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1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国庆报告文学征文

弄潮大西洋
霍达
我们追赶历史
福州马尾港,中国人引以自豪的历史名港。
早在明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郑和就是从这里启航,率领由62艘船、27800人组成的船队,浩浩荡荡走向世界,在世界航海史和中外交往史上谱写了光辉的篇章。
弹指一挥间,580年过去了。
1985年3月10日,马尾港又在度过一个盛大节日、一个将载入史册的庄严时刻。水中,13艘船高扬着五星红旗,披红挂绿,整装待发。200多名壮士齐集甲板,向着祖国和亲人深情地注目;岸上,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各报记者以及当地群众上千人,为他们送行。他们将从这里出发,沿着祖先开辟的航道,经过南中国海、马六甲海峡、阿拉伯海、红海,穿越苏伊士运河和地中海,进入大西洋,比郑和走得更远,去开创一项我们的前人所未曾涉足的事业……
此刻,坐在主席台上的中国水产联合总公司的总经理张延喜心潮难平。这是他麾下的船队首次远航。建国30多年来,我们的渔船一直在家门口打转转,始终没有走出国门一步。张延喜这个1959年毕业于上海水产学院后一直在国家水产部门工作的“老水产”,早在50年代就在招生简章上看到“发展我国远渔事业”的词句,可是30年之后这项事业还是一项空白。人口的迅速增长加之竭泽而渔和环境污染,使我国沿海的渔业资源日益贫乏,连京、津、沪都难以供应像样的鱼了。“老水产”既惭愧,又憋气!他梦想着有一天……直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改革开放的大潮汹涌而起,冲开了因关闭太久而锈迹斑斑、“嘎吱”乱响的大门,中国人的眼前才豁然开朗!党中央、国务院关怀着海洋渔业,经过数年的物质准备和严格的人员培训、挑选,水产总公司贷款300万美元外汇额度、总投资3500万元人民币,现在,中国开天辟地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终于成立了。为了这次远航,总公司为船队装备了卫星导航和联络设备,聘请了中国远洋运输公司的一位船长和一位电报员协助工作,并且选择了3至4月印度洋风浪较小的“黄金季节”。但是,国产的渔轮没有经过远洋的风浪,我们的“土老大”和船员没有出过远门,能不能顺利地过五关,闯三洋?还凶吉未卜……
船队的指挥船“海丰824”号上,剽悍的船员们簇拥着一位山东大汉——船队的总指挥、临时党委书记、公司副总经理吕洪涛。在此之前,他已经怀揣着小算盘3次到大西洋沿岸考察,经过严谨的论证和一连串会谈,和有关国家签订了一系列协议,为远航打下了基础。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个毕业于会计学校、打算盘比计算机还快的人仍然难以预料一切。船队集合时,他的亲密搭档、总经理张延喜走遍了每一条船,向远行的人敬酒,祝他们一帆风顺。紧紧地握手。“吕老板,我把这13条船、200多口子人,都交给你了!”吕洪涛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你看着吧,我会给你办好的!”他立下了军令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希望你能理解……”张延喜当然理解他下面要说什么,就故意做出轻松的微笑:“万事开头难。外国的黄金不是等着你去捡,我不求你马上赚回钱来,只要平安到达、站住脚跟、打开局面就是胜利!”
……10时整。“中国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现在启航!”马尾港顿时沸腾起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13艘渔船的汽笛仰天长啸,缓缓离岸。这时,船上的吕洪涛、岸上的张延喜都热泪纵横。尽管他们下了命令:“不许哭!”但码头上仍然哭声一片。远航的人能不恋家吗?岸上有白发苍苍的爹娘、妻子儿女,有订了终身还未曾迎娶的渔家妹子,说声走,就扔下他们,走了。如果此行顺利,也要等两年之后才能回家。但如果不顺利呢?谁也不敢想了……。送行的亲人能不把心儿操碎、双眼望穿吗?往日你们出海打鱼,十天半个月就回来,家里人的心还悬在半空,而如今……此去万里,一别两年,多多保重啊!
船队顶着风浪驶出闽江口,向南穿越台湾海峡,这正是当年郑和走过的路。郑和航海比西方的哥伦布早了大半个世纪,我们的渔船远航却比发达国家晚了近半个世纪。沿着郑和开辟的航道,我们追赶历史……
过五关、闯三洋
12艘渔船紧跟着“海丰”前进,浩瀚的太平洋上,犹如飞过一行蓝灰色的雁阵。
突然,一艘渔船掉队了,在漩涡中原地打转,高频电话中传来紧急呼叫:“海丰,海丰,我是×号!我船主机发生故障,请求抛锚修理!”
这揪心的呼叫使吕洪涛一惊:怎么刚出了家门口就出了问题?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海上,抛锚?不,决不能丢下它,船队也不能停!他和船长交换了意见,当即决定:“×号!海丰拖着你走,边走边修!”
“右满舵!”“倒车!”在巨浪的颠簸中,“海丰”向那艘船靠拢。水手们奔跑着、呼喊着,抛过缆绳,把两只船紧紧地连接起来。紧张地抢修。“海丰”开足马力,又率领南飞的雁阵继续上路了。
船队经过新加坡,进入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的“咽喉”马六甲海峡。这里地形复杂、航道狭窄、气候变化反复无常,千百年来曾有多少渡舟渔人一去不回!现在,正赶上雷雨交加,海峡好似一锅沸水。我船队在雨幕和漂浮物封锁的水路上摸索前进,全体船员凝神专注,屏息静气,在“海丰”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绕过潜藏在水中、曾使许多船只遭难的“一拓浅滩”,仿佛与死神擦肩而过!
路漫漫,夜漫漫。船队在印度洋上向西,向西,前面就是斯里兰卡……
北京。夜里两点钟,紧急的电话铃声把张延喜震醒。“吕洪涛同志来电!”电报员急切地说,“船队在东经×度、北纬×度出现意外,一位船员患急性阑尾炎!”张延喜的脑袋嗡地一声,他最担心的就是船队在海上突遇天灾人祸!“立即复电,命令他们立即向科伦坡靠岸抢救!”“可是,船队距科伦坡还有一天的路程,手术必须马上进行!吕总准备请随船医生作应急处理,相信李大夫有这个把握!争取不在科伦坡靠岸,坚持到亚丁港加油加水时再上岸对病人作手术后检查。这样可以避免耽误整个船队的行程,又可以节省一笔外汇开支。请您指示!”张延喜抹了抹脸上的冷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这个胆大心细的老吕啊!“复电,同意!请他随机应变,全权处理!”
夜幕沉沉的印度洋上,“海丰824”和“烟渔618”靠帮,随船医生李文臣一个箭步跳过船去,把腹如刀绞、面色蜡黄的病人转移到指挥船上,投入紧急的抢救。李文臣是船队仅有的一名医生,家里丢下患病的妻子,踏上了征途。突发的意外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要做手术,船上的医疗设备和条件太简陋了,但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他一身系全队安危!
总指挥吕洪涛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儿,他当然明白:一旦他的决策失误,将意味着什么,该怎么向病人家属和张总交待?但是,时间哪!时间也是生命!船队必须抢在季风到来之前渡过印度洋,这关系到整个船队的安危。如果首航失利,势必使士气受挫、一蹶不振,我们的远渔起步不知又要推迟多少年!
……终于,手术成功了,病人得救了,吕洪涛的决策于险中取胜!船队加足了油、水,没有耽搁,在郑和下西洋的终点,又挥师向北,离开了灯火迷离的亚丁港,穿越海平如镜、水似丹霞的红海,驶向陶菲亚港,准备通过苏伊士运河。
苏伊士运河是世界东、西方之间的一条最佳水上捷径,它通航100多年来,给过往船只带来多少方便,又为东道主带来多少好处!运河当局规定:过往船只必须提前5天提出过河申请并报明到港时间及船只长度、重量、吃水深度,并且要接受高于国际惯例的丈量、计算方法,依“苏伊士运河吨位”收费。不合规矩,可以让你等3个月!对此,吕洪涛早有准备,一关一关顺利通过。
4月15日,船队通过苏伊士运河,进而穿越大雾弥漫、风高浪急的地中海,4月25日半夜闯过素有“风暴口”之称、正掀起10级风浪的直布罗陀海峡,驶入朝思暮想的大西洋,目的地西属加那利群岛的拉斯帕耳马斯港已遥遥在望!
这是一个闻名于世的自由港,五大洲海上贸易的集散地和旅游胜地,也是发达国家和地区远渔事业争雄逐鹿的战场,有“世界鱼库”之称。苏联、日本、南朝鲜……的渔轮云集,多是艨艟巨轮。我们的船走在这行列中,相形见绌。是的,我们不如人家,但我们不会永远这样;是的,我们起步太晚了,人家在海上“闯荡”了几十年之后,我们才匆匆忙忙地来赶了个“晚集”。但是,我们终于来了。昨天,世界上远洋渔业国家还是23个,今天,就变成24个了,中国人赶来报到了!
“海丰”船上,吕洪涛扯开山东好汉的大嗓门儿,用闯海人的土话呼叫着他的伙伴儿:“‘大鬼’、‘二鬼’、‘海碰子’们!别这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都给我换上西服,中国人打起精神来,让外国人好好儿地瞧瞧!”
他抬起腕子看了看表,扣除7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是北京时间4月29日凌晨1时——一个永志难忘的时刻,中国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经过1100海里、历时50天的跋涉,终于按原定计划赶在“五·一”之前胜利抵达拉斯帕耳马斯!
万事开头难
他们在风光旖旎的拉斯帕耳马斯只用了一个星期稍事休整,把被海水和“马牙子”剥蚀的船体油饰一新,便分赴塞内加尔、几内亚比绍站。他们不是来旅游观光的,他们身负着300万美元的债务,要在这里捕鱼、销售以换取外汇,并且为国内运回鱼货。
5月20日,渔船下海了。这是有史以来中国渔船在大西洋上撒下的第一网,它结束了中国人一直在家门口打鱼摸虾的时代。好一个大西洋!网网不空,加吉鱼、石斑鱼、鲐鱼、红鲷鱼……欢跳着被拉上了船,中国船员陶醉了!可是,根据合作协定参加我们作业的黑人船员比划着说:不行,这鱼太小,赶快扔回海里去!什么?到手的黄金往海里扔,疯了?我们渔民宁吃鲷鱼不吃黄鱼,石斑鱼能上国宴!太小?12厘米的红鲷还小?在我们那里上市要排大队!在赤道烈日下忍着40—50℃的高温,苦干了3天,船已经装满了,一个航次就是170多吨,超过了国内一个月的产量。返航,上岸卖鱼去!岸上好热闹。外国船员、当地居民、国际渔商都在等着中国人的收获。但是,鱼一上岸,渔商直摇头:不要!这鱼太小,根本卖不出去!“土老大”和船员们急得要哭。不要!这是我们的血汗,捡到手的金子,难道真的要扔回海里吗?死说活说,求渔商把大的挑走,剩下小的都卖给了鱼粉厂,每公斤只合人民币4分钱!一想到国内的人“吃鱼难”,而这么好的鱼在这里却只能当废品“处理”,心疼死这些闯海人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么热的天儿,鱼很快就变质,不“处理”只好当垃圾扔掉了!扔进海里污染海水还要罚款!
苦死,累死,老本赔死。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中国人“搁浅”了,外国渔商对我们技术封锁,他们不肯告诉我们渔场、市场的情况,不肯转让任何技术资料,甚至连一张海图也不肯卖给我们,怕我们抢他们的生意。同行是冤家。
我们只有“摸着石头过河”。“土老大”带着翻译,背着照相机进了一家当地的鱼类加工厂的冷冻车间。名义上是“参观”,实际上是查鱼的“户口”。大西洋里的鱼,模样儿长得怪,咱认不全,也不知道在当地叫什么名儿。——“拍照留念”,悄悄地打听:这都叫什么鱼?什么价钱?哪些品种最受欢迎?多大的鱼方符合规格?用这种土办法,建立了我们手中的第一份西非鱼“档案”。
带着鱼的“相册”又下了海,“按图索骥”。但是,奇怪!那些“榜上有名”的鱼还是打不到。为什么?渔场不对。我们打鱼的地方,风浪小、海底无礁石,但打不到大鱼。大鱼多的地方礁石也多,我们去不了。我们的看家本领是“双拖”——两条船拖一张网,运转不灵,最怕触礁;人家是“单拖”——一条船拖一张网甚至两张网,在海里游刃有余,打上来的尽是大墨斗、大加吉鱼和大石斑……穷则思变,“双拖”改单拖。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产量急剧下跌,事故不断发生。当地合资的老板对我们发生了动摇,他花了4000美元雇了个法国船长来指挥我们的生产。法国船长大摇大摆地上了中国船,他命令——他竟然命令中国船长下去!
什么?什么?!“土老大”火了。这是中国的船,不下,就是不下!你不就是怕我学了你的技术吗?好吧,我宁可不进驾驶室,在船上当水手也不离开自己的船!
委屈了“土老大”,在自己的船上失去了指挥权!但是,他没有放弃船长的责任,没有忘记祖国的使命。他站在甲板上,赤道的烈日把皮肉晒成了古铜色,闪闪发光,犹如一尊铜像。他手里拿着一张用地图改造的海图,上面并没有标明我们最需要掌握的渔场。他被隔离在驾驶室外,听不见法国船长的舵令,只能紧盯着船的走向,依据海图上的经纬线判断方位。每一网在什么地方打上来什么鱼,都画上标记。他以闯海人的眼力和自信,默默地揣摸着驾驶室中那张拿在法国船长手里的海图,隔皮猜瓜,大海捞针,一寸一寸地丈量着大西洋水,一笔一画地绘制我们急需的海图,忍着屈辱,卧薪尝胆,等待着大显身手、转败为胜的那一天!
全体船员的心都紧紧连着“土老大”,憋足了这口气,现在才是真正的“同舟共济”!
“家里”,张延喜每个月都要和吕洪涛鱼雁往还,每封信都厚达几十页,像倾诉不尽的“情书”。这里有多少离情别绪,又有多少深深眷恋他们共同事业的痴情!大西洋水连着北京……
致敬,弄潮儿
1985—1989,4年过去了。这是我国远洋渔业艰苦创业的最初4年。
现在,在中国水产联合总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里,张延喜和另外几位副总经理——填补我国远洋渔业空白的第一代人、一个亲密团结的集体——一起和来访者谈笑风生。地球仪在他手指拨弄下旋转,像个得心应手的玩具。他指点着那蔚蓝色的海水,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我们的“吕老板”坐阵西非已经4年了。4年来,我们先后派去5批船,34艘,加上总公司以外的,有50艘了。如今,不仅西非,在南太平洋和北美、南美都有我们的远洋渔队,共有渔船近百艘、船员和陆地人员2000名,甚至开到了苏联、美国的家门口去捕鱼,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们的总捕捞量年产10万吨,打开了日本和欧洲的销路,为国家创汇不说,仅我们总公司4年来运回国内的鱼货一项就达5300吨,供应京、津、沪以及老山前线……
张总经理回顾创业之路,瞻望远大宏图,神色中洋溢着自豪,也蕴含着艰辛。他一再强调:在你们这些记者、作家用文学语言讲述“我们这些打鱼摸虾的人”的故事时,一定不要忘了,我们的远洋渔船是凭借改革开放的大潮启航的,党中央、国务院和许多部门给予了关怀和支持,许多老同志推波助澜,付出了艰苦的努力。
为了开创这一事业,4年来,我们有两位船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在船上一直拚搏到死。他们至死都没能回到祖国,没能看一眼梦魂萦绕、望眼欲穿的亲人。他们死后仍然一身的鱼腥味儿,海风和巨浪为他们作庄严的洗礼。他们的遗体被安葬在大西洋岸。“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他们的墓碑,是中国远洋渔业史的丰碑。逢年过节,我们的“土老大”和“海碰子”们都要来到亡友的墓前,一诉衷肠。从国内来的同胞,也总要来到他们的灵前献上一束献花、一片哀思。
致敬,时代的弄潮儿、中国远洋渔业的开拓者!涨潮了,大西洋上的打鱼船又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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