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1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说吏
  刘向阳
在余英时先生的《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有关汉吏与文化传播的探讨,使我想起作者在另一本史学著作中提到的问题,即在中国的政治传统中,至少有三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君统、官统、吏统。说到社会政治,人们最容易想到的是前两者。其实,吏在中国政治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是隐蔽和富有实效的。
先要说明的是,这里说的“吏”,是指历史上非官僚阶层的所谓“胥吏”,即为士大夫官僚配置的办事人员。徐元瑞《习吏幼学指南》序云:“居官必任吏,否则政乖。吏之于官,实非小补”。古代对吏的要求是很高的,条件是“行遣熟闲,语言辩利,通习条法,晓解儒书,算法精明,字画端正。”而且说明,“吏人以法律为师,非法律则吏无所守。”《水浒》中的宋江,当初不就是个“刀笔小吏”吗?
中国古代的官僚并不长期任职于某地,倒是小吏们和地方民众的关系更长久,更直接。而一旦为害,也更令人难办。因此古来的有识之士,也常常痛陈“胥吏之害”。最著名的,大概要数叶适在自己的文集中和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的议论。叶适描述了宋代官场里胥吏对官僚机构的侵害,黄宗羲则分析了胥吏敢于为害的三种原因。
历史上,胥吏为害擅权、对付上司的实例,颇多有趣者。正史传记中记载的往往是官僚们得意的政绩,倒是笔记、杂书,泄露出一些他们被愚弄的故事。精明刚直如包拯亦不能免。在明万历刊本《龙图公案》的陶烺元叙文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昔包公尝恶吏擅权。民有得重罪者,求救于吏。吏曰:‘汝当鞠问时,但哀求不已,我自有处。’临刑,民果哀呼不已。吏在旁喝道:‘快领罪去,不得在此叫号。’包公恶其侵权,竟与以轻罪而去。”另一个故事出自《夷坚志》甲志卷六“猾吏为奸”条:“罗公初精明,人莫敢犯,后亦有罅可入云。罗好学,每读书必研究意义。苟有得,则怡然长啸。或未会意,则搔首踟蹰。吏伺其长啸,即抱牍以入,虽包藏机械,略不问。或遇其搔首,虽小奸欺,无不发摘。”
古代为官者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大约不会很少,专门揣摸上司心理,伺机循私的“吏”们自然应运而生。所以我以为探究产生这类官吏网现象的原因,是中国政治史的一个重要课题。


第8版(副刊)
专栏:

  无言的埃菲尔铁塔
  顾孟潮 张百平
今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二百年前是一股强大的新生社会力量——资产阶级诞生的年代。资产阶级是法国大革命的真正胜利者。这是一场政治革命,更是一场工业革命,资产阶级是随着工业革命的进展生长起来的。法国政府为庆祝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一百周年,决定举办世界博览会,建立永久性纪念物,这便是埃菲尔铁塔诞生的背景。
一百年来,埃菲尔铁塔接待了欧洲各国所有的和来自各大洲的国王、元首。现在每年大约要招揽200至300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近年,法国政府为了使铁塔能接待更多的游人,耗资3000万美元,对其进行大修加固。如把沉重的混凝土地面换成了钢板地面,把古老缓慢的水力升降机改成一日可运送万人的高速双层电梯,把一些生锈的部件更换掉。第三层还加设了玻璃窗和其它安全装置。
埃菲尔铁塔的建成,更加深刻的意义在于它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它应和了当时欧洲工业革命的成功,城市人口急剧增长,城市与市镇在数量上成倍地成长,新的都市化社会产生,以及对交通运输和新建筑的迫切需要。追赶时代潮流的建筑师们,迫不急待地在寻求一种能反映时代变更的建筑风格。突破旧的建筑艺术观念的束缚,找到新的建筑艺术形式语言这一历史使命,最早是由伟大的工程师和测量师们来完成的。古斯塔夫·埃菲尔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他设计的埃菲尔铁塔是这种新的建筑艺术观念的里程碑。与其同时或先后完成的桥梁、道路、运河和教堂、船坞等都起着冲击旧观念的作用,所以,无论是就成果而言,还是就设计创造者本人讲,他们都堪称“埃菲尔的兄弟”。
埃菲尔铁塔建成一百年了,从它的产生、被公认到今天人们仍然纪念它这一事实,我们会受到不少启发。风格的产生不是哪个人凭天才可以随意捏造的。埃菲尔铁塔建设之初,不少贵族和文艺界的显赫人物,联名写信反对修建,有些报纸也跟着推波助澜,说铁塔破坏了巴黎的美,损害了她的盛名等等。在信上签名的有音乐家古诺,小说家莫泊桑、小仲马等。一百年过去了,如果莫泊桑、小仲马等还健在的话,不知会有何感想?是否也会为巴黎有埃菲尔铁塔而自豪?
埃菲尔铁塔建成当年是巴黎博览会的标志,现在成为法兰西的标志。埃菲尔铁塔无言矗立,它是法国对世界建筑艺术宝库的杰出贡献。


第8版(副刊)
专栏:

  童年故事
  李晓林
童心是纯真的,诚实的,像雪花一样洁白,像池水一样清澈见底,它是一种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在梦中。
人们珍爱自己的童年,珍爱的,原是一颗无瑕的童心。一个孩子到一个卖金鱼的小店里,兴致勃勃地挑出最名贵的金鱼和最精致的鱼缸,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小石头,放到老板的手上,老板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收下孩子的石子,说:你给的太多了,我应该再给你一条金鱼。孩子兴高采烈地走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金鱼店老板的慷慨,保护了一颗无瑕的童心。
我也有一个故事,却不是买金鱼。我快十岁那年,上小学的时候,在班上学习成绩优秀,又是班主席和少先队大队委。有一天,老师告诉我们,文化大革命了,学校要成立红小兵组织,传达室发学生证,让每个同学回家填写家庭成份,第一天我没有去领学生证,有一个同学去领了,家庭出身一栏填写的是“资本家”,被班上另一个同学骂了“资本家的小崽子”,他偷偷地一个人哭了。骂人的是一个调皮、学习成绩也不好的孩子(可能是干部子弟)。
我回到家里,问爸爸妈妈,家里是什么成份(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接触这两个陌生的字眼)?爸爸说:是职工(后来知道,父亲1948年随军南下,是干部,但因为不是党员,所以称职工)。我说:老师问父亲的家庭出身。父亲极艰难地说出了“富农”两个字。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我第一次感到一种可怕和不安。
我一直等到最后一天才去领学生证。走进传达室,这天值班发学生证的是校长杨世英先生和党支部书记王老师。杨校长拿出一张学生证,问了姓名和年龄,填写着,又问到家庭出身,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似乎觉得自己在撒谎,回答道:“职工。”杨校长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说,“这个成份太糊涂,你父亲的家庭成份是什么?”
我低着头,几乎是从牙缝里说出了两个字:富农。我再也没有敢抬起头来,直到杨校长填好了学生证,盖好章,塞到我的手里,轻轻地说了声:“填好了,给你吧。”我接过学生证放进口袋,羞愧地跑出了传达室。
我带着怨恨、失望和害怕跑到学校魁星亭旁的小树丛里,颤抖地掏出新发的学生证,打开封面,却发现杨校长清秀的“职工”二字工整地躺在“家庭出身”一栏里。
我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和庆幸,记得当时我哭了,高兴地哭了……
后来我长大了,经历的也多了,我终于没有能逃出那“富农”二字的阴影。那年月,入团要成份,升高中要成份,下农村后,成份更成了命运的奠基石,当兵,招工,推荐上大学几乎无一不是把成份放在第一位,至于入共产党,就更不用说了。记得1977年考大学和1982年出国,家里和自己无不是把“政审”当作最提心吊胆的一关。
一晃20多年过去了(当年我还不到十岁),杨校长也在十年动乱中因肝癌去世了,他是一位无党派民主人士,县里的人都还记得他是一个好人。
我很怀念他,特别怀念这小小的童年故事。


第8版(副刊)
专栏:反馈短波

  “用金钱买举人”质疑
  丰之
三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八版“大地漫笔”栏《“名流”别议》一文,针砭时弊,用心良苦,深有同感。惟其中一句:“以前封建社会有钱的人可以用金钱买举人的牌子、买官做”,令人不敢苟同。
中国封建社会历时逾两千年。而举人一词,在唐代乃泛指进京应试的人;在明清两代则为乡试考中者的专称,《儒林外史》中记“范进中举”一节,即其一例。作者以漫长的封建社会来替代特定的某一两个朝代,颇不严谨,也欠准确。此其一。
“捐纳”,即拿钱买官做,确是中国封建政府常用的聚敛之术。自秦汉以迄晚清,用钱可以捐爵、捐官、捐监(明清两代出资报捐可取得“监生”资格)。但举人是考中而不是捐来的,“用钱买举人的牌子”,于史无据。至于有钱有势的人在考场作弊,花钱请“枪手”代作文章而骗取功名的事,历代都有,但这是另一个范畴,与“用钱买举人牌子”有别。此其二。


第8版(副刊)
专栏:

  给夜班钻工
  余系中
你总是用钻杆
钻你的梦
  下雨的梦
  落雪的梦
  刮风的梦
  淌汗的梦
甚至八月十五的梦
甚至腊月三十的梦
都被你钻穿
那地底的乌龙
是数不清的黑夜浓缩成的
乌龙从你的梦中流进现实
淹没一种世俗的偏见
淹没一种耻辱的空白
流成一种无止尽的力量
好多好多的梦
都在你的钻杆上重叠
重叠成偌大无比的月亮
重叠成无数甜甜的笑脸
你就这样与你的梦团圆
与无数的梦团圆
与一种奇冀一种希望
一种朦朦胧胧酸甜苦辣的幸福
 团圆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红露与白露
  张乘健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诗经》中的一首思念情人的恋歌。诗中的“白露”是秋天的露。《诗经》定了基调,后来中国古诗中的露基本上是白露型的。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氛围即使天才也很难超脱,诗人李白素以豪放著称,但他诗中的露仍是白露:“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中国古文学的白露色彩产生不少佳作,写得哀惋悲凉,令人回肠荡气,但不得不看到:白露是寒色的,它的情调毕竟是萧瑟的、凄然的。有意思的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产生的一部优秀作品——曹禺的《日出》中的女主角名叫陈白露,这个姓名真是取得妙极了。全剧结束时,旭日将要出来,然而陈白露死了。
美国诗人朗费罗的长诗《伊梵杰琳》也写到露珠,诗中的露却是“红露”(Red dew)。长诗记伊梵杰琳在民族大悲剧中和她的恋人失散,她对爱情忠贞不二,以终生的工夫寻觅她的恋人。诗中的巴西尔对伊梵杰琳说:要踏着早晨的红露寻找情人。
文艺创作谁也无法逃脱继承,但首先应该重在“创”字,要发现天地间未见之秘,要抒发前人未发之言。“红露”并不是生硬捏造,似指被春夏时节的朝阳映红的晨露。红露是暖色的,情调是妩媚的、爽朗的。比起白露,红露更多一点青春的朝气。
但是,如以自然科学原理去看,露水原来是无色的,它的色彩因人因时而异。对于我们今天的时代来说,我们更需要的不应再是白露,而应是红露。


第8版(副刊)
专栏:

  春(中国画)    黄耿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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