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心探访

  “寂寞之道”与“赤子之心”
——访孙犁
本报记者 刘梦岚
老作家孙犁,浩劫过后,创作再现高峰。
孙犁晚年足不出户,默默笔耕,已向读者奉献出散文、论文集十几种。
孙犁重为文之法,尤重为文之道;重文章品格,尤重作者人格。其人诚挚、耿介,其文质朴、情真,针砭时弊,直言爱憎,不惮于“犯忌”。
有人称之为“古怪的老头儿”,恐未能真正理解其人其文。
记者:您曾说过,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保持一种单纯的心,即“赤子之心”。究竟什么是“赤子之心”?
孙犁:“赤子之心”,即安于寂寞之心。文章是寂寞之道,要从事写作,就要甘于寂寞,不受外界名利的诱惑和干扰。人心安静下来,才能像小孩子看这个世界,平静而真实地反映现实。倘若总想着做官、发财,心就不能纯净,怎么可能真实地感受和反映现实?
记者:在中国历史上,安于寂寞状态从事写作而有所成就的,恐怕不乏其人吧。
孙犁:这种情况在中国历史上很多,也可说是一条规律。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指出,仲尼、屈原、左丘、孙子等人皆因“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才“述往事,思来者”,从事写作的。其意思就是:文章是寂寞之道。白居易、苏东坡、陆游、柳宗元等,也都是因不得意而从事写作的。曹雪芹的《红楼梦》描写了诸多繁华热闹,但他的心境不寂寞?
记者:“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看来,大诗人李白说得不错。
孙犁:明末清初的大学者、大思想家王船山,著作等身,浩如烟海,还不是因为他常年藏在湖南的深山里,静下心来,埋头从事著述吗?比如,他读司马光的《通鉴》,写了那么厚的一本《读通鉴论》,而且文字非常漂亮,非常有感情。我举这个例子,决不是提倡人们躲进深山,逃避现实,而是为了说明,要从事写作,必须心静,哪怕是在尘世喧嚣之中。
记者:可见,“安于寂寞”不仅可以使作家真实地感受和反映现实,而且可以使作家创造出美的语言、美的艺术。
孙犁:是的。只有安下心来,才能像《红楼梦》里说的那样,心像明镜一样,听到天籁地籁的声音,才能创造出美的语言,达到美的效果。一个作家,如果忙于利禄、声色,忙于参加各种聚会、评奖,忙于出入各大饭店,还能保持良好的创作心境?还能有那么多时间去推敲和创造美好的语言?不仅作家如此,画家、音乐家及其他艺术家也是如此。当然,这只是从我个人的思想和体验来说的,不能概括别人。
记者:现代作家中也有这样的人吧?
孙犁:鲁迅先生就是。他在《赠邬其山》一诗中说:“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这虽是一种讽刺的笔调,但依我看也道出了鲁迅先生当时内心的寂寞之情。他是在寂寞之中才读书、写作的。
记者:如果鲁迅先生也去混迹官场、追名逐利,恐怕中国就没有伟大的文学家鲁迅了。当代大学者钱钟书也是最甘寂寞的。他不想出名,但他的《谈艺录》、《管锥编》却成了传世之作。
孙犁:所以我有时开玩笑说:“作家就是作家,不要去做官,弄得两耽误。”我过去也当过小头头,可我干不了,后来干脆什么都不当了,能出去下去时,尽量多接触社会;老了就坐在家里读书、写文章。我觉得这样很心静。当作家就要耐得往清贫、寂寞,就不能荣华富贵。当然,人各有志,有的作家愿意并能够当官,我也能理解、原谅。
记者:可是,在当今商品经济社会里,各种名利、特别是“金钱”,诱惑力确实不小,要做到安于清贫、安于寂寞,也不那么容易。
孙犁:自古以来,文章为“稻粱谋”也是正常的,但不能单纯为了“谋利”而写文章。作家固然是个体的特殊精神劳动,有点像小作坊那样出产品,但不能像做买卖似的,买空卖空。社会风气不能不影响作家,特别是一些青年。少数人为了赚钱,写了一些低级庸俗、甚至没落颓废的作品,一时得到鼓掌喝彩,名利兼收,但不管这些文学叫什么名目、什么流派,从长远看,总是没有价值、没有前途的。改革是进步。不是一改革就得出没落、颓废的东西。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也是健康向上、鼓舞人心的。无论商品经济如何发展,我们的文学都应该是促使人类进步的。(上)
(附图片)
孙犁像
苗地画


第8版(副刊)
专栏:

  阿Q·情书及其他
——与杨群先生讨论“文化滑坡”
高山
二十年前,中国人只允许写“大批判”稿;如今中国人也可以写情书了;二十年前,中国书店里是红一色的“宝书”,如今中国书摊上充斥着言情、武打之类的通俗小报……
这固然都可归入变化之列,但却是不能相提并论之事。然而,偏偏有人把这风马牛扯在一起,统统称之为“文化滑坡”。(见3月3日《人民日报》八版杨群《盛哉,“当代情书世界大奖赛”!》)
文中指的“国内某杂志”,据我所知系《时代》杂志。杨先生认为:“未庄的阿Q,再也不满足于摸摸小尼姑的‘油腻腻的脸蛋’,一心想学假洋鬼子写起情书来。”并且煞有介事地问道:“这是‘思想解放’的创举?还是文化瘠土的滑坡?”
面对如此有关民族文化命运的严肃发问,赶快翻出刊有情书大奖赛启事的那期《时代》,看破纸面,也未发现有“思想解放的创举”一类标榜言语。
杨先生把参加比赛的投稿人统统视为“阿Q”、斥作不是“严肃的爱的追求者”,是否有辱众之嫌;就算中国人都是阿Q,写写情书,或者想学学写情书,总比“满足于摸摸小尼姑‘油腻腻的脸蛋’”更文明了一步吧,怎能与“文化滑坡”划上等号?
中国可有文化滑坡?曰:有!但从“宝书”热到“通俗”热恐怕尚够不上“滑坡”;因为那时读“宝书”之际,我们心里未必就不想“通俗”之类,所以是读书趣味的变化,无坡可滑。
爱是一种艺术,崇高的艺术,人类应该共同学习、共同探讨的艺术;情书作为一种爱的表达方式亦如此,她标明社会文明的程度。这与杨先生谈的爱的“专一性”与“排他性”毫不相干。鲁迅先生把写给许广平的情书编辑出版,又有谁因此证明出他是在“滑坡”、是反对爱的专一性?相反,不需要爱,不需要爱的高尚表达,只满足于“摸摸小尼姑的脸蛋”,才是抹杀了爱的专一性和排他性。
我有幸读了几篇发表在《时代》上的情书,满篇真诚,字里行间可见深挚美好的年轻心灵。倘若杨先生也读过,恐怕他就不会怀疑投稿人追求爱的严肃态度了。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历史和时代的责任
——读《中国当代建筑师》(第一卷)
洪铁城
匆忙拆封,是北京寄来的一本沉沉的大16开红色硬壳新书——《中国当代建筑师》第一卷。
夜阑人静,欠身灯下,再次捧读,兴奋不已。别具一格的杭州黄龙饭店,带有浓浓海味的北京“独一居”,像巨浪一样卷起的蛇口南海饭店,还有十一届亚运会北京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伴着建筑师的声音笑貌,闯进我的书房,来到我的案前,好亲切,好可爱。有几位建筑师还未曾见过面,但他们的代表作,早在我的记忆库中归档——如北京国际展览中心、拉萨饭店、白天鹅宾馆、天津青少年活动中心、桂林芦笛岩水榭以及深圳的银湖旅游村、科学馆、金城大厦……那些崭新的形象、大胆的色彩、优美的线条、精巧的小品,早和我对过话、谈过心,曾使我为之震惊,久久不敢忘却。
使我震惊的,还有从这本书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50位50岁左右的新中国自己培养的建筑师,曾像泥水木匠裁缝师一样受歧视,扫地出门,上山下乡,经受过不堪回首的艰辛磨难。然而他们都熬过来了,坚强地活下来了,像容颜憔悴的秋荷呈出鲜藕,像古树老丫绽开新花,为自己的祖国和民族的幸福,作出了无私而虔诚的奉献!
奉献的不仅仅是建筑作品,还有他们用文字表达的建筑哲学、美学思想、创作观点,像宣言、像火炬、像旗号,从农村工矿走向城市走向世界,让世人看到他们那一颗颗不甘沉沦的心在跳动在燃烧!
他们要建立自己的“流派”,自己的“主义”,再也不跟在人家身后捡破烂。夺目的独立人格,顽强的自主意识,合着火热的创作激情,高扬的民族魂灵,力透纸背,令读者为之倾倒。
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政府,能不能因此给自己的建筑师以相应的荣誉、地位,能不能因此为他们提供良好的创作条件和创作环境呢?
可以断言,如果没有人为建筑师像为演员、歌唱家一样“树碑立传”,介绍给社会,介绍给今天、明天,那末对于建筑师和建筑作品,最多只能像天安门那样,只有人把它搬上国徽,却无人知道出于哪位建筑师之手;不知道建筑和建筑师对于我们时代、历史、民族和祖国,有多大的作用和意义。这该有多么遗憾!
如今毕竟是新社会新时代,前人不曾考虑的事情有人考虑了,前人没有做的事情有人做了。这本资料翔实、图文并茂的《中国当代建筑师》(第一卷),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本专门结集介绍自己建筑师的书。这首先要感谢北京清华大学《世界建筑》主编曾绍奋先生,在繁忙工作的缝隙,拖着久病的夫人,投身到这件大事上来;还有武汉大学建筑系副主任张在元,这位年轻的副教授,不顾“大火炉”的酷热,为此书淌下大量的汗水。当然,不能遗忘的还有天津科技出版社,在当今出版事业很不正常的情况下,愿意不惜工本为读者推出这本好书。我想,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历史和时代的责任。让我们满怀信心地迎接第二卷第三卷……早日问世。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燕矶临流三台洞天
  许亚洲
奇峰突兀临江,怪石绝壁凌空,状如飞向彼岸的巨燕——这就是和岳阳城陵矶、马鞍山采石矶齐名的“长江三矶”之一的南京燕子矶。
燕子矶由于它的险要而成为几百年来我们民族兴衰荣辱的见证。明太祖朱元璋《燕子矶》诗道:“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天边弯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这位封建时代的君主当年到南京登基,正是从燕子矶上岸的。至今犹存燕子矶头御碑亭里的清代乾隆皇帝《题燕子矶》诗道:“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村耕凿久相安。然而“乾嘉盛世”只是封建社会的回光返照。乾隆企盼的“久相安”迷梦,不久就在他题诗的燕子矶头破灭了。鸦片战争时,英国侵略军从燕子矶登陆,威胁南京。在南京江面的英国军舰上,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在抗日战争中,日寇在燕子矶江边野蛮屠杀了我5万多难民和已解除武装的军人。这起大惨案,南京人民至今仍深深铭记着,燕子矶头立有一块遇难同胞纪念碑。
从燕子矶沿江向西南,一路经过似刀劈斧削的幕府山的大段悬崖峭壁,随处可见玲珑剔透的大小溶洞。前人阮宗瑗《游燕子矶沿山诸洞记》记载有12个可游之洞。
步入三台洞公园的“下洞”,一潭清澈的“观音泉”倒映出顶壁悬垂的石钟乳。沿着“中洞”的狭窄石阶盘旋而上,洞顶泻下些许微弱天光,映照在光怪陆离的石笋丛中,依稀可见古人遗留的题刻。攀援至“一线天”,仰视洞顶,一团漆黑中仅透出一线光明。这种景观造成一种压抑人的氛围,恰似“坐井观天”。地质学上称此为“落水洞”。奋力穿过黑暗的“中洞”,那宽敞光明的“上洞”使人心胸如释重负。最后登临“临江楼”,江景山色令人心旷神怡。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野途归人
峭岩画
王钧兵诗
溢满奶茶香的小屋盼蓝了眼睛,
淡淡的等待,等待一个亲近的身影。
他是丈夫?他是情人?
也许是,也许不是,
总之,他是家人企盼的星星。
小屋后伴炊烟飞出了歌声,
那歌声描绘着迎亲的喜庆。
他去赶集?他去探亲?
也许是,也许不是,
总之,他一定为家人带来欢腾。
渐渐,脚下的路途近了,
隐隐,传来村寨的鸡鸣。
他已听到了那一声醉人的呼唤,
心儿早迭进甜蜜的相逢。(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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