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且说甘草者流
王承典
中药里面有一味叫作甘草的。本草经注:“甘草,平性,味甘淡,无毒,调和诸药……”大凡药之四性:升、降、浮、沉,甘草莫不与之附合。于是在庸医眼里,此可谓药中之圣。凡诊治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之症,每每不肯或缺,多则半两,少则一钱(3克)。甚而尤之,医者于药束手,于病无策,遂付之甘草,敷衍以塞其责。偶遇患者痊愈,功劳当属甘草;倘或症状加剧,乃至人命呜呼,甘草亦无大责。出入自如,进退有地,妙之所在。
然而在回春之名医眼里,甘草决非受宠如是。唯其淡,故无芩连祛心肝邪盛之能;唯其平,故无川军木通软坚利水之猛;唯其无毒,断无以毒攻毒之力。由是,视若平平,每每弗用。
人群里有一种颇似甘草者。蒋子龙在他的短篇小说《拜年》里刻划的胡万通即属此类。
胡氏甜甜的脸子,绵绵的性子,调和公允、阿谀奉迎;不学无术,平庸世俗,伤和气的事躲得远,改革之举不沾边,好事成了他有份,出了麻烦他无缘。工人们送他一纸评语:
“曲率半径处处相等,磨擦系数点点为零——又圆又滑。”
别看他“脑瓜子不玲珑,手脚笨得出奇,生来就不是打铁的材料”,然而就凭了深得甘草之三昧,竟一直事事通达,处处春风,左右逢源;而有胆有识,敢于改革,善于治厂的冷占国却屡屡吃“瘪”,步履坎坷。
怪吗?不怪。这是因为,改革是新路,涉及到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各个方面,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而我们的改革者又都不是“神”,难保在工作中不发生一点失误,于是往往会讥讽沓来,谤妒横生,欲加之罪,词出不穷。如果我们不是着眼于改革者的德、能、勤、绩,看主流,看大节,那就难免让胡万通式的老好人得逞,让开拓者蒙垢,使改革大业受阻。
经济要发展,中华要振兴,当务之急是要坚持生产力标准,整顿和治理好经济秩序、经济环境,深化改革、开拓前进。道路艰难,任务繁重,靠了胡万通式的甘草者们非但难能奏效,而且会败事有余的呢!
草成此文。甘草者戒。庸医者戒。


第8版(副刊)
专栏:

  故乡茶
慕贤
拖着两条患有严重风湿关节炎的腿,几乎跋涉了四十年。他终于从海的那一边回来了。回到了故乡。然而,也因了这腿,他不再能够去看那每每在他梦中萦绕的山山水水。
于是,便整日的坐在厅里,悠悠地品茶。
他依旧是一口乡音。不过因脱落了三颗牙而关不住风,吐字便含混,需得人去细细地辨。生活习惯却是改了许多。看这喝茶吧,就有了许多不属于家乡的讲究。家乡的喝茶,是比较粗糙的。在杯中放少量茶叶,用滚水冲开,便边吹着茶梗边喝。他却需得一套类似广东喝功夫茶的小壶小盅茶具,放上半壶茶叶,先用滚水冲入后即倒,以去灰尘与杂味。再冲水,盖上,少闷片刻。这才筛入一只只小杯,一杯杯,一口口地品。像喝酒。他弟弟家自然没这类茶具,只以一满花釉下彩大杯与四个小酒杯代用。
茶叶,用的却是地道的家乡原茶。起始,侄儿为他备有高档的茉莉花茶,他不要。嫌那花香盖去了茶味。倒是这家常的、土制的原茶好。浓浓的、酽酽的,初品有苦涩,少顷舌尖便生出清香来。
童年时,为一块烤红薯,一只麻雀而常和他打闹的弟弟,如今也已满头斑白。用他不曾见过的温顺,陪他默默地坐。侄媳轻手轻脚地来来去去,为他往杯里续水。
孙辈的几个细伢、细妹子却是皮得很,在厅堂里吵吵闹闹,跑来跑去地绕着他的膝头玩。趁着人来风。他弟弟鼓眼睛,他侄媳断喝。他却只望着笑。这些孙辈的伢妹,他叫不出一个名字。就是侄辈,他偶尔喊一声,也常常喊错了人。
也难怪,整日的人来人去,叫他猛地能记住谁?全都是他离乡他去后出世的。但那一张张陌生的又必定是亲人的脸,都向他笑。笑得像一片片温暖的阳光。脸的肥瘦他虽然记不清,但那片片阳光,却让他温暖。
“快喊伯爷爷!”
满侄女和他丈夫抱着不足一岁的毛毛又回来看他。毛毛咿咿呀呀,却不会说话。满侄女偏偏就要他喊。他伸手接过来抱在膝上,毛毛却一伸手打翻了他的茶杯,洒一桌的水。“噢!”他笑着喊。因为还有一泡尿屙到了他腿上。温温的,湿湿的。满屋里便慌了神。抹桌的、擦裤的、换茶的、续水的便一齐拥上来。那温温湿湿便浸润到了他心上。
侄儿归来了,端一盆豆腐脑。这是他指定的菜肴。还指定要用豆豉水来打汤。至于那些甲鱼、田鸡一类,他却直摆手。终于,从山水之间旅游的小儿子回来了。到了他该归去的时候。满屋里便堆满了礼物。什么当归、红枣、皮蛋、湘绣。他全摇头。他弟弟试探着:
“哥:你想带点什么?”
“茶。原茶。”
他悠悠地说。他要带的是那浓浓的、酽酽的、苦涩中透着清甜的乡情。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一部有价值的史料
王锡荣
与别人不同,我国“新科”文学博士、李何林先生门生陈福康的“亮相”之作不是“……论”,不是“……学”,而是一部《郑振铎年谱》(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年3月版)。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甚至文化史)上,郑振铎是一位影响和贡献极大,可说仅次于鲁迅、郭沫若和茅盾的文坛巨擎,一位实在应当大书一笔的通人和奇才。姑不论其对文献、文物、艺术史等领域的谙熟,单以文学成就论,就有小说、散文、戏曲、文学史、民歌等等方面的显著成果,尤以(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文学大纲》和《中国俗文学史》等享誉学林。他著述不下百种,编报刊达四十余种,丛书二十余种,他的文学活动从二十年代初到五十年代末始终处在中国文学的热点上。读了陈著年谱,不禁讶然于学术界对郑振铎的漠视。据知,就连对中国文学向来注意研究的日本,迄今研究郑振铎的文章总共也只有一二篇。因此,一部介绍郑振铎生平的书早已是必要的了。
然而这部五十余万言的年谱却是一部罕见的书:谱主的家乘资料异常简单,人们(包括其家属)甚至连他的父亲的名讳和生年也无从知道!因为郑振铎从来不对人谈自己,这正是他的美德所在,同时却也是年谱作者的难题。然而作者以更有意义的史料掩盖了这个不足。例如,五四时期郑振铎与第一代共产党人李大钊、陈独秀、周恩来等人的交往史料,鲜为人知;他早年翻译列宁、托洛茨基的著作,抗战时期在上海的地下活动、探视病危的邹韬奋,以及与陈立夫、朱家骅等人的交往史料,还有1949年出席在巴黎和布拉格同时举行的世界和平大会,旋又参加董必武率领的华东工作团南下接管等大事件的详情都是极有价值的珍闻。很多史料都是第一次披露,连谱主哲嗣郑尔康也说,有些事他们家属都闻所未闻。这也可谓一奇。
历来作年谱者,最易犯“为贤者讳”的毛病。自编以自炫者今已罕有,而为前人作谱即难免“或颂扬祖德以标榜门庭,或胪列事迹以志景仰”。郑振铎当然是一位贤者,他率真忠厚,被戏称为“大孩子”,奖掖后进不遗余力,在这方面早就与鲁迅被并誉为“南迅北铎”。然而人不可能“一贯正确”,陈福康以史德为上,秉笔直书,客观地记载了郑振铎二十年代一些对于革命理论认识模糊之作等等,毫不讳避。此点实为许多年谱所不逮。我以为此法正宜大力提倡,冀予后来者以警策,是则此年谱之价值固不在作史一方面也。
可见,一部好的名人年谱,其价值正如梁启超所说“为国史取材之资”,又如鲁迅所言“知人论事”非看不可的。然而我知道,作者所花心血甚巨。他遍访谱主生活过的温州、北京、上海等地,拜谒过谱主生前友好数十位,查阅报刊书籍无算,披阅档案手稿上百卷,历时八年而成。
我们对“空对空”式的花拳绣腿文章早已领教够了,注重史料,提高史料学地位,请从今日始——但这里并非摒弃理论研究之意,年谱作者亦然,他的《郑振铎论》已快付梓,不久我们就将有幸领教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无题小集
徐振武
我从黑夜带出黑色的影子,
时时用它丈量光明的可贵。
假如梦的翅膀被折断,
就用阳光来包扎。
腊梅花用美丽的色彩,
开放着大地失落的记忆。
仙人掌因不愿改变自己的选择,
才变得如此畸形。
小草在三月里发表的,
不是冬的记忆而是春的绚丽。
我企盼生活在没有墙的世界,
却天天与墙打交道。
寒风能剥夺小草的颜色,
却无法改变它对春天的追求。


第8版(副刊)
专栏:

  西藏:另一种风貌
——张子扬“西藏摄影”欣赏
林克欢
我并不主张摄影家必须是哲学家,也不以为照相机一定要完成哲学的凝思,但在镜头快速一闪之中,必然就在摄影者与对象之间建立起一种相互呼应的关系,不能不表现摄影者的感受、情思、意念。
张子扬毕竟是学过话剧导演的人,在他那些匆忙一瞥、平淡无奇的照片中,往往展现着丰富的述说性细节,捕捉着形形色色事物的特质,凝固了分秒间人性的真实,流露出一种敬仰、一种理解、一种宽慰。
如题名为“暮”的照片,画面是:薄暮冥冥,山野贫瘠而空旷。近处,六条狗顺从地环绕在老喇嘛身旁等待喂食,其中较肥壮的一条驻足凝视着老喇嘛手中的木棍;远处,另有一条狗急速地向老喇嘛奔来。整个画面充满着野趣,又充满着人性。或许在人性最真诚、最善良的一面中泛着神性的微光,或许在人、动物、大自然原始古朴的相处中呈露出世界和谐的某种希望,但寂寥中分明又夹杂着几丝苍凉,平和中似乎又隐含着某种苦涩……它深深地映照着人类生存的境况,引发人们萌生各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
另一幅给人印象颇深的是“白宫”。雪白的宫墙,幽黑的窗洞,平整的屋顶,台阶式渐次升高的屋脊……这一切都高高地构筑在峻峭的山头上。这是从另一侧仰拍的布达拉宫。由于角度特异,红宫完全隐没其后,与人们所习见的布达拉宫完全不同。它临高凌云,孤崖广望,代替金碧辉煌的是神圣的洁素,取代庄严肃穆的是崔嵬奇伟,完全是另一相貌的、“陌生化”了的布达拉宫。它似乎在诉说,事物永远不会只有一种颜色、一种样相,即便只是外观,方位或角度的不同,见到的情状也就不同。那么在坚固的物质外壳的内里,又将是一个怎样复杂的世界呢?俗世如此,神道亦复如此。你能不为之震惊吗?
我喜欢张子扬的西藏摄影,吸引我的不是它记录了独特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而在于它有着独特的灵感与独特的思维。


第8版(副刊)
专栏:

  猎人
解黎晴
从金边蓝花大海碗的苞谷酒里游来
 从哗笑渍红脸膛的火塘边窜出来
待火苗和酒精烤热木屋的青藤
待额头上虎爪的写意画涂成绛紫
传奇才和穿过谷口的松风一起
伴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嗥声
焖熟在铜嘴烟锅里一灭一明
他从火塘上取下一杆猎枪抚弄着
用一团火射杀了山民的恐惧
再凶猛的野兽也逃不出猎人的枪口
再烈性的猎人也走不出女人的心
他垫坐的虎皮他视线尽头的豹尾
墙上那排野猪的獠牙一齐恢复了生命
而当火塘黯淡猎人躲进自己的鼾声
一粒粒铅弹吹落地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睡梦中采一束金黄的花朵插进枪筒
沿着他自己的脚步踩出的车前子草径
朝着云雾山横亘伏波将军征湘西的传说延伸


第8版(副刊)
专栏:

白宫(布达拉宫) 张子扬摄


第8版(副刊)
专栏:

等(漫画) 毋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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