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5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缘何又起模特风波
刘海粟
人类崇尚美,人体美乃美中之至美,盖以男体象征人类刚毅之节概,女体象征人类纯洁之天性。命意深长,令观者肃然起敬,上感神明,下图奋励。世界文明史,如古希腊裸体雕像维纳斯等,中国新石器时期之辽西牛河梁出土的陶裸体女像等,意大利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米开朗基罗之《大卫》等皆为艺术家借助模特儿创造出艺术形象为标志。昭示来兹,盖艺术发达足以提高国家文化。故美术院校以人体模特儿为学术公器,审察人体之构造,生动之历程,精神之体相,表现人类之伟大生命力。凡对中外美术史稍有涉猎者即不言自明。
模特儿之为职业,即以自身之形、体提供画家做为原形进行画作。画家(或学校)通过付给模特儿一次性报酬,而获得作品之所有权。欧洲画模特儿写生与创作数百年而来之历史,自我在上海创办美术学校至今七十多年之历史,建国以来四十年之历史皆然,中外皆然。
半个世纪前,我曾因使用人体模特儿和展示人体艺术而遭当权者指控为“有伤风化”,被封建文人和市侩辱骂为“教育蟊贼”、“艺术叛徒”等等,“非严惩不可”。而当时革命文豪鲁迅,社会贤达蔡元培、黄炎培、沈恩孚、王昆仑等愤起声援,而吾犹未能幸免于迫害者,是因社会之黑暗、民俗之愚昧落后,实不可同日而语。现已证明指控者已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文明战胜了愚昧。
吾殊未能料及者,事过五十余年,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今天,国内又起模特儿之风波,模特儿不以为荣,反以为耻,乃至起诉,实令吾费解,究其因,为模特儿受社会环境之持旧观念者所嘲讽、辱骂,人身、名誉受辱所至。其实质与五十年前有深刻地相同相通之处,至乃使我大为惊讶者:一则是直接施虐于模特儿的人,致使人身、名誉受损,而超然法外未受新闻舆论批评教育;二则至今未被司法当局问讯;倒是画家的艺术创作成了被诉讼之事由,是粟所以大惑不解者。中国自“五四”运动而今,社会已发生巨大变化,而封建道德之遗毒,至今仍能如此加害于进步文化,危及中国的艺术发展,阻梗学术之进程。虽然谤毁学者之人格,其事尚小,但风声所及,腾笑世界,实为国家之耻。海粟虽已老耄近百,但犹怀忧思,敢于此吁请各方,当审慎析之。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月满丝路明
——敬答顾子欣先生赠诗
[日本] 池田大作
关山万里路迢遥,月白风清空寂寥。
瀚海无涯星引路,莲步轻摇铃声漂。
东西荒道鲜人行,乾坤周转貌一新。
昔时孤笛怨杨柳,今朝笙鼓处处闻。
鼎分三国超群技,源出一路意深长。
妙音悠扬飞天舞,丝路跨海辟桥梁。
文化知心生友情,扶桑一会报黎明。
树人立邦留青史,同创新世享太平。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不尽的丝路
顾子欣
应日本民主音乐协会邀请,率中国新疆歌舞团参加第六届丝绸之路音乐会,观中国、伊朗、苏联三国艺术家同台演出,不胜欣幸,作诗一首,敬赠丝路音乐会创始人、日本创价学会名誉会长暨诗人池田大作先生。
瀚海似雪,月色如霜,
遥远的商队驼铃叮当。
又从长安出发,驮着彩缎驮着玉?
去寻找设拉子玫瑰①、琉璃宫墙?
不要说历史已在荒沙中凝固,
心头仍活着千年憧憬与渴望。
丝路绵绵哟丝路茫茫。
鼓声如雨,琴音悠扬,
绿州中有芳草,有溪水歌唱。
愿人间从此不再有白骨狼烟,
让音乐弥合心灵的箭瘢刀伤。
驼队在缓缓行进,送走,
送走最后一个喋血的夕阳。
丝路绵绵哟丝路茫茫。
朝霞初燃,启明星亮,
又一次启程在沙海远航。
载着诗歌、载着春风和花雨,
去开辟新的丝路——心的桥梁。
驼队在悠悠行进,走出黑夜,
走向远山,走向山后熹微的晨光。
丝路绵绵哟丝路茫茫……
注①设拉子为波斯古城,以盛产玫瑰著称。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醉读《女儿梦》
舒婷
早年,如果有人打伞在微雨的海边“徜徉”,有时还怜惜地扶起被踩倒的野花,人们便叫他诗人。如今再看到这种人,大家都掩鼻而过,迭声喊酸,80年代的诗人不分男女,一定抽很凶的烟,灌很辣的酒,跳舞时像只疯狂的陀螺,不跳舞则双脚高高搁在书桌上,每写一行符号,迸一串“放他娘的狗屁”。诗人的形象因诗的新潮已牛仔起来。蓦回首,文学界尚有一片宁静的古国风范,从中寻出斯妤定睛一看,心里长叹一声,真真散文人也!
斯妤整个人看去一派湿润,她的双脚若是插在“钟子尾的海涂”上,说不定即刻长成最平凡却最生机盎然的枷?。斯妤的大眼睛决不是热辣辣、黑沉沉、热带鱼似的缤纷七彩,而是空蒙、恬淡,近乎于痴,常常视而不见地超越北京蜂箱似的公寓,超越孩子满地的玩具和编辑部的废纸篓,恋栈于三角帆轻飏的海湾。斯妤的声音是那么轻,仿佛经不起惊吓似的,但读她的散文,你又觉得她高高挽起裤管,站在她插队的闽南土地的身影又是多么坚强!
再次“凝眸”看斯妤。
决不要以为这是个琼瑶笔下的纯情小女子,须知鹭江这尾“白鲢”一投入长安街自行车的洪流里仍是顶风向前;须知她有丈夫、儿子和小保姆,三者分鼎,以主妇为轴,又磨碎了斯妤一颗敏感的心。最后连我也不相信的是,她居然还穿起了军装,想不出她将蓬松的长发塞在军帽里何等模样,却深信她的眼睛决不会因此凌厉起来。在斯妤散文中低低涌动或铺天盖地掩来的蔚蓝,始终是她天性中真正的底色。
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斯妤1985年以前的一些文字。从这些文字可以看出斯妤文学出身名门正途:礼赞山川秀丽,感怀热水故土,吟咏风月花草,有章有法,笔调极为流利顺畅。现时小说也好,诗歌也好,已抛去方巾,或出家当狗肉和尚,或入林拦路打劫,或上天或入地,只要有那么一针之地没沾上指纹,便有无数双手抢前伸去。有时候觉得散文(又何止散文)写得太整齐太干净太光滑太没有毛病,这正是最大的毛病。
斯妤从她的“作文示范”中脱身出来,已是1985年之后。憨呆的“歪嘴仔”、怪癖而又水晶般透明的“婉穗老师”,明舅母临死前的心态,令我们重温闽南一隅特殊文化氛围里的习俗世相,以及作者自己又疼又爱悲喜交集矛盾重重的感情世界。聪明的斯妤一面在过去的体验中加深使用她的挖掘机,同时又回眸于自己的内心,从《等待你》中对生命君临的焦灼不安忧乐参半的希冀,到《凝眸》里充满母性全身心的奉献与深沉,更使我们体会到一个普通女人灵魂里的纤细,丰富与博大。
斯妤的手法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朴实无华的直接协入,画龙点睛地表面轻描实际深寓,甚至文字也疏松些了,有了些余地。我常常想语言的张力就是不要使用过头。斯妤的新作一再给我这样的启示:“还是实话告诉我,不要拐弯抹角了。”
写散文,斯妤非但比我执著,而且更有成就,她是付出了全部心血。而我只是因为写诗类似近身肉搏,写散文则隔岸放一枪,本没有资格对斯妤的创作苦辛喋喋不休。但是当我从目前浩瀚的散文集中读到斯妤的《女儿梦》,品到那些浓郁的闽南味儿,就好像多年侨居海外的游子听到一声吆喝:“烧肉棕吔——!”立刻口舌生津。
于是,就唠叨了这些。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看看高迪去
顾孟潮
高迪对我曾是一个谜。我看过一些介绍他的文字和图片,知道他出生于1852年,辞世于1926年,是西班牙的建筑学权威,在世界享有盛誉。但仍感到他那么神秘、古怪、遥远,难以理解他是如何建构那些人类建筑文化的精品。最近看了正在历史博物馆举行的安东尼·高迪展览后,加深体会到为什么在他诞生160多年之后,其独特的建筑构思方法、艺术风格和特色,越来越受到众多专家和学者的关注,许多重要建筑作品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世界传统文物重点保护。中国古代有着辉煌的建筑艺术,但没有建筑师职业,有干建筑师事的人也不受尊重,因此近代、现代几乎拿不出与世界建筑精英匹敌的作品。而一个600万人口的卡泰罗尼亚,以如此盛大的规模组织展览,介绍一位建筑师生平及其作品,这一作法已构成对我们建筑观念的冲击。
北京每年的文化艺术展览琳琅满目,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目不暇接,很少能有几个吸引人再次去看的。而高迪展意外地吸引我去了三次,从内容到形式有些特点是国内艺术展览常常很难比拟的。即它的群众性(力求让全体人民能看懂),深刻性(不仅有作品,还有生活背景的介绍和艺术构思的分析,大量模型实物),宏大的规模(显出其为世界作贡献的精神和气魄的宏大)。中国有些人喜欢鼓吹中国的“世界之最”,试想在艺术文化展览这一现代化普及教育的文化现象方面,我们有几个“世界之最”呢?
这一展览特别值得称道之处是它的群众性。正如展览前言所说的,展览的“目的在于使高迪更加接近观众,通过一个极为简单的方法,利用文字、图表、照片、模型等办法,使大家知道谁是高迪,他曾经做了些什么事情。如果人们能够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一个栅栏的奇妙之处,一处铭文的诗意,一个小小饰物的感染力,以及那些自然形状和几何图形的巧妙运用,那么我们展览会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同时我们认为,这将是我们对于这世界闻名的卡泰罗尼亚人的最好的纪念。”
高迪不仅是属于西班牙的,更不局限于建筑界。高迪是属于全世界的,展览所体现的高迪的构思方法和献身精神是人类文化精华的一部分,希望有更多的中国朋友一定去看看。 


第8版(副刊)
专栏:世纪风

  普通人与海
三羊
爷爷说:屋后,原本是有一片海的。
对着屋后一大片泛着盐碱的土地,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是海时的情景。可我居然还做过关于海的梦,并常常在这干涸了的海的边上,学着爷爷的神态与腔调对人讲起海,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传说。
也许是因为没有了海,人也就失去了灵气的缘故,我们这里出生的人都很难看。我出生的时候,头发黄茸茸的好似汗毛。
奶奶总是提起父亲要把我扔掉的事,即使我长得很大了,她也总提。大概是为了让我永远记住,是她把我从行将被抛弃的境遇中抱了回来,辛辛苦苦地养活了我20多年。关于这事,我从来没去向父亲核实,一来畏于他的威严,二来怕他尴尬,于是便糊里糊涂地活了二十多年。其实,我早已不在乎自己最初是不是果真要被扔掉,要被谁扔掉。之所以有时还会想起来,甚至在想起来的时候还能平静地、欣赏似地干笑两声,那是因为我后来意识到了——人都是在不知被谁期待、被谁讨厌的懵懂中朝这个世界走来的,他是被宽容地收留,还是被驱逐,原本都是很侥幸的事,尤其是对于普通人,对于那些无幸踩驾祥云的普通婴孩来说。
我很容易嫉恨别人——这是我为人最大的丑陋。小时候嫉恨弟弟,因为他能一出生便不经考虑就被收留,他的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安于一切的秉性又使他在成长的岁月里颇得父母青睐。在我的张狂和不恭顺使得我的讨好变得十分性急与笨拙的时候,他却只需保持他那固有的安分便够了。长大以后,我嫉恨的人就更多。因为许多人总能一样地缄默,一样地顽强固守某样东西。他们凭此彼此认同,相互欣赏,而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个异族。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他们凭借的一切都是因为当他们和弟弟一样趷蹴在墙角里晒太阳时,从来就不会联想什么,甚至不会想起海。人怎么可以不比较,不联想地生活呢?——既然是个人!
可他们仍是不分析,不归纳,不总结地活着,并以自己的活着来窒息一切如我一样张狂的异族们。
哦,他们分明知道在所有的死亡之中我最惧怕的便是窒息。
……
既然我没有被放逐,那么我是否有权利邀请所有同我一样渴望着海的人都来做做关于海的梦?
什么时候,要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屋后又会出现一片浩淼的大海?
 


第8版(副刊)
专栏:

西双版纳的少女(装饰画)
高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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