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5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龙虎山水
赵相如
到了江西贵溪县没有不去龙虎山的,也许是因为东汉年代那个张道陵独具慧眼看中这儿的美山秀水而在此炼丹创建道教之故吧,也许是因为施耐庵在《水浒》的开篇中把这儿描绘成“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之故吧,反正有这两则历史因缘,也足够吸引人的了。
龙虎山大大小小有108个山头。山并不高,却是奇峦怪石,形态各异,树木葱茏,也有千仞绝壁,绿草依稀。在这群山之中,一条长300里的泸溪河纯清冰洁、晶莹透明,仿佛银玉横卧于翡翠丛中。坐在竹筏上顺水而下,清澈见底的水里,细鱼历历可数,不时有几只野鸭款款游弋。坐在竹筏上远看近望两边的山头,真好比一幅幅动人景象迎面闪过。各个山头有其独具的形状,当地群众为之联想成了生活中的常见物品,并且编成了各种传说和故事,其中有“十个不得”的景点特别逗人发乐。比如“饭勺用不得”:山壁上仿佛一个饭勺形状的凹壁,有几个人高,远看就像南方人盛饭用的勺子,传说是张天师在山上炼丹要用勺,不小心丢了一个在这里。但是谁能用这么个“饭勺”去盛饭呢!还有“梳子梳不得”、“云间布披不得”、“仙女仙桃吃不得”等等,每个景点经撑筏人一介绍,就令人越看越觉得像,情不自禁地发出会心的微笑。不能不为民间丰富想象和巧妙比喻的才智而折服。当竹筏沿河行驶到几处陡壁时,我们仰头可以望到在离河面几十米高的壁面,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洞穴,洞穴里有棺木,有坛罐,还有木板栅栏之类。山势峻峭,无路可下也无路可上,这些棺木是怎么葬进崖壁里去的呢?几年前,江西省的考古工作者请了当地的药农去探险,用麻绳缠在腰上,从山顶往下悬吊,然后沿着峭壁再荡入洞中,发现洞内有许多棺木,是崖墓群。据测定,这些棺木距今有2500多年历史。大都是独木棺,采用整块楠木料,一剖为二,然后空瓤,把尸体放进去。那么沉重的棺木是怎么送进这绝壁的洞穴中去的呢?在让你观赏这“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风光时,思索一番这一个至今仍难解开的奇迹的谜,也是颇有意思的事。
竹筏有时会随着水势陡然而下,发出轰轰声,让人惊而无险;有时又顺着湍急水流转个大弯,叫人侧而不倒;看着竹筏在青山绿水间飘忽,真好比在流动的画图中一样地心旷神怡,幽思飞扬。
龙虎山开辟为旅游景点,还是不久前的事。所以来的游客不是很多,这倒也好,使这个地方更保持了朴实的山野的本色,没有那种雕琢的粉黛的脂粉气,像一个俊秀的山野村姑,那种朴素的俏美令人眩目。
宋代名相王安石曾有《游龙虎山》七绝一首:“一湾苔轻引青松,苍石增高进晚风。方响乱敲云影里,琵琶高映水声中。”写出了这儿山水恬淡超逸的情致。游龙虎山水,是对喧嚣繁杂的解脱,仿佛经历了暴风骤雨后来到雨过天晴的山村,一片清新宁静的生机,使你觉得充满了勃发的活力,会由衷赞叹没有经过污染的大自然的美妙!


第8版(副刊)
专栏:

呼玛河上的秋思
门瑞瑜
秋日。蓝色的呼玛河流水,清澈如镜,倒映着两岸银色的白桦林和绿色的美人松,伴着岸畔的青草、和风、鸟语、花香,从塔河县城南蜿蜒而去。
傍晚,她和他沿着河畔走着。两个人年龄在40岁开外,从神情看来,彼此好像很亲近,又很疏远,很熟悉,又很陌生,很随便,又很拘谨,……默默地,脚步很轻,很轻。远方晚霞似火,从树林间筛出的点点红光,映照着她和他的显得严肃的脸庞。他手上舞动着一根柳树枝。她手里玩弄着从地上采撷的一束野花。
“你从福建来一趟不容易,先好好休息几天……”他停住脚步,望着她。
她点点头,苦涩地微微一笑。平静的流水清晰地倒映着两个人晃动的身影……那碧波荡漾,多像明媚动人的眼神,是在悲凉地叙说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吗?
人的经历就像耕耘收获在田野上的农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岁月的种子发芽结果,她得到的是人生的豪迈,而他得到的是永远的愧疚……她和他对这呼玛河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她容貌很美。是南方女人那种标致、漂亮、恬静的美。家在福建厦门,出身于一个旅居泰国华侨的富商之家。而他是辽宁农村“根红苗红”的贫农儿子。1965年秋,他们毕业于北京农机学院,同时分配到这大兴安岭林区。她放弃了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毅然决然来到这最艰苦的岗位——森林调查队工作的。他们以大森林的开拓者而自豪。
有一次,他们要去呼玛河彼岸的原始森林执行测量任务。他说他身体不舒服,要求留在帐篷里。她和6个男人就从这里涉水过河,到了河心,乘坐的小船忽然翻了,一下子涌入河底,那6个男人葬身在急湍的深渊,只有她被冲到河心小岛的树杈子上幸存下来……呼玛河哭了,默默地呜咽无语,激烈地翻滚着一朵又一朵白色的浪花,……啊,荡气回肠的呼玛河!
第二年秋天,当那场空前浩劫的
“文革”风暴席卷大森林时,这里自然界的气温却骤然降到零下51摄氏度。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茫茫的白雾,烟沧风雪在飞舞怒吼。早上,在她和他去打饭回屋的路上,她的手套掉了。她感到手冷,用呵气暖暖手,向他大声地发起牢骚:“这冷真讨厌死了!”她抬起头,望着迟迟升起的淡淡的阳光,说:“这大兴安岭上的太阳比关里的太阳小,太冷,为什么红太阳照不到这个鬼地方!”就这一句话,她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因为有他的揭发在,再加上她的海外关系,她的辩驳只能更加重了她的“罪孽”。从此她被关押进了“牛棚”,一蹲就是5年,后又被遣返原籍,管制劳改……
春天姗姗来迟。等她一别二十年,重返北国的时候,他已荣任这里的林业局长了。回忆里浸透了痛苦、创伤、懊恼,也伴着憧憬,……多种复杂的感情就像眼下呼玛河翻卷的浪花,涌动在各自的心头!
“我父亲从泰国来信要我去继承财产……”缄默很久,她低沉地说。
“你去吗?”他问。
她摇摇头。脸色严峻,像雕像一样,说:“大兴安岭给我的痛苦太深,太深,我想用今后的时间去创造我在大兴安岭的欢乐和新的未来……”
……他面带愧色瞅着他,嘴唇抖动嗫嚅地说不出话。
她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地过去了,就像这流水一样……”
两人沿河畔走到呼玛河桥头了。平静的河面顿时宽阔起来,像一汪广袤寥廓的湖泊。她深情地俯下身去捡起一块美丽的彩色鹅卵石子,向水面轻轻抛去,水面上飞溅起一串跳跃的水漂儿。他也顺手把一块石子狠狠地掷向远方,水面上也跳荡起一串水漂儿。
远去了,那飞溅消逝中的水漂儿。远去了,那感情深处交织着的苦涩和怨恨的心绪,随着一片片流逝的浪花都一去不复返了。啊,那呼玛河上的秋思……


第8版(副刊)
专栏:

山谷春晴(外一章)
朱谷忠
从暗蓝色的山岭后探露出圆脸的,是那一轮看似水淋淋的红日;从乳白色的雾气里蜿蜒出腰身的,是那一道宛若常青藤的山谷;从狭窄的崖底下款步而来的,是那一条闪亮的泉流;从险峻的石滩上铺展过来的,是那一片润泽的草地。山谷那边,梦幻似的飘着一缕缕炊烟;水谷这边,迷津般的现出一条条小径……
焕灿的霞光,蓬松的云岚,丰盈的树木,青翠的草丛,以及火焰般燃烧的成簇成团的花朵,交织成一个色彩纷呈的万花筒;娇嫩的鸟啼,散落的牛羊,飘移的斗笠,蠕动的人影,以及水晶般闪亮的漫无际涯的莹露,勾画出一个生机盎然的春世界。
地气,暖得发酵。
花香,浓得心醉。
向上一望,无际的碧空日光熠熠,充满了抒情诗般的天真洒脱;向下一望,渊静的山谷澄鲜无比,呈现着磨漆画般的圆熟精湛。
仿佛,多看一眼,就能吮吸到大自然生命的气息;仿佛,多看一眼,就能获致那灵魂中旺盛的精力!
就这样,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山谷的春晴;就这样,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爽心惬意的歌谣……
公园:黄昏漫笔
斜阳几乎在慵悃的云中睡着了,朦胧的空中,不肯消逝的烟霞,渲染着柔美的晕红。
静穆的山峦,在远方浮动着;柔静的树叶垂向湖面,以最美的姿势,聆听着奶酪般湖波的絮语,感受着丝绸般轻浪的呼吸,默视着冰盘般湖水的曲线……
一种溢自远古的意绪,伴随着流行乐曲,揉进了飘着淡香的暮色。
长廊,小亭,忘归的人,还在默默地出神,还在缘木以求着什么,一任飘缈的思绪,颤动秘密的惊喜,等待眩目的星光,预告夜的故事。
是什么失落在沉沉的湖底呢?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
可伫立在黄昏里的人,却不知道自己也多么美丽!


第8版(副刊)
专栏:

草木篇
叶庆瑞
水仙花将身子缩成一团不敢直面北风对秋花的屠杀事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窥视世界有无变化远方,隐隐可闻惊雷的轰炸有消息自南方传来春天开始了北伐这时,你才把包裹的谎言吐露成一篇金色的童话
虞美人花厌倦了刀枪装饰的岁月厌倦了霸王的杀戮和骄横你说军帐是一只倒扣的酒盅可将军终不愿将生活端正直至垓下凄凉的一别他才以血当酒,饮尽遗恨你不忍喝,那血酒举了两千年一任无知蜜蜂去酿制甜的故事
银杏站成时间之标本守候一千年的期待一圈又一圈年轮紧卷起内心的独白不知是恨 不知是爱摇一柄柄小扇,却道风好凉快有蝶来缠,有蜂来采报以白眼,给这花花绿绿世界
注:银杏之果,白色,如眼状。


第8版(副刊)
专栏:世纪风

十年祭
刘建初
转眼就是十年。天上人间,生死两茫茫!
十年前,南疆骤起烽烟。共和国精壮的儿女,面对着硕大的军旗,誓言锵铿。只需一碗醇烈的壮行酒,那豪气便可烧红半边天。接下来,电闪雷鸣、血光翻飞。连大地都恐怖地颤抖,而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却直面着死亡!
在那样的时刻,信念被浓缩得只剩下一笔“V”。生命也由此而变得简洁——或者凛然而立,或者默然仰倒。不再需要任何装扮生命的饰物。
十年前,他,他,还有他,都曾具有一幅鲜灵的、青春跃动的躯体。人生,在他们面前是无数个谜,诱幻出无数个奢望。难道仅仅是因为那时还没有迪斯科舞厅,还没有能使精血蓬勃的生命如霹雳般辗转腾挪的舞姿,他们才置身于血与火之中去翻滚摸爬,以释放躯体难以容纳的热能吗?
其实,那都是一些普通的生命。
他,因为穷,欠了债。他曾自嘲“死,俺就有钱还债了”。不幸言中!果真,他死了。果真,抚恤金抵偿了债务。今天,赚钱的方式多了,绝大多数的人都学会了在交易时讨价还价。敢问九泉之下的他,果真是死而无怨吗?
他,仅仅因为要去打仗。也仅仅因为他不可能颠扑“打仗要死人”这一万古不变的真理,姑娘就离弃了他。他指天发誓,战后,一定要找一位比她更漂亮的姑娘。然而,冲锋路上伏设的地雷彻底粉碎了他报复的意念!假如,他活着。再假如,他的那位真的比她更漂亮,十年的风雨,会使许多东西淡漠,姑娘欠他的情债,会连本带利一笔勾销吗?
他,当初才十七岁。无忧无虑。总嫌时间过得太慢。因为,他不相信人会老。十年后,才二十七。“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多风流倜傥。果真,十七岁在火与血中凝固了!他不会老了。年轻将成为永远!
今天,他,在哪?他,在哪?他,又在哪?这些被净化了的亡灵早已抛却了世间的恩恩怨怨,解脱了凡俗那不尽的企求。
高山下的花环散落纷飞了;
高山下的花环凝铸在心中!
对于活着的世界,十年,足以长成一株大树,足以崛起座新城,足以发生历史性的变革……它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
对于死了的世界,十年,无所谓长短。在那里,时间,浑然不觉,无分子午寅卯;空间,浑然一体,无分南北东西。
可死历来都是为活奠定根基。
生命会以崭新的表现方式顽强地再现。山长在、水长流,草长绿、树长青,人长久……


第8版(副刊)
专栏:

黑与白
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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