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朱东润先生二三事
公今度
1961年,我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任党总支书记,其时朱先生已是系主任。我与朱先生“合作共事”整整十年,自然有不少事情值得追忆,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几件小事。
朱先生虽属“老教师”,由于早年留洋,办事处理问题很“新派”,少有酸腐的作风。比如,他非常遵守时刻,开会从不迟到,也不过分早到。有一次,我清晨锻炼,慢跑至学校大门口。那时正值隆冬,六点整天还没有亮透,见朱老已从校门口走出来。我大为惊异,问他这么早到学校干什么?他便摸出一张打印的“会议通知”让我看,上印六时整要开一个什么会。他说:“会议室大门紧闭,倏无一人。六点钟开会,这是寻老人的开心罗!”我想一定是打印通知的人把阿拉伯字码“9”,错打为“6”了。我把想法一说,他也说:“我也想大概是通知写错了。但谁又料得到了呢?这些年,一忽儿挑灯夜战,一忽儿苦战几天。或许挑灯夜战的几位,兴致一高,战到早晨再来个浇头,开个会什么的,我就不敢怠慢罗,明知可能白跑,但也得跑一趟啊!”
他凡事顶真,从不含糊,即便是在受难的那几年亦复如此。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牛鬼”被监督在烈日下锄草。来复旦“大串连”的几个中学红卫兵,勒令我们要把所有草都锄干净,要“一根不留”,“斩草除根”。长期无人清理的校园一隅,草长得半人高,如何能做到呢?我想,随他们去说,我还是照锄就是。可是,我看见朱先生放弃了立正姿势,走到一个为首的“小将”跟前说:“小同学,毛主席说过,草年年锄年年长,要‘斩草除根’这是做不到的啊!”我一听,心里想,朱老啊朱老,你顶真得未免有点迂,这批人会听你的意见么?果然,招来了一顿申斥:“你这个老家伙!胆敢乱说乱动,你懂什么毛主席的话!”“那……斩草除根,岂不要掘地三尺……”朱老还想分辩,但看见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们扬起了手,才压下了后面的话,退回来锄草了。
那几年,知识分子日子不好过,“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大知识分子就更不好过。一次,我和他两人拄着锄头,坐在大饭厅两侧台阶上休息。其时,造反派都忙着其他的事,对我们这几只“死老虎”已无暇看管了。他悄悄地跟我说:
“现在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睡着,耳不听,眼不见,一梦里甜,可以忘却这种处境。”我说:“改一改,应了后主的一句词:‘梦里不知身是牛,一晌贪欢!’”“是,是啊,一晌贪欢。幸好现在还没有人发明可以勒令人不准做梦,或者只准做什么梦,不准做什么梦,只准做‘样板梦’,不准做黑梦……如发明那种勒令,那太可怕罗!”但虽无“不准做梦”的勒令,朱老的日子却越过越艰难。过不多久,和他患难与共的朱师母,不堪折磨,上吊自尽了。我不知他是怎样经受这份打击的。只是听说造反派到他家批斗时,他想留下那根绳子以作纪念,然而大概不仅没有满足这凄惨的要求,反而招来一场更猛烈的批斗。
朱老为人方正、刚烈,但却不乏幽默感。记得也是在“劳改”休息时,他对我说:“×××的袍子变得忽长忽短的了。”我听不懂。这×××是他的学生,朱老说:“过去他是提倡为导师倒夜壶的,见了我左一个朱老,右一个朱老,毕恭毕敬,人弯得像虾米,所以袍子前面下摆就长得拖地;现在呢,挺胸凸肚,这袍子的前身就缩上去了,后面就拖下去了,真是何其前恭而后倨耶!”在祝贺他90寿辰执教60周年的庆祝会上,他答词的第一句就说:“人活到90,大家就给面子罗!”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朱先生去了。为后人留下了几大部著作,也留下了他的风范和人格。


第8版(副刊)
专栏:历史文化名城漫步

彭城悲歌
张国擎
提到徐州,不能不使人想到那慷慨悲壮的《垓下歌》、《大风歌》。朝这古城的深处走去,无处不见刘项遗风。祁家村人不过二千,下棋者一千三百余,一村摆开棋,“楚河汉界杀气腾腾”。百姓演戏,戏中有“落子舞”,男女老幼效仿项羽手握霸王金鞭,翩翩起舞;酒楼里,大碗白干灌下肚,拉开架式,唱道:“……汜水即位,咸阳筑宫,威加四海,还歌大风。”好一个“霸王故里,汉汤沐邑”啊!
不过徐州古称彭城,倒不是因为它的武概雄风,而因为它是烹饪祖师彭祖的老家。彭祖,姓篯名铿。他对烹饪颇有研究,当时以羊为美肴,他创新以雉作佳羹,相传四千余年不绝,因而被奉为烹饪鼻祖。《天问》中“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就说的此事。雉羹被后人举为“中华第一羹”,其实呢,就是今天的鸡汤吧。当地人不叫汤,叫“?”。这“?”字在字典里找不到,不知是否也为彭祖所造?据说彭祖向尧帝进奉野鸡汤而得赏识,受封于大彭氏国。彭城算是中国烹饪学的发源地之一。一部《金瓶梅词话》就有两个章回说到徐州的饮食,可见名气不小。倒也不怪,千里黄河故道本是丰沃无比的米粮川,徐州三面阻水,四周环山,位南北中间地带,落东西水运之喉,“源于淮泗达千河”。它曾是商贾云集之地,也是唐宋时的重要丝绸产地,而今是著名的煤都,却为何偏偏以一幅秋风萧萧的“古战场”形象传播于世呢?
在戏马台上,我面对风云阁,久久凝视那“从此风云”四个篆字,想了很多,萦绕我心间的是历代的刀光火影。商王武丁灭彭,产生“中华第一羹”的古城变成了横尸遍地的战场。从此,历史在这里一次又一次重演着改朝换代的争斗或动乱时期的战事。春秋时,晋楚相夺;楚汉时,刘邦两次攻战;三国鼎立,诸雄争夺,徐州七年六易其主;南朝宋刘裕,于彭城分兵四路趋关中灭后秦;唐代庞勋、元末义军曾让徐州几为废墟;明朝抗倭,血染彭城;民国时蒋、冯、阎逐鹿徐州;还有那正义之战威震中外的台儿庄大捷,淮海战役。正义的与非正义的,各种人物无一不在此显神威!战事未了,水患、虫灾接踵而来,有时是三灾并举,推徐州于水火之中,逼民房瓦舍上山头,古迹几成废墟。想当年,霸王在乱石荆棘中营辟高台,为倒秦大业立基,偏偏他胜于军事败在政治,自刎乌江,死难瞑目!
帝王们活着死了都想占据这块土地。徐州地下埋着数不清的国王嫔妃、王子王孙的陵墓。许多陵墓是工匠从岩石间一凿凿、一錾錾开出的,那时风行“因山为藏”。楚王刘注墓长达83.5米,12个墓室全在岩石里,墓里同时辟出柴房、地窖、水井、厕所。汉画像石上的描绘没有阴森气息,表现纺织牛耕、车马狩猎、宴乐会饮、歌舞杂技,都极力展示人类丰富的驾驭自然、改造社会过程中透出来的阳刚之美,与狮子山西麓的西汉彩绘兵马俑一样,展现了当时的艺术造诣,更直接地表达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然而,它们竟也被作为殉葬品埋在地下……
当我游毕风光旖旎的云龙山、云龙湖,漫步于七公里长的故黄河带状公园穿越城区时,一股春风已经扑过来,这使我感到欣慰。正如我看到出土的汉画像石等文物供今人欣赏一样,悲壮的古战场已经成为徐州的昨天,徐州人正使这座煤都、粮食基地本来面容焕发出新貌,以其“北雄南秀”的独韵屹立在“五省通衢”的交叉点上。


第8版(副刊)
专栏:域外文谈

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
黎华
萨瓦多尔·夸西莫多(1901—1968年),意大利当代优秀的抒情诗人,“隐逸派”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出身在西西里岛一个铁路职员家庭,自小酷爱诗歌,但由于家境贫困,只得弃学谋生。先后当过营业员、会计、绘图员、编辑,最后成为文学教授。
1930年,夸西莫多在佛罗伦萨发表处女诗集《水与土》而蜚声文坛。他的诗通过对大自然环境的描绘来隐喻人生和现实,来表达对生活美好的愿望。诗人怀着一腔柔情,赞美遥远的、富庶的西西里大地及其明媚秀丽的自然风光和勤劳朴实的人民,他向每天“肩背鱼篓,挂起满帆”,唱着离别之歌去海上捕鱼的乡亲们表示敬意,抒发自己愿为西西里分忧担愁的赤子之情;他满怀深情地向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发出礼赞,向青年时代的恋人寄托情思,寻求慰藉。
夸西莫多的诗集还有《消逝的笛音》、《厄拉托与阿波罗》、《新诗》等。《日复一日》是诗人从“我”过渡到“我们”,从低回婉转的吟唱到同激奋昂扬的战歌交融的一部诗集。反法西斯抵抗运动对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一些诗篇中他痛斥法西斯强盗屠杀无辜良善的残暴罪行,热情礼赞同法西斯进行英勇斗争的优秀战士。诗集《生活不是梦》、《乐土》等寄托了诗人崇高的信念。夸西莫多晚年身患重病,但他生活更充实,意志更坚定了,他在《鲜花与白杨》一诗中留下了不朽的誓言:兴许我就要溘然长逝,但我乐意聆听从来不曾理会的生命的真谛,乐意求索生活的哲理。
夸西莫多的诗歌,是诗人心灵世界的剖白,也是他那个时代的生活的闪耀。他的抒情诗,犹如汩汩流淌的感情的溪流,娓娓倾诉对遭受黑暗势力蹂躏的苦难祖国,对故土西西里岛的挚爱,咏叹坎坷的人世,抒发痛楚的心灵历程。他的诗,既抒发人的孤凄、哀怨,又吐露执著地追求自由与民主,挚爱祖国与故土的深沉的情感;既充满象征的寓意,又富于生活的气息。他的诗语言明净、凝练、形象,富于隐喻、象征、联想,景情交融,情思浓郁,韵律自然、朴素,兼有绘画作品的明丽色彩和音乐作品的优美音韵。


第8版(副刊)
专栏:

江南第一枝
马力
岳阳楼侧,一亭翼然,曰“仙梅亭”。飞檐流丹,琉璃溢翠,形如一株蓬勃古梅,自有几分娉婷可爱处。
近观之,中矗一石,黑且光滑,依稀有褶痕,显疏网状。上镌数行清秀小字,记录亭之脉络。大略意思:岳阳楼毁于明崇祯11年(公元1638年)。次年重建,掘土得方石一块,颜色如墨,中有纹凸起,宛若画家写意折枝古梅,亦有含霜茹雪的风致。以手抚之,则润滑如砥。守土者异之,目为“神物”,称之为“仙梅”,筑亭覆其上,是为仙梅亭。
古人之意不在石,唯在梅,使之“介节犹存,孤芳永驻”,实在是造亭的初衷。
后来,亭倾毁,仙梅石亦不知去向。迄清乾隆40年,巴陵知县熊懋奖修亭,在民间发现仙梅石原品,已残损,遂摹刻一块嵌置亭壁,并作《仙梅亭记》赞之。即便赝物,也聊以慰人,贵在寒梅之狷介精神存于世界。
以后便引得风雅诗人纷纷题咏:“海风吹石洞庭隈,疑自罗浮梦里来。顽性三生修得到,奇葩万古为谁开。独超霜雪花千树,合伴神仙酒一杯。顾我亭边犹带笑,楼中铁笛莫相催。”这是由梅论到云游洞庭水、醉饮于岳阳楼头的酒仙吕洞宾了。故此,我更喜读清代诗人花湛露《书仙梅亭》句“坚贞一片不可转,此是江南第一枝”,算是写绝了仙梅风骨。
今亭为近年按原形制落架重修,将乾隆年间摹刻之仙梅石竖立其中,又种植松、竹、梅“岁寒三友”,伴于亭侧。
梅是花中君,飘逸云梦之乡,享受一派好风光,真有道不尽的韵味。


第8版(副刊)
专栏:

麒麟山抒情
李俊秋
绿
石头不为五光十色所动
这里的色调是单纯的绿
青绿、翠绿、碧绿、墨绿……
太浓的绿也是酒
望着这醉人的绿
心头却毫无醉意
听远处的鸟的歌声
泥石流仿佛在脚下涌动

没有都市的喧闹
这里气氛宁静
松子在悄悄地发芽
鹅群在湖边打盹
静静地、静静地
瞩目特区新城的风雨、晨昏
夕阳西下时 深圳
生命的赞歌才奏出序曲


第8版(副刊)
专栏:

戒烟还是介烟?
刚刚过了国际戒烟日,就有一家电视台在新闻节目中播发外国烟草公司赞助什么大奖赛的消息,作了一条巧妙的国际介烟广告,不禁令人哑然。而同时,另一大城市的电视台正利用晚间的黄金时间插播着某家西方烟草公司的颇具号召力的香烟广告。
国人不知,这样的电视广告在发达国家是违法的。一九六五年,英国法律规定:禁止在电视上做香烟广告。一九七○年,美国法律规定:禁止利用电视和广播手段做香烟广告。在本国法律打击下,唯利是图的烟商便把广告打入了第三世界,它所利用的,是这些国家政府对这类问题反应的迟钝和新闻媒介的见利忘义。然而,在世界禁烟运动迅猛发展的今天,第三世界国家也纷纷抵制这种介烟广告。不承想,这只兜售尼古丁的老鼠却跳到了中国的电视屏幕上。
我们尚无英美那样的禁烟法。然而,拿国人的健康换洋钱,却值得商榷。偌大一个贫弱之国,外汇储备本不充裕,何苦向人家开放一个尼古丁市场呢!为了改革,为了振兴中华,为了子孙万代,笔者呼吁有关部门:莫赚不义之钱!
徐鸿宾


第8版(副刊)
专栏:

借马(油画)
王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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