艺术,会走向衰亡的道路。
比起我国一些地方剧种来,应当说,京剧还只能算是比较年轻的剧种。如果要为京剧寻根,我们当然可以上溯到200年以前;然而,作为一个真正形成了自己完整而丰富的艺术体系的剧种,京剧大约只有150年的历史。在那以前的历史,恐怕只能被看作是一个新的剧种——确切意义上的京剧,从嬗变、衍化、融合、创新到形成的时期。
但从那时起,不过100多年,京剧艺术就如长江大河滚滚奔流,迅猛发展成为影响遍及神州大地的全国性剧种,并且迭现高峰,独领风骚,并为举世所公认,在世界戏剧史上展现了一个独具民族风范和完整体系的艺术天地。因此,深入、系统、科学地总结一下200年以来京剧艺术的发展历程和丰富经验,不但对于振兴京剧艺术是一项重要工作,而且对于弘扬民族文化和推动民族艺术的繁荣发展,也是一项不容忽视的课题。
我想强调提出一个更好的培育人才和爱护人才的问题。这就是:从上个世纪中叶起,在京剧舞台上,就从未间断地产生着一批又一批的优秀艺术家乃至艺术大师。从所谓“前后三杰”到“前后四大须生”、“四大名旦”、“四小名旦”等等不一而足。他们以自己出色的艺术创造,把京剧推上了一个接一个的高峰。可以这样说,一部京剧艺术发展史,实际上就是一部卓越的艺术家不断涌现、不断以自己独创性的艺术实践丰富和完善着京剧艺术的历史。
建国以后,必须承认,我们在培育和重视人才方面也有过大量成功的经验。40年来,也曾经出现过人才辈出、群星璀璨的局面。
但我们同时又不能不承认,在培育和扶植人才健康发展方面,在近些年来出现了被削弱的趋势。我们不应当由于出现了“后继乏人”现象而忘记了“事在人为”这条真理。我应当坦率地说,当我们为一批批才华横溢的青年新秀出现在舞台上而欢欣鼓舞的同时,也看到了另一种现象: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他们有的在崭露头角之后不久便如流星一现般地倏然而逝,有的则由于得不到及时的热情关怀和帮助,很少获得在艺术实践上大显身手的机会而逐渐枯萎。这可真应了古人的那句名言:“学如牛毛,成如麟角”。我认为,如果现在还不能把大力培育和扶植德艺兼备的青年京剧工作者当作一项具有战略意义的迫切任务来看待,那么,曾经被世界上视为我国民族艺术瑰宝的京剧艺术,可是真的要走向衰微了。(附图片)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京剧正在走向世界
京剧表演艺术家 张君秋
去年岁末,我曾赴美国领取了美华艺术协会授予我的“终生艺术成就奖”和旧金山林肯大学授予我的“名誉人文学博士学位”。作为一个中国京剧艺术家,能用自己的艺术为祖国争得荣誉,感到很自豪。
半个世纪前,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首次访美,他的演出轰动美国,荣获博士学位。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能够在美国获得人文学博士学位,这决非偶然,正好说明建国40多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10余年,我国的国际地位大大提高了,京剧才有可能受到世界各国的重视,受到世界各国的欢迎和喜爱。
去年赴美之前,我确实有些担心:像美国这样科技高度发达的国家,语言又不同,能喜欢中国的民族艺术京剧吗?事实作了最好的回答。两项颁奖活动,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只在华人和喜爱京剧的票友中进行,而是在纽约林肯艺术中心,由纽约市长代表、联邦文化局长发奖。领奖台下2/3是外国人。在林肯大学接受学位时也一样,参加观礼的大部分是美国人。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讲学时,听讲的中国学生反而是少数。
我们的华侨朋友,对京剧特别有感情,我们所到的几个城市都有票房,他们称为国剧社。每个城市都有七八个到十多个国剧社。他们不仅清唱,而且每年都有一次彩排演出。他们演出时乐队人员仍要穿上我们中国式的长衫,白袖口,场面很有民族气派。他们也在积极筹备庆祝徽班进京200周年的演出活动。(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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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发扬先辈的创业精神
京昆表演艺术家 俞振飞
京剧,是举世瞩目的伟大艺术,在近200年的发展历程中,产生了灿若群星的天才演员。
我今年89岁,与京剧结缘有70余年了,虽未能亲自见到程长庚、谭鑫培那些前辈大师,但值得自己庆幸的是,从20年代开始,我曾经遇到了杨小楼、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马连良、周信芳、金少山这些光耀京剧史册的创业大师,还有我最佩服的芙蓉草、侯喜瑞这两位以演配角而卓然成家的大匠。我得以与他们同台演出,特别是曾经分别与梅、程、马三位大师长期合作,共同切磋,这使我受益实在太深了。在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的盛大庆典中,我格外怀念这些师长和艺友们,我对他们充满崇敬与感激之情。因为,通过与他们的深入交往,我才深深懂得,京剧史上能有大量的艺术精品传世,绝非偶然。在此,我从三个方面简单谈点体会。
首先,这些名家都具有进步的思想意识和崇高的精神境界,艺术上的追求都是高层次、高品位的。我1934年第二次参加程剧团,与砚秋先生合作创排头一出新戏《春闺梦》,体会就很深。砚秋深切同情人民因不义战争而遭受的苦难,他当时排这出戏,动机很清楚,就是为了反对军阀混战。砚秋的唱腔、表演,素以格调高雅而著称,我们在这出戏的“梦境”一场,又借鉴昆剧特点,设计了许多文静、有寓意的动态画面,着力反映了剧本较深刻的精神内涵。所以,这个作品不仅深深打动了观众,也使思想舆论界为之一震。
第二点,这几位大师都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和深厚的艺术造诣。他们功底扎实,对京剧的传统非常有研究,文武昆乱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他们个个能诗善画,涉猎到的艺术门类相当之多,而且走南闯北,注意体察各种人物,生活积累十分丰富。梅兰芳先生就是最典型的一位。说也凑巧,我1933年与梅先生最初一次合作,1960年最后一次同台,演的都是昆剧《牡丹亭·惊梦》。20多年内,我和梅先生反反复复琢磨这出戏。我觉得,只有梅先生那样的造诣,才能把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理解得那样地透彻。
第三是他们敢于独标一格的创造精神。在他们的新剧作之外,每位也都演大量的传统戏,但只要是他们的保留剧目,无一不是老戏新唱。每出戏里都有与众不同的“绝活”,即内行说的“私房”本事,因而每出戏都能体现各自独特的表演风格。我和程砚秋、荀慧生二位都同台演出过《弓砚缘》,感受就截然不同。我和“南麒北马”都合演过《群英会》,周信芳、马连良二位同样扮演鲁肃,也使扮演周瑜的我得到很不一样的感应。有他们各自推陈出新的独特创造,才有京剧舞台百花齐放的大好春色。(附图片)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注意研究京剧的本质特征
京剧导演艺术家 阿甲
我这里主要从表演的角度谈一些京剧的艺术特点。王国维说:“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这句话很有道理,戏曲是要写情节的,在生动的情节中潜藏着使得人们思考的问题——主题。戏曲写情节,就要求写情节的结构,这就要懂得戏曲的舞台规律。
京剧的文学是舞台文学。建立新中国后,京剧在文学性上提高了。京剧演员,特别是兼有导演才能的大演员,在长期演出的实践中,在观众长期的审美欣赏和评价里,领悟到哪里要重唱,哪里要重舞,唱什么板式,舞什么情绪,什么地方戏的色彩要浓重些,什么地方戏的色彩要清淡些,这就懂得了表演技术和情节要结合。
谈到京剧特点,要注意“西皮”、“二黄”的吐字和声腔的形式与其它剧种相比,有自己的特征。它吸收了各剧种的南腔北调,以西南几省的语音为基础,创造了一种所谓“湖广音”、“中州韵”的声腔。其四声的调值、调类,包含的音乐性比较丰富,有利于行腔使调。京剧虽要求音韵和声腔的和谐,但疏于文学,这就使戏剧的形式美略多于内容。京剧既是“以歌舞演故事”,也产生了歌舞的表演技术和故事情节经常发生矛盾。歌舞要显露出惊人的技术表现,故事要保持它情节系统的完整。因此,故事就要限制歌舞技术游离于情节,以及破坏情节的自由行动,它要求歌舞技术只能在情节的规范里放荡驰骋,反作用于故事情节的审美要求。
但同时又要看到京剧不仅仅是满足于表演故事情节的一面。为什么一个戏的故事情节熟透了,还要经常去看呢?这就是在故事情节的制约下,还要在歌舞上(唱、念、做、打),欣赏它们各种不同风格及流派。京剧“程式”和“程式化”的问题。在原理上说,既是“以歌舞演故事”,就必有一定的“程式”。京剧的“程式”,因为吸收了其他剧种程式性成份,使京剧的“程式”内涵更为丰富,形式更为谨严。“程式”,虽包含有情感的、审美的因素,究竟还不是有机的、有生命的载体。用“程式”去拼凑艺术形象,终久不是办法,必须以“程式”的特殊思维方法去体验。这就要求演员如何去分析剧情和主题(有些是导演工作),和人物性格,意志、特殊的情境和复杂的心理情态等等。然后,结合精湛熟练的程式技术,夸张和入微地去体验它。这种体验,也是表现的性质。这种表现,是戏剧艺术中任何表现派别所不及的表现。它既放浪形骸,又沉潜心灵。(附图片)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团结合作促进繁荣
京剧艺术家 马博敏
京剧是综合性的艺术,要求生旦净丑、文行武行的通力合作。所以,京剧界历来有讲究“一棵菜”的精神。观众也喜欢看行当齐全、阵容坚强的演出。北京京剧团马、谭、裘、张同台献艺的鼎盛场面,至今为京剧界的同仁和广大观众所津津乐道。如果说,爱好京剧的观众曾以“听戏”作为欣赏京剧艺术的主要方式,那么,这个时代早已过去。当今的京剧观众已远远不满足于闭目沉浸在皮黄旋律中而悠然自得,时代要求这个综合性的艺术走向更高层次的综合——从唱念做打的综合发展到编导演音美各个艺术环节的高度综合,发挥出艺术综合体的整体效应。京剧艺术的这个发展趋势,对艺术家们的团结合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剧团是以艺术建设、出戏出人为中心工作的。而艺术是人创造的,也是通过人展现于观众面前的。表演艺术的这个特性,决定了我们剧团管理工作必须把加强艺术队伍的思想建设,促进艺术工作者的团结合作放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建设一支思想素质、艺术素质同步提高的艺术队伍。一个艺术群体有了共同的事业追求,才能实现真心的团结合作,使舞台上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因此,要振兴艺术,必先凝聚队伍,振奋军心。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样的精神风貌,决定什么样的事业状况。高谈振兴,而不团结合作,繁荣京剧只能是一句空话。
由于种种主客观的因素,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京剧队伍中的思想是比较混乱的。有的主要演员、艺术骨干之间各自为尊,相互排斥;有的拚命“走穴”,追求个人经济效益;这种状况给京剧事业的发展造成极大的障碍。
我们上海京剧院在几年来的剧团管理改革中注意了这一点。我们引导演职员树立一种没有整体事业就没有个人价值的观念。在剧院内,一种艺术上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正在替代司空见惯的涣散风和离心力。人们常把《曹操与杨修》称作是优化组合的产物。而这样的优化组合,是建立在各京剧团、各位艺术家之间在新的范围、新的层次团结合作的基础上的。没有团结合作,何谈优化组合。我们剧院《潘月樵传奇》、《盘丝洞》、《六月雪》等一批优秀剧目的诞生,都是艺术工作者团结合作,发挥艺术综合体整体效应的结果。中央领导同志来我院视察工作时,也肯定了我院在全国汇演中取得成绩“是勤学苦练、协同工作、共同努力的结果,是一个综合艺术的出色体现”。(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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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保存古典美 创造现代美
京剧表演艺术家 关肃霜
今年9月我应邀赴成都参加过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的演出,遇到许多京剧界老朋友,得知全国各地都在“纪念”,并且盛况空前,本人十分欣慰。目前京剧面临两大任务:一是保存古典美,二是创造现代美。我认为“纪念”一举,正中京剧下怀。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已经62岁了,为了把专场展演好,我把50岁存入银行,继续攀登。这次带给北京观众的专场,是我多年来的一点艺术积蓄。能代表我这个人,风格即人嘛!其中有《盗库银》、《伯牙碎琴》、《战洪州》。《盗库银》是神话剧,有点喜剧性,短打多,刻画一个天真活泼的青儿形象。《伯牙碎琴》是悲剧,我反串老生,重在唱功,展现一个委婉悲凉的悲剧意境。《战洪州》是正剧,气势宏大、场面壮丽,表现一个严肃的古代巾帼英雄穆桂英。和《盗库银》中的青儿相比,同是双枪打出手,但要打出穆桂英与青儿的不同性格。盼望着首都观众、专家们批评指导。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环境依旧,人事变迁。《盗库银》中老对手、老搭档、演库神的贾连城同志患胃癌已离人世。《伯牙碎琴》的俞伯牙饰演者徐敏初是我的丈夫,也已辞世10年有余。《战洪州》也都换了新演员。这次复排中,当我站到钟子期的墓前唱:“见坟台不由人心如刀绞,可叹你志未酬先把命抛”时,悲不自胜,浮想联翩。
我已经打算好了,过去是以演为主,以教为辅。今后我应当转到以教为主,以演为辅上来。把精力花在培养京剧接班人上,为繁荣京剧艺术贡献出我的全部力量。(附图片)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需要更多的人支持
青年京剧表演艺术家 李维康
京剧危机喊了很多年。早在五四时期,就有一些人曾预言:京剧要衰亡。可相反,京剧非但没有衰亡,反倒进入鼎盛时期。京剧之花还远渡重洋,播种异域。这不仅是由于梅兰芳等一大批有时代责任感的艺术家炉火纯青的艺术功力,还因为他们身后有一大批为改革京剧而努力奋斗的人们。京剧的繁荣是离不开来自外界与京剧界内部的支持和帮助的。
8年的系统的科班学习,30多年的舞台实践,使我切实感觉到京剧必须适应时代,必须在继承的前提下改革,给京剧注入新的血液。我们现在的演员不仅可以学前人的经验,又可借鉴其它艺术门类,现代化的声光电设备又可丰富舞台。路不是越走越窄,而是越来越宽。
当然,光靠京剧界自身的改革是不够的。在此我呼吁社会各界要从实际上重视、弘扬民族艺术。对京剧要大力宣传介绍,开办讲座。对老艺术家应生活上照顾,业务上支持,希望能组织力量把他们的经验、资料,整理继承下来。
我还希望京剧界也像体育界那样,有几个大企业来扶持几个有影响的剧团,国家给予支持,从而调动京剧界的积极性。
剧本是关键。再好的演员,演来演去都是老掉牙的剧目,观众也会生腻的。京剧不是没人看,好演员、好剧本照样可以吸引观众。《曹操与杨修》产生的轰动正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等待着优秀的剧本相继问世。演员的青春是有限的。怎样调动艺术家的潜能,使他们把有限的艺术青春奉献给观众,是需要群策群力的。
从徽班进京到现代京剧,它经历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但它依然存在着。这就显示着它扎根于人民,扎根于民族艺术土壤的生命力。
编后:在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之际,本刊邀请8位京剧界知名人士,就振兴京剧问题发表了很好的意见,并请俞振飞先生为此专栏标题题字,在此一并表示感谢。(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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