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嘉峪关
   白梦
一截历史的断躯
一根僵死之舌
沉默着拒绝现实
黄金岁月
曾拥过无数帝王梦
城门不开
心扉不开
记忆总是冷冷森森
迟归的燕魂不死的啁啾
夜光杯碰洒美酒的地方
有三声永远的马嘶
塞外关山
城里春色
送别的时候,就在这里
唱破嗓子:
  阳关道
  生死别……
一截历史的断躯
一根僵死之舌
不敢启齿
启齿也许就是毁灭
世纪如飞轮旋转
在你的残垛上
依三千年疲惫小憩
梦见瘦损的城砖里
我血液的颜色渐渐黯淡成
  一抔土黄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深刻”乱弹
  伊人
见有箴言曰:“你有多大体重,在此留有多深的脚印。”
我不以为然。于是使劲猛跳,猛踹,猛跺,不料竟扭歪了脚脖。
——深刻的东西可以光裸身子?
——最好是这样。真正的深刻是质朴的、本色的,它无须多着装。你不妨试着窥探有些自诩“深刻”者,褪去其新潮或古臭的重重装饰,看到的很可能是苍白和瘦骨棱棱。
——今世学者纷纷步趋古圣古贤的堂臭,难道今人果然比古人浅薄吗?
——古人确有深刻的智慧,须待今人去深掘。不过,也有挟古人以自炫“深刻”者。
——假如把这段话换掉“古人”二字,代之以“洋人”二字,是否可以呢?
——也可以。
——本来是浅显的真理,在一度隔绝之后,复被人誉为“深刻”,总有点可悲。
——这并不新鲜。在丧失了理性的时代,常识和庸见也只能忍辱屈从于无知和荒谬;当理性复苏时,常识会因其“久违”而被视为“深刻”。如同一个数学家患了一场大病,脑子里空空如也,再要他领会一个最简单的数学公式,恐怕也须费神思索一番。
——相同的见解,先说总要比后说显得深刻吧?
——未必。一介布衣先说它,可能是犯忌;而在上者后说它,却可能会被人赞为“极其深刻”、“划时代的创见”云云。


第8版(副刊)
专栏:

  我观新时期散文和杂文
——访唐弢
  谭健 文 苗地 画
唐弢,1913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专家,鲁迅研究专家,杂文家。著有《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文集《创作漫谈》、《晦庵书话》、杂文集《投影集》等。
谭:新时期文学的主要形式——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得到了文学研究者和评论家的注目,给予了充分估价,但对于散文和杂文似乎未曾引起重视,我认为这与散文和杂文的创作实绩是不相符的。您作为这次全国优秀散文(集)、杂文(集)评奖委员会主任,能否谈一谈您对新时期散文和杂文的总体评价?
唐:这次全国优秀散文(集)、杂文(集)评奖的确很有意义。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全国性的评奖有过好几次,但散文和杂文评奖恐怕是自“五四”以来第一次。现在到了我们应给它公正评价的时候了。
谭:您早期写过不少散文和杂文,尤其是杂文,有一些曾经达到了与鲁迅乱真的程度。你对这两种文体在新时期的表现应该最有发言权。
唐:我平素对这两种文体比较关注,这次参与评奖又阅读了包括散文和杂文的60多本集子,我觉得新时期的散文和杂文确实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可以这样说:比起鲁迅时代,比起建国后至1978年这一时期,新时期的散文和杂文都有突破。我个人认为杂文又比散文突破得更多一些。
谭:您说的第二个比较容易理解,但说比鲁迅时代还有突破,怎样理解?
唐:当然,鲁迅先生作为中国杂文的开山祖师,作为一个创作个体,他所达到的思想和艺术造诣,今人难以与之侔比。但是,如果作为一种文学现象,作为一个整体,将它放到文学发展史的大背景中去考察,我仍认为是有发展和突破的。以杂文为例,它又复归到鲁迅时代干预生活的主旨上来了。我说的是复归,不是简单的重复,既是复归,就有更深一层的东西,那就是现在杂文的干预生活已经不是过去仅仅靠那么几个反骨人物去扔匕首和投枪了,而是具有那么一大批觉醒者在掬尽忠贞,去腐生新,这就是新时期杂文有突破的多元化趋势。
谭:您所说的多元化趋势是否还不仅仅指杂文队伍的多元化,还包括其它方面的多元化?
唐:是的,我所说的多元化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作者队伍的多元化,杂文作者不像30年代只是亭子间里那几个人,而今有诗人、小说家、报告文学作家、学者、自然科学工作者,有峨冠,也有布衣,这从人民日报“风华”杂文征文可见;二是思想内容的多元化,只要是社会生活中不合理的现象,都是杂文的题材,这与鲁迅当年集中在政治文化的论战方面不同;第三是文体样式的多元化,随笔式的,故事化的,以议论为主,讽刺的,阐释的,鞭挞的,异彩纷呈,不拘一格,煞是好看。
谭:曾经流行过一种论调,认为鲁迅笔法是高压下的社会产物,现在时代变了,鲁迅笔法也随之过时了。所谓嵇康去了,广陵散就应该绝响。不知您对这种观点持什么态度?
唐:这种观点由来已久,不是现在才提出来的,1939年—1940年孤岛文学时期就有过关于是否还需要“鲁迅风”的讨论。阿英认为鲁迅风已经过时了,巴人则认为鲁迅风并未过时,因为还有汉奸存在。阿英当时主办刊物《文献》,主要摘登解放区报刊的一些文章,有可能受解放区影响。
谭:解放初期,冯雪峰发表《谈谈杂文》一文,批评黄裳复兴杂文的观点,宣布鲁迅笔法已经过时。
唐:现在看来——不论是从社会发展的角度还是文学发展的角度——要取消鲁迅的笔法的观点是比较幼稚的,也是做不到的。人民内部就不可以讽刺批评了?我看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也还需要它。何况我们国家封建历史很长,又是直接从封建社会跳入社会主义社会的,中间断裂了一个商品经济的发展阶段,就更有必要展开批评。
谭:我觉得“风华”杂文征文的一位作者对这个问题说得很精采,有人要求新社会的杂文要同鲁迅的匕首和投枪划清界限,他问:新旧社会的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唐:我也注意到了。撇开这一点不论,我认为取消鲁迅笔法于逻辑常识上也讲不通,资本主义社会,报纸可以指责总统,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得多,是理应享有的政治民主和创作自由。封建社会皇帝还专门设有谏议大夫哩!我想,社会能容忍杂文存在,这本身就是社会清明的表现。
                       (上)
(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

  洋伯乐
  方成
四五十年前,我在上学的时候,不少人和我一样,有民族自卑感。看到人家造汽车飞机,我们连自行车都得买日本货,自己不会造。人力车叫“洋车”,火柴叫洋火,小学里的乐器都是些洋鼓洋号,全是外国造;体育运动中跑得最快的刘长春赛不过洋人……唉!
现在,这种自卑感当然不会有了,都被事实一件件批倒了。外国发明的东西,我们有的不但能赶上,而且超越。乒乓球、排球等等,在世界比赛中赢得三连冠、四连冠……,钢琴、小提琴、唱洋歌,我们和外国人比,照样拿过冠军。没听说外国武术家能耍中国的三截棍,可外国的击剑比赛,拿第一的却有中国人,而且是个女的。数学家我们有华罗庚、陈景润,化学家有侯德榜,等等。我看过一位外国女歌唱家的表演,唱起洋歌,那真没说的,就是棒!可她一唱《南泥湾》,就差多了。
只一件,很长时间我头脑里还有个疙瘩没解开。我总以为,外国人画中国画比不了我们,中国人画西洋油画,在外国照样吃不开。但最近几天,事实又把我的老观念打倒了。以前曾听说过,一位中国油画家到洋画圣地意大利去深造,却遇到有人向他学习。但那只是听说,耳闻不如眼见。我见到的是我的漫画老友周路石。他是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教师。别看他是大学出来的,是位油画家,但老实得像油漆匠。教几十年书,六十多岁,评职称只是个副教授。有这么一天,一位美国人,大概在画展中看过他的作品,要求到他家拜访,看他的画。画真不少,除其中一部分曾展出过之外,都堆在狭小的居室中,一摞摞挤得像进了“牛棚”,灰尘满面。这位客人看过摆在外面的,还急着要看挤在里面的,急得忘乎所以,自己动起手来。后来对别人说,当时迷得他把礼貌都忘记了。于是邀请路石把作品拿到美国展览,原来这位客人是一家博物馆的馆长,美术史教授。
1988年4月,周路石到了美国。画展开幕了,大出他意外,参观的人看得愣了神。美术评论家写道:“令人惊奇!”说周“把中国传统绘画笔法和欧洲十九世纪印象派的技法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了。”电视台忙着报道,《西雅图时报》的一个版面被他的画占去大半版,横宽16厘米。加上一篇介绍文章,这一版几乎全被周占领。许多向他学画的人在追他,其中一位是美国画家,曾到法国进行深造,他一见周,也追上来了,把他专程接回家里,和周一道去美国西部写生作画,画雪山,森林,河谷各处美景。这些画在展出时吸引不少观众。那位邀请周的博物馆馆长颇为自傲地向周说:“瞧我的眼力如何?”他也以伯乐自居了。周路石的成就,使他十分顺利地得到留美延期签证,一直到今年2月才回来,若不是周夫人苦苦思念,发十二道金牌把他召回国,他还在美国到处作画,正准备接受官方邀请呢。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马氏和《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
  傅信
“学如积薪,后来居上”。可是,每当对着那些“后来”却未必“居上”的书打哈欠时,就不免动了重新翻翻前贤著作的念头。英国学者马林诺夫斯基(1884—1924)的由《巫术科学与宗教》和《原始心理与神话》两篇论文组成的文化人类学著作,成书于20年代,译者李安宅先生把它介绍给我国读者,距今也整整半个世纪了。现在重印此书,而且引起了许多读者的浓厚兴趣。我想,除了某些猎奇心理,除了重印适逢当前“文化热”的吉日良辰这些并不稳定的因素之外,更主要的恐怕还是由于它学术上的真价值。
在门派林立的人类学领域中,马氏属于功能学派并为其重镇。根据这种功能理论,马氏在观察任何一种社会文化时,都把它作为一个完整的、由各个密切相关的部分组成的体系来考察;体系中的每一个部分,都各司其职,起着一定作用。他认为,要了解这个文化体系整体,必须从社会中个人生理—心理的层次上去探求,因为,每一项风俗和宗教信仰的产生,全是为了满足人们的这种实际需要而出现的。所以,在涉及巫术、神话、宗教信仰等等一切文化现象时,他都要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些行为、仪式和制度在那个社会里具有什么作用?怎样发生的作用?为什么能发生这样的作用?正是在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思索中,马氏构筑了他著名的功能理论。
马氏对人类学另一个突出的贡献,是被称为“参与观察法”的田野作业方法。直到19世纪末,西方人类学家所采用的研究资料,大多是靠传教士、探险家、旅行者、政府官员、殖民者的纪录。在马氏之前,海顿曾组织过剑桥探险队去西太平洋一些海岛考察,成为人类学家从原始部落搜集第一手资料的先驱,不过时间不长。马氏则光大了人类学家长期实地调查的传统。从1914年9月到1918年10月,他先后在新几内亚超十连岛等地呆了约有三年。他和土著居民一同吃住,一同生活,仅仅一年,就能用一口流利的土语和当地人交谈。他对当地生活朴实无华而又翔实完备的记录,为自己的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对此,连一向对功能学派学说排击最力的美国文化史学派罗卫等人,也不能不刮目相看。马氏的经验,亦值得我国的民族学与民间文学理论工作者认真对待。
前年春上,重印本还没拿到手,却传来安宅先生去世的消息。本来,一俟拿到样书,我就打算西赴蓉城拜访李老的,惜乎缘悭一面,失去了亲聆明教的机会。哲人其萎,即便享有高龄罢,也还是令人惋惜的事。好在他的劳绩不泯,将长久嘉惠学林,先生如有知,必也无憾。


第8版(副刊)
专栏:

  美国西部威尼尔雪山 周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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