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月3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读书苦乐
杨绛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
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i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的创新理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拍地合上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日记,以至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
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是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界”,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大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乘汽车驰过巴黎赛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拣垃圾为生、盖报纸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
可惜“串门”只能“隐身”,“隐”而犹存的“身”毕竟只是凡胎俗骨。我们没有如来佛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名言。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还不是孙大圣毫毛变成的蟭蟟虫儿),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


第8版(副刊)
专栏:

  倾听浪潮声
——评盒式录音带《中国潮》和《手拉手》
顾土
令文学界瞩目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评奖”结束之日,正是引起音乐界一阵骚动的“中国潮之夜”音乐会在首都体育馆放歌之时。“盘古开天迷雾锁大地
 这才有了你 神农架的神话和传奇 星转斗移,跨入新世纪 这才有了你 神农架的苏醒和活力……”沉重而亢奋的呼唤,曾让万千听众感受到撕心裂肺般的哀恸和震动。不想这么快,一盒荟萃音乐会精品的磁带《中国潮》 (吴海岗、陈国瑞编辑)又展现在我们面前,走进了眼下最广阔也是最受欢迎的磁带文化市场。
在我们这个浪潮起伏的岁月里,人人都经受着一次次浪潮的冲击,而恰恰又是在冲击中才迈开了步伐,向远方跋涉。中国潮涵盖的是形形色色的经济潮、文化潮、政治潮,说得更具体些,还有使整个社会产生了伦理、价值、信仰恐慌的出国潮、经商潮、特区潮,也有终于疏导出人们精神和情绪宣泄渠道的流行音乐潮。潮水尽管常常漫溢,但却冲荡了千百年积淀在我们内心的处世观念。《中国潮》盒式录音带的焦点,似乎就是在用歌曲这种最能表现民众情绪的文化形态,来向社会放射出这些大潮大汐。从远古的神农架咏到当代喧嚣的都市,从黄土高原唱到滔滔不息的长江,从茫茫苍苍的大地吟到一个少年迫切求学的心灵。听歌时,已不是在听歌,而是延伸我们的目光,看穿这迷乱的生活,重新审视我们正受挤压的灵魂。
《中国潮》在目前扒带、盗版成风的环境下,独标创作的宗旨,以全新的创作作品编辑成带,给已经有些浑浊的磁带市场吹进了一股清风。出版磁带受社会欢迎,经济效益也颇显著,故而形成如今出版商蜂起,磁带遍地的局面。这样的现象并非坏事。然而如何出版,怎样盈利,却有高低之分。现在许多出版单位为了急速获利,常常是东摘西抄,七拼八凑,几天就胡乱录制成作品,投放市场,甚至将作品肆意篡改,置作者的权益、消费者的心灵健康于不顾。利固然是大赚特赚,但编辑品格、出版单位的品位却低得令人不寒而栗了。
《手拉手》(李佩兰、关汉喆编辑)这盒磁带从另一方面让我们领略到了一种清新,获得一种安慰。这盒作品虽然全部演唱的是外国歌曲,但却是由中国歌手演唱,由出版社自己录音制作,编辑在编排、选择时有自己的思想和风格,也就是说,是让一盒真正的出版作品问世。而不是像目前磁带市场上的一些磁带那样,或是借用外国作品的曲自己乱编些庸俗不堪的词;或是从国外磁带上乱扒成品,拼凑成带。在磁带生产中,演唱、录用外国歌曲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但这应该具有自己的编辑风格,经过自己的劳动而成。这种观念在版权法即将建立、版权意识日益加强的现在,至为重要。
当然,《中国潮》和《手拉手》两部作品,也并不能令人十分满足。《手拉手》的效果远不如在汉城的世界奥运会上那样动人心魄,似乎是在为唱歌而唱歌,感情色彩淡薄。《中国潮》中的每部作品之间的跳跃感太强,音乐的总体印象逊于歌词,有的作品的曲调实在称不上佳作,技法似曾相识。而歌词中的不少段落也非上乘,有从其它歌曲中“借”来的感觉,有的虽然浅近亲切却平白无味,缺少精炼和韵律感。


第8版(副刊)
专栏:

  非凡的岁月(外一首)
马冰山
非凡的岁月
无穷    
暴雨中到处是
尝到甜蜜的惊险
江河里的笑声
忘记了人的姓名
诬告
诬告是什么?
它像一把刀
更像恶浪
如果你是泥土
被打成碎块
和海水奔流在一起
如果你是礁石
依然站在那里
谛听大海的歌声


第8版(副刊)
专栏:

  告读者
由本报文艺部和盐城无线电总厂联合主办的《燕舞散文征文》,今天结束了。
这次征文,历时五个多月,共收到全国各地投来的应征稿件一万五千余件,由于版面限制,还有一些较好的作品未能刊出,请作者原谅。
征文现已进入评奖阶段,待评奖完毕,我们将在报上公布获奖篇目及作者名单。
衷心感谢广大作者和读者对这次征文活动的热情支持与关心。
 ——编者


第8版(副刊)
专栏:燕舞散文征文

  哲人的爱
秦牧
好几年前,我读过一则消息:青岛医学院教授沈福彭,1982年2月因病去世,他生前殚精竭虑,尽瘁教学,亲嘱死后将遗体献给医学教育事业,五脏作局部解剖教学用,骨骼制成标本,供示教用,用遗体“再站一班岗”。这则消息使我大受震撼,掩卷沉思,神驰渤海之滨。一个彻底唯物主义者的献身精神,一个哲人对群体无私的爱,尽在不言之中了。
继沈福彭教授之后,北京医科大学前任校长胡傅揆教授也在生前自愿地把遗体献给学校作为骨骼标本。这两位医学教授的事迹先后辉映。据我所知,遗嘱捐赠肾脏、眼球,以至于躯体,或以利他人,或造福群众的事虽有不少,但是遗嘱指定把自己的遗体制作骨骼标本供教学用的事我极少听到。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对于舍己为群,献身祖国具有怎样坚强的意志和崇高的风格,从这样的事例中也可以想见一二了。
1987年底,我突然接到青岛医学院一封来信,那是院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寄来的。里面除了信件外,还有一张人体骨骼图片,那就是沈教授遗留下来的骨骼标本了。信里有这样的话:“他去世后,由他的学生将骨骼制成骨架,陈放在青岛医学院解剖学教研室的标本室里(外有玻璃罩),人们每过此室,都以十分崇敬的心情,瞻仰骨架。”信末这样说:“秦老……你能否为我院沈教授写几句话,如蒙赐字,我们将把它刻在玻璃罩上……”
我端详着那张骨架图片,百感纷纭。这具髑髅给予我的不是忧惧、哀伤,而是亲切、鼓舞。我把图片放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早晚工作时经常瞧它几眼,我觉得它对我的灵魂,有净化的作用,犹如明矾之可以净水一样。我的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没有任何绮年玉貌,皓齿明眸的明星歌星的照片,却有这么一张髑髅的照片。这并不是因为我已经是老头子了,即使我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我也会这样。面对这张照片,崇敬、可亲的感情驱除了一切渺不足道的杂念。
这副骨架图片仿佛给了我一道无声的命令,我决意写那将被刻在玻璃罩上的几十个字。
平素写些小文章我是不起草稿的。但是为了写这几十个字,我却决定夜里到附近僻静的街道上长时间漫步,思索、酝酿。我想起了一位文豪类似这样意思的话:“当你把笔插进墨水瓶里的时候,如果不是蘸着自己的血来写的话,那就不要动笔。”
那夜月色溶溶,柠檬桉雪白的树干显得十分高洁。月光透过凤凰木,洒落了一地斑驳的光点。长街寂寂,阒无行人,我来回踱步,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具骷髅在我眼前冉冉腾起,我的想象使它还原为血肉之躯:他埋头在灯下研读,他屹立在讲坛上讲学,他以深邃的眼光凝视人群,毅然写下献出骨骼遗嘱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我虽不是教徒,却涌起一种教徒似的心情,渴望能够有个和神圣的魂魄对话的机会。
我知道这位教授生前曾经受过政治上不公正的待遇,然而,“风暴压不断雄鹰的翅膀。”“异端待我,国士报之。”
有人死了,还要造地宫,造金字塔,棺上要加内椁外椁,坟上还要盖巍峨建筑,死者仿佛撑开了棺盖,伸出手来喊道:“再给我东西!”有人死时,临终还拚尽气力,讲出这么一句话:“我想再奉献!”掠夺者和奉献者之间的距离,该是多么遥远!
那夜我在街上盘桓了很久,回家后对着骨架图片,铺开稿纸,写了一张又撕了一张,最后,拚却我的心力,终于写出了这么几十个字的《献辞》:
他生前叮嘱献出遗骸,
指定骨架标本在这儿陈摆。
玻璃橱里是他特殊的坟,
玻璃罩外是他浩瀚的爱!
一纸遗嘱直如震世春雷,
一宗心愿想见哲人气概。
让我们脚步轻轻走进大厅,
伫立丰碑之前默默礼拜!
(作者单位:广东省作家协会)


第8版(副刊)
专栏:

秋鹭〔中国画〕 王永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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