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众所周知与众所不知
在一则《钱浩梁功力不减当年》的新闻里,又见到“众所周知”四个字,曰:“(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钱浩梁十多年没在京剧舞台上亮相了。”
果然“众所周知”吗?这十几年成长起来的青少年,虽然间或有一聆“样板戏”之幸,但不如成年人曾对“谢谢妈”那么耳熟能详,他们对“钱浩梁十多年没在京剧舞台上亮相”的原因也能“周知”吗?他们以至更多的人也许知道浩亮其人,但对钱浩梁即浩亮,而正是这个钱浩梁为什么在“文革”中放弃钱姓、改名浩亮的经过,也是文中所说的“众所周知”吗?
这则新闻刊登在一份向海外发行的报纸上,我颇怀疑,海外华文读者是不是“众所周知”,尽管我不否认他们对国内的情形有时比国内读者消息灵通。
查“众所周知”四个字的大行其时,大约始于十年前,有人死后昭雪,有人平反复出,在悼念文章或新闻报道中,提到他们在十年动乱中遭到打击迫害,或在早于“文革”之前的历次运动中陷身冤假错案,往往一言以蔽之,叫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在当时,确是“众所周知”,也许还为了行文简便;更深一层,据有些人说是怕“刺激”当事人及其家属的“感情”,出于似乎挺够人道主义的关怀备至;再深一层,则显然有避讳之意,怕“文革”、“反右”、“政治运动”一类字眼出现频繁,排字房里铅字不够用,所以轻轻一笔带过吧。凡此种种理由,好像全都成立,哪个为主,就非“众所周知”矣。
不过,没有多久,随着时序流转,“新人辈出”,在更年轻的读者那里,“众所周知”就变成“众所不知”。“淡化”历史果然奏效,解放军从农村入伍的新兵里有不知林彪为何许人的,大城市的小学生里不知道彭德怀甚至不知道周恩来的也不乏其人。对于他们,“文革”已成隔世,不必说更遥远的“反右倾”、“反右派”、“反胡风”、批萧军、梁漱溟了。
假如有一位小朋友拿来一份读物,比方作家王蒙的简介吧,问什么叫“众所周知的原因”,你可以简单解释说,他有21年被划为右派,被迫搁笔云云。可这位小朋友一旦自以为举一反三,也这样去理解“钱浩梁十多年没在京剧舞台上亮相了”的“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不就完全混淆了不同时期的两位素质迥异的文化部首长的不同的际遇了吗?
那则新闻为什么要这样写,不知是不是“众所周知”,反正至少我是“不知为不知”的。
套用一下这个模胡语言,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二十年“没在……舞台上亮相”的前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最近也在上海一家报纸上以近整版篇幅的《病中答客问》亮相了。“中央文革”虽称小组,但那组长是陈伯达,副组长是江青,顾问是康生,个个炙手可热,而王力赫赫一时的权力、声名和影响,也远非出身演员的浩亮即钱浩梁所能相提并论的。
因此,王力的亮相比起钱某的亮相,更加引起“曾经沧海”的人们的注意。海上露出的冰山,自然只是冰山的一部分。最近读报纸,看电视,不止一次感到“文革”的梦魇鬼影憧憧,摇曳而来,看来并不是由于错觉或神经过敏。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暂时也许还是“众所不知”,但终究会成为“众所周知”的。


第8版(副刊)
专栏:谈艺录

  出古方师古 俊难丑更难
——刘海粟与谢云谈书法艺术
1987年在北京远望楼,1988年在钓鱼台国宾馆,刘海粟先生对书法家谢云作了两次长篇学术谈话。摘录如下:
谢云:十多年前在桂林与李骆公先生一起研究《褒斜道》,后来在南宁与文辉研究《郙阁颂》,使我们体会到傅山讲的“宁拙勿巧,宁丑勿媚”极有道理,可惜做起来达不到那种境界。
刘海粟:丑,指打破常规,突破欣赏的旧习惯,在突兀、坦诚、无修饰中达到一种高层次的美,其中也包含升华之后功力雄厚的稚拙美。不会写字或境界不高的人,到巧便止步了。但是对媚要有正确理解,在古代并非贬义词,《晋书·王羲之传》说:“时议者以为羲之草隶,江左中朝莫有及者。献之骨力远不及父,而颇有媚趣”。献之弟子羊欣也说乃师“骨力不及父而媚趣过之。”王僧虔评郗超的字“紧媚过其父,骨力不及也。”又说谢综“书法有力,恨少媚好”。大抵是遒媚对立统一,五代之后媚指柔靡乏力,媚骨变成贬义词了。
谢云:遒媚对立统一,应该怎样写呢?
刘海粟:我也不会写,太会写必流于滑俗,还是要熟中有生,熟后之生。写字因人而异。看你的字,是颜柳出身,起步早,后来写汉碑,从不似到形似。文辉主张从隶书入门,绕过唐代以后各家,秉赋优异者上溯小篆金文,到底子过硬后再读唐后名帖。你的字有灵气和基本功,这比无基本功的创新家有条件形成个人面目。你将儿童的稚拙之趣和成年人的感情因素,化为活的线条,去临《石门颂》、《张迁碑》,有活脱生机,已经有脱出的希望,要百倍努力,我也要努力脱,友谊竞赛,共同奔赴形散神凝,似稚拙而老辣的境地。脱,要防止滑,一要常常回到古人形上去,不能一去不回头,又不要受束缚,一边回潮,一边告别,越走越离古人远,而其神不失,越走越离自我近,但新我有升华。你的字有两点不足:一是质上还不够稳定,有时很好,有时连写几张都不达意,我以为还是写少了;二是有牢固的求美意识,没有完全忘记,过于注意后果就会失去效果。要相信自己能达到大多数作品在质上的稳定和形式上的永不凝固。老弟已到奇而不奇的水准,再苦想苦练,进入丑而不丑的层次,我寄以厚望。与我相比,你小30几岁,有的是时光,但也要抓紧。我赠你一首五言绝句:“出古方师古,俊难丑更难。黄山添妙境,碧月映寒潭。”
谢云:多谢大师示我以无法之法。我体会到,第一书法要有山川奇气民族正气的滋养;美与厚才能浑然一体;第二要学习一点禅宗的精髓,碧月影在寒潭,潭月无关又有关,温度相去甚远,可照而不可及,要悟出一点新道理来。
刘海粟:渐悟等于辩证法的渐变,顿悟近于突变,妙悟是“更上一层楼”──质变。可惜我懂此理太迟,难变啊!正因为难,才要变!容易变,变就没有价值!不能以黄鼠狼变猫而沾沾自喜,要变成壮观的龙、虎、狮、象来!变不成也不要紧,努力是不会落空的。       
       (柯朴凡整理)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感觉:向世界敞开
——读翟墨《美丑的纠缠与裂变》
殷双喜
读完翟墨谈美说艺的新著《美丑的纠缠与裂变》,我感到最突出的是著者那大胆向世界敞开的艺术感觉。美学家叶朗先生曾提出,理论家应该具备一种“理论感”,善于从许多材料中抓住最有意义的理论敏感点。我想,对于艺术理论家来说,“理论感”也许就存在于艺术的感觉和情感之中。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经问道:“假如艺术的作用是‘唤醒感情’的话,领悟艺术的意识是否包括在这些感情之中呢?”他坚定地认为,有些问题是任何哲学家都未碰到的,而只能由贝多芬这样的艺术家去解决。这里蕴含着一个极为重要的本体论命题,即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经由自己的感觉,可以达到与思辨哲学同一层面的对世界的“真理性把握”。本世纪最有影响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大学讲坛上大讲诗人荷尔德林,反映出当代哲学和美学重视艺术研究的历史趋势。这样看来,翟墨将自己从感觉角度切入审美世界的探索称之为“感觉体操”,就不仅具有方法论的价值,而且具有本体论的意义。
在这本14万字的著作中,翟墨以其跳跃的思维、敏锐的感受、明快犀利的笔锋,海阔天空,探幽发微,展示艺术与美的异样风光。多有细腻精到之笔,令人恍然若悟;不乏幽默会心之处,使人微笑击节。他追求以诗情的笔墨去探求哲理的奥秘,提出了“美的起源与人的起源同时”;“美在于主客观打破后的重组”;“丑的价值不在化丑为美,而在丑本身,真实的丑比美更有力”;“美食文化与农业美学”;“吃与关系美学”;“孤独与美”;“人体与美”等富有创见的发现和观点。对许多过去看来是天公地道,人皆不疑的信条,进行了新的审美反思,促使我们换一种别样的眼光去重新观看那熟视无睹的大千世界。对“方兴未艾”、“十指连心”、“情同手足”这些成(陈)语,从审美角度重新阐释,使之焕发出新颖奇异的光彩。作为一个中年艺术理论家,著者曾饱受旧的僵化理论桎梏之苦,这本书的写作,实际上是他个人痛苦思索,艰难的观念蜕化转变的心路历程。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代中国美学正在进行向现代美学的转变,当代艺术理论从单调乏味转向直面人生和多元化的现实。
值得指出的是,著者的行文深入浅出,简洁明快、自如流畅、激情洋溢,尊重并引导读者的阅读心理。明确的分段与分行,不仅具有旋律与节奏感,也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快感,这正是闻一多早年所探求的诗的视觉美。我想,纯学术著作固然可以深奥难读而不失其学术价值,但面向多数人,注重普及中的提高的艺术书刊可以也应该提倡“可读性”和“消遣性”。近年的一些艺术理论文章,往往读来“累死人”,大多数读者在“累死”之前就匆匆逃离,这不仅是个“语言”问题,实质上是艺术理论家对生活形式的理解和表达能力问题。卡夫卡说:“我们需要的书,应该是一把能击破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从这个意义上讲,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这本《美丑的纠缠与裂变》在美学热已经降温的情况下,在上海《书讯报》上依然被各地读者评为1988年最受欢迎的十佳书籍之一,无疑是值得艺术理论界关注的一个现象。


第8版(副刊)
专栏:

  瓦甫鼓声
吕锦华
一阵闪电般冲刺,小车将我拉进喀什市郊的瓦甫果园。今儿的联欢会就在这儿举行。地作舞台,天当屋顶;阵阵凉风,满眼浓绿。刚坐下,一碗乳白如琼浆的酸奶已送到嘴边。
忽觉满场子的人都在晃动起来。哦,这些维族同志都情不自禁欢舞起来了。在这片欢舞的人群中,最吸引人的,当数几位敲着手鼓从这头蹦到那头,从后面转到前面的鼓手了。他们动作利索,刚柔相济,变化多端,机灵俏皮,挑逗着拨动着每人心中那根最兴奋的弦。他们将欢闹的气氛搅到了沸点,使欢舞的人忘情陶醉在舞步和乐曲中。
在这喧闹的场地上,有一个沉默的音符。他始终微笑着坐在一旁,这就是边城市委书记张振务同志。边城百分之八十是少数民族同志,老张是汉族,在当地却威信极高。有两件小事或可窥其原因。一是他经常带一块馕饼上班,中午不回家,在办公室里用开水泡馕,然后又办起公来。二是有次深夜,老张家不远处有位维族同志得了急病,老张不顾天寒地冻用小车推了三里路,送到医院。老张在这块边陲土地上生活了三十多年。老家的高粱玉米,老家的童年伙伴,曾经多次出现在温馨的梦中。然而,为了工作,终于“安营扎寨”留在这块异乡土地上了。老张最美好的年华给了大漠深处这块美丽但毕竟寂寞的土地。老张,不也是一名忠实的鼓手么?
因这,瓦甫鼓声才如此动情?
累了。渴了。欢舞的人散向一条条矮几。矮几上是大罐大罐的葡萄酒,是叠得高高的羊肉串和新鲜瓜果。吃饱喝足时已黄昏。果园里升起了一层淡蓝色的雾霭。上路了。我挤进了文工团的轿子车。
满车厢人仍兴致浓浓在唱。一位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则醉汉似地跌跌撞撞敲着手鼓在过道上来回蹦跳,车摇人晃全不在意,满脖子的汗水顾不上擦擦。他来自那个文工团?不料一问,竟是当地经济部门的一位局长!
好一个能歌善舞、乐观豁达的民族!大漠深处,常常几百里地没有人烟。于是,太多的寂寞塑造了这样一个不甘寂寞的民族。他们用歌舞驱散寂寞。他们用歌舞编织生活。几千年岁月,塑造了一群勇敢的精灵。是的,只要身边还有一块馕,他们就会把这块馕当作面鼓敲起来。


第8版(副刊)
专栏:

  藤
超日
造山运动中已埋进
藤的种子那时
还没有树
森林更没有命名
阔叶林嘲笑水杉
散发银杏的苦味
古樟探出稚拙的姿态
看个究竟
藤已攀悬高枝
左旋右旋继续上升
伽利略的望远镜里
死气覆盖森林
卷须是贪婪的欲念
想摘除所有的星星


第8版(副刊)
专栏:

漓江帆[中国画] 刘汝阳


第8版(副刊)
专栏:

郑板桥诗[行书] 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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