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高密之梦〔报告文学〕
莫言
今年春天,高密县境内千万棵槐树白花盛开、浓香四溢的时候,我在县府招待所和县委书记王立福、县长王在辉相识。这两位“县太爷”一胖一瘦,都出语诙谐,有趣味而无“架子”。我对王立福说:“王书记,我很怕你这位‘父母官’啊!”他指着县长说:“你应该怕他,他是‘灭门的知县’!”县长打了我一拳。
我想应该立即解释《高密之梦》中“梦”的含义。从语言角度上讲,“梦”有时是充满嘲讽意味的词素。“别做梦啦!”,“你在做梦吧?”我们用这样的肯定句式或疑问句式嘲笑那些不切实际的、缺乏科学根据的空想。“南柯梦”、“黄粱梦”、“白日梦”、“痴人梦”,都是包含着贬意的词语。“美梦”基本上是一个中性的词。用这中性的“美梦”造一个句子——“美梦变成了现实”——它略微向褒的意义倾斜了,这是我的语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高密县委书记说,梦想是科学发展、社会进步的最初动力;一百年前,谁要说人能飞上月亮,大家都会嘲笑他痴人做梦。我们应该有做美梦的才能。
做梦是一种才能吗?
“‘高密之梦’不是梦!那是我们经过调查研究、科学论证后制定的三年规划!”高密县长打了我第二拳,说:“梦先生!”
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槐花的浓郁香气在我们周围弥漫。我仔细倾听着喜欢读书、有文学素养、对工农业生产管理非常内行的王立福介绍“七五”后三年高密县发展外向型经济的规划(高密是对外开放的沿海地区)。他说,到1990年,高密县外贸出口年收购总值要超过3亿元;“三资”企业、“三来一补”和进料加工企业要达到一亿二千万元;全县每年利用外资要超过一千二百万美元。那时候要村有农副产品出口,乡有工业品出口,县有“拳头”产品出口;要建成一批加工出口专业村、专业乡,形成适合外向型经济发展的产业结构、产品结构和经济组织结构……
当时,我迷惑地望着这位生于文人荟萃的诸城县的高密县委书记——他朴实得近于憨拙,秀气于眼睛溢出——逼着你不许不相信他。但我还是疑惑:只有三年时间,你能达到对一个不甚发达的小县来说是相当高的目标吗?一句不很客气的话在我舌尖上跳着:“您是在做梦吧?”高密县长又打了我一拳,他说:“小伙子,到下边去看看吧!”
自封为“梁山泊第一百零九条好汉”、绰号“老实人”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王继美陪着我下基层采访。他好像正在自学日本话,见人“靠恩尼奇洼”,挥手“撒腰那拉”。他先把我带到坐落在县城东部的合成纤维厂。对这家工厂,我早有耳闻。县电视台也曾在“高密新闻”里介绍过这家规模巨大、设备先进(全部从西德和意大利进口)的大工厂第一期工程建成后的情况,但对于它的真实面貌还是很模糊。它有些神秘。它在高密人民心目中犹如宝钢在全国人民的心目中一样。大家关心它,猜疑它,议论它,今天说它没建成就面临着倒闭,明天说它花费的巨额贷款要等机器设备报废时才能还清。高密人民关心它,议论它,但并不了解它的真实情况。它被客观地推到众人瞩目的位置,很像一个令父母担忧也令父母骄傲的有大气势也有大毛病的儿子。
合成纤维厂厂长丁原鸿的爱人是县第一中学的化学教师,是我嫂子的同事。我听嫂子说,丁自从当了合成纤维厂的厂长后,就像一台疯狂的机器在运转。马不停蹄、日以继夜、废寝忘食,这是我在后来的采访中所接触到的一大批高密干部的工作态度,他们都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挞着自己。执掌这条鞭子的不是县委书记也不是县长,他们头上也高悬着鞭子。我与王立福讨论过鞭子握在谁手里的问题——我认为不断鸣响着催促着党政干部们努力工作的鞭子执掌在被人格化、不但适用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也适用于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客观经济规律手里。王立福认为真正的执鞭人是人民。人民有权“鞭挞”他们的公仆。我与“老实人”在合成纤维厂厂长办公室里见到了丁原鸿。
丁是学化学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四十岁出头,人很谦和。我把听到的有关该厂的议论告诉了他。他说:“这是全县人民对我们的关心和鞭策,我们只有努力。”百闻不如一见。他把我们带进了在高密这块古老的大地上从没出现过的现代化生产车间。进口的精密设备发出平稳、悦耳的嗡嗡声,几位外国专家在帮助试车。一些眼睛乌黑的年轻人紧盯着外国专家的手。数不清的红绿信号灯频繁地眨着眼睛。彩色的丙纶长丝从机器的神秘的喷口里喷射出来,在线轴上飞速缠绕着。五彩缤纷的丝线似乎在湛蓝的天空飞舞。梦是用丝线编成的。
丁告诉我们,他们厂生产的丙纶有色长丝,是用途广泛的纺织材料,所需原料聚丙烯切片本来应由某家石化公司提供,但因该公司没能按合同规定的时间提供原料,投资数千万元的机器只得停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把手伸到了国外,与美国“野王”公司签订了来料加工合同,从今年7月1日起正式投产。与此同时,他们还在追加投资147万元改造设备,建设针织车间,使这个厂具有复合生产能力。二期工程结束后,这个厂累计投资将达到3135万元。如此大额的贷款,要多少年才能偿还?会不会像群众议论的那样:贷款还清之日,就是机器设备报废之时呢?丁厂长平静地说:“我们计划四年还清全部贷款。”
带着满脑袋的彩色的梦幻,我与“老实人”来到了县首饰晶体材料厂。未进厂门,“老实人”就说:“刚才看了一家洋的,现在让你看一家土的,土得掉渣。”
这是一家规模很小的工厂,1984年开始建设时只有三张桌子、三把椅子、三个人、一排平房。机械公司让这三个人来搞供销经营部。现在的厂长程金亭是那三人中的一个。他瘦瘦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有一次到外地出差,在旅馆里听人说人造水晶石无论在国内、国际市场上都很抢手,原料到处都有,生产成本很低,但国内很少生产。说话者无意,听话者有心。程金亭回来后就疯了似地筹建水晶厂。首先是人才。哪里有人才?有一个43岁的、熟练掌握了人造水晶石从配方到生长的全套技术的人才在某县受委屈。当初,这个县也是从别的地方把这人挖来,但挖来后并不重用。程金亭和他的伙计们在1986年严寒的冬天里跑了十九趟某县,往返行程近万里。起初都是夜里活动,怕被某县知道。中国的事就是这样。有人才我不用,别人要用我不给。宁愿让他在我家埋没,也不许他到别家发光。所以程金亭他们就像“特务”一样秘密活动,终于把这个人挖来了。去年,人造水晶石在几个地窖子里生长出来了。它是晶莹的、闪光的、透明的。生产一公斤水晶石成本80元人民币。出口一公斤水晶石70美元,有多少卖多少。他们正在建正规的车间(地窖子也不拆),计划今年生产十吨。明年继续扩大生产能力。他们还想把水晶石磨成眼镜片,制成首饰。这个厂还生产金银首饰(来料加工),一群女工和几位苍老的民间艺人在一间旧房子里点着煤油灯制作着给外国人佩带的小玩艺儿。他们的梦缀上闪烁的水晶了。
“你应该去看看我们的花!”一位在李家营乡代职的老朋友对我说,“不要老在县城打转。”
我们去看花。梦里不能无花。春风拂面。广阔的田野上青青麦苗一望无际。路过“南湖”时,“老实人”把我拖下车,让我观赏家乡父老用双手挖成的巨大的人工湖。湖边修着楼台殿阁,塔松树已吐出嫩绿的针叶。湖中碧波荡漾,映出天上游走的白云。“老实人”告诉我,修建人工湖,一是为了解决县城用水,二是为县城人民提供一个游玩的好场所。高密县不久就会变成密州市吧?到时有个公园叫南湖。湖水从高密南乡的王屋水库引来,李家营乡就在王屋水库旁边。
王屋水库早就令我浮想联翩。当年在村里劳动时,父辈们就向我反反复复述说着1958年修建王屋水库时的事。饥饿的农民在沉重的担子下呻吟着,浓妆艳抹的老大娘们却在工地上扎着红绸子跳舞。建国之后,高密人民在形形色色的会战中,不知浪费了多少力气,终于迎来了实事求是的年代。解放了的高密父老,必将干出辉煌的业绩。连续十年大旱,水库已大部干涸,只有鳖湾里的水还深不可测。我爷爷说鳖湾里有成精的大鳖,能够变化人形上岸。据传,有一老鳖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到李家营赶集,见到处都是破屋烂舍,不由摇头太息曰:偌大村镇,无楼无阁,万物灵长,不如水中鳖!言罢倏忽不见。我还是十几年前听说了这事。那几年有关老鳖成精的故事很多,“文化大革命”就在鳖精嗤笑人类的传说中结束了。如今,站在水库大坝上,遥望李家营乡与香港裕顺实业有限公司联营的工艺品厂大楼,我想:老鳖安在否?请上岸一游!
大楼外边有一排房子,房子里陈列着远销欧美的工艺品。有用麦秸草粘结成的房屋,有形形色色的绢花。乡党委刘书记说,这些工艺品的大部分工序是在农家的炕头上完成的,大人小孩都能做。加工点已达60余个,分布在全县11处乡镇。他们生产的绢花经过特殊处理,呈现出一种古香古色的高雅气氛。这是“国际流行色”。
高密最美丽的花要数棉花。记得我五六岁时,跟随哥哥去放牛,那时荒地很多,到处都是蚂蚱和青蛙。在一块荒地的边缘上,我第一次看到了这种大叶掌状分裂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后来的十几年里,我一直跟棉花打交道,为它锄草、喷药、剪枝。棉花经常进入我的梦。棉花的花早晨是嫩黄色,傍晚是红色。秋天,雪白的像花一样的棉絮绽开了。我还记得我哥哥读中学时的一篇作文里被老师用红笔圈出来的佳句:“天上飘着棉絮一样的白云,地上开着白云一样的棉絮”。遍布高密土地的棉花留给我们的印象丰富而深刻,但我对这种植物没有太多好感。它几乎吸尽了我们的汗水,并没有带给我们相应的利益。近年来,国家对棉花收购价格做了调整,棉农的积极性有所提高。1987年,高密被农牧渔业部和省列为全国优质棉生产基地县和优质棉出口基地县。王立福一到高密,就对棉花发了狠。高密每年除完成国家任务外,还剩留大量棉花,为什么不能就地消化?纺成纱,织成布,染上色,印上花,制成服装!高密有原料,有大量剩余劳动力,自己干!于是,县供销社、城关镇、姜庄镇的数千台纺纱机隆隆运转起来。数百台织布机咔嗒嗒响起来……他不仅盯住了皮棉,还盯住了棉短绒、棉籽,连老百姓当柴火烧的棉花柴也不放过:县木器厂与北京林学院和株洲材料厂联合搞成了一种可用于高档家具的中密度纤维板,用棉花柴做原料,这种纤维板是国内首创,质量比木质纤维板优异,用途更广泛。这老兄真是“铁笊篱蒙上塑料纸、汤水不漏”!高密棉花为高密人民带来大利益,如果密州市选市花,应该选棉花。
我向“老实人”提出要求,希望结识一位优秀厂长。我说这并不是说前面见过的那些厂长不优秀,我只是想见一位“那个”一点的厂长。“老实人”狡猾地笑了。他说:“去化纤厂!”
47岁的化纤厂厂长李桂荣,家庭出身富农,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他的处境可想而知。1983年11月,连续亏损13年,厂名登上《大众日报》亏损榜的化纤厂搞民意测验,全厂职工一致要求调到糖厂工作的李桂荣回来当厂长。
“于是,我回了化纤厂。”身材粗壮、个子矮小的李桂荣说,“我在化纤厂干过技术科长、车间主任,比较了解情况。这个厂设计能力年产棉浆粕(一种重要的纺织原料)6000吨,但1983年只产1800吨,产品质量低劣,合格率仅达1%,工厂濒临倒闭。”
李桂荣进厂第一件事是狠抓产品质量,成立质量检查科,不合格产品一律回炉,决不允许出厂。当年12月份,产品一等品率达到85%。紧接着,他在全厂推行全面质量管理,从原料入厂开始把关,每一道工序都设卡检验,结合经济收入落实责任制,产品质量进一步提高。1985年,他们的棉浆粕被评为省优质产品,产品由纷纷退货变为供不应求。1981年,天津一大纺织厂曾因化纤厂棉浆粕不合格要求退货,化纤厂不允,两家打官司打到中级法院。天津那家纺织厂发誓不再用高密化纤厂的产品。现在,由于高密化纤厂的棉浆粕质量优异,价格合理,天津那家纺织厂收回了誓言,重新使用高密化纤厂的产品。
我听有人说李桂荣“歪点子”多。
他说:“我的第一个‘歪点子’是抓全民质量管理,第二个‘歪点子’是抓设备的挖潜改造。我和技术人员一起,对流水线生产能力进行衡算,算出每一台机器的产量,制定生产定额,完不成定额扣奖金。”
李桂荣的两个“歪点子”使化纤厂产品数量由1983年的年产1800吨增到1987年的10660吨,产品一等品率由1983年的1%上升为1987年的95%。1983年化纤厂亏损45万元,1987年完成利税346万元。
“仅仅靠两个‘歪点子’就使化纤厂发生如此大变化吗?”我问。李桂荣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说:“我们还进行了分配制度的改革,打破了沿袭多年论资排辈的八级工资制,实行了结构工资制度。真正体现了按劳分配原则。我们还进行了优化劳动组合,广泛实行聘任制,厂长聘中层干部,中层干部聘班组长,班组长聘组员。个别调皮职工无人聘任,上交到厂部,厂政工科负责教育三个月,并学习技术,这阶段只发生活费。三个月后进入试工阶段,六个月后,如仍无长进,厂里即可将其除名。”
“上交到厂部的有几人?”我问。
“四个。”李说,“经过教育,有三位立下‘军令状’,进入组合,剩下一位,让他停薪留职他不干,愿意在厂里继续工作,接受考验。”
我问李桂荣:“那些搞改革的厂长是不是都像执掌权柄、铁面无私的法官?”
李坚决否认。他认为厂长权威应建立在取得工人信任的基础上。人都是有感情的,必要时还需要来点“哥儿们义气”。他认为进入新时期后,强调党政分开,但厂长不能不管思想政治工作。他不信不与工人进行感情交流的人能做好厂长。
他说,我们化纤厂有一个姓戴的小伙子,会武术、懂摔跤,平时干部对他有看法,他对干部也不太那个。有一天晚上,李桂荣听到黑影里哼哼哈哈地响,近前一看,是厂里一群青工跟着戴学摔跤。他们看到学摔跤被厂长发现,心想还不知要吃什么“果子”呢!李却说,为什么要在黑影里偷偷摸摸地摔?要摔就光明正大地摔。李下令成立化纤厂业余摔跤队,让厂里后勤人员用旧帆布做成大垫子,用旧毛布做成六套摔跤服。李任命戴担任摔跤队的队长兼教练。李对戴说,好好摔,摔出名堂来,摔到运动会上去;但是,要是你的队员敢到社会上去打架斗殴,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戴拍着胸脯说,厂长您放心,出了事我负责!
在十三届省运动会上,化纤厂的业余摔跤手参加比赛,夺得银牌。他们发誓在省十四届运动会上夺金牌。
李说,原先,领导不能正确看待戴的业余爱好,戴也心怀抵触,破罐破摔,成为“刺儿头”。自打成立摔跤队,他大变了。前年腊月二十六,戴结婚,二十九,锅炉发生故障,影响全厂生产。戴放弃婚假,不过春节,赶回工厂,一头钻进锅炉房,不怕脏和累,不怕危险,从腊月二十九一直干到正月初六。我心里非常感动。
李说,我最近在研究行为科学,虽说是从国外舶来的,但很接近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譬如说日本有些工厂,要抓安全生产,了解到某位工人跟妻子恩爱,还有个可爱的孩子,工厂主就把该工人的妻子的照片放大,镶嵌好,挂在工人的操作台前。当然,如果这位工人正跟妻子闹离婚,照片是万万不能挂的。
化纤厂内花木葱茏,新美如画。李说要把工厂办得像花园别墅,使工人下了班都想在厂里多待会儿。工人对工厂的感情是巨大的生产力,这种感情的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李说把我们厂编进你的“梦”里吧!我说你们是真正的编“梦”人!
高密化纤厂的水、电、煤消耗量是全国同行业中最低的。高密化纤厂的产品质量是全国同行业中最高的。他们正在建设万吨车间。不久后,这里将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大的棉浆粕生产基地。他们吞食的原料,是用锯齿机从棉籽上剥下来的短绒。县棉油厂开剥短绒的锯齿机日夜飞转着。环绕着县城的1600平方公里肥沃土地上,辛勤的高密农民正在抗旱播种棉花,春天的大气里,洋溢着浸泡棉籽的略带苦涩的芬芳。
高密人善饮酒远近有名。高密美酒名闻遐迩。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正在他的国家掀起一个热热闹闹的反酗酒运动,中国的舆论也正在声讨酒的罪行。在这种时候,我该不该写酒?
高密县长说:“要写,没有美酒,哪有美梦?”
我在县城采访的日子里,四家影院正日夜上映西安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宽银幕彩色故事片《红高粱》,城里处处可闻“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的吼叫声。这部影片是在高密摄制的,影片中的故事又似乎与高密的历史有点瓜葛,所以高密人对这部片子有异样的兴趣。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房间休息,一个高大挺拔的小伙子推门而入。进门后他不说话,把两只手举起来——举着两只釉黑的瓷罐,瓷罐上贴着金红两色的鲜艳标签,黑与红的对比产生了典雅庄严的古朴之美——这就是高密名酒“商羊特曲”。他唱道:“……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来人是高密酒厂厂长,姓管名贻清,自言是管仲的后代,是我的本家叔辈,言毕即笑。他说他刚看了《红高粱》,夸了我一番,就开始批评。批评有二:一,不该让“爷爷”往酒篓里撒尿;二,高粱酒没有红色的。我无法反驳他的批评,只好跟他谈酒。
他说高密酿酒历史悠久,据史书记载已有两千多年。他说三国时大文人孔融任北海相时,“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孔融的樽中就是高密美酒。他说还有一段轶事:曹操爱喝杜康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孔融说,“若要解忧,唯有商羊。”曹操心中不悦,就找了个借口把孔融杀了。他说孔融为什么要“捍卫”商羊酒呢?商羊酒清澈透明、芳香浓郁、口味醇和是理由之一,理由之二是因为这商羊酒与他的祖宗孔丘老夫子有关系。说孔子周游列国路过密州(高密),忽然间乌云滚滚,雷声隆隆,大雨倾盆,洪水泛滥,一条大河挡住去路。当地人说,此河中有一怪物,每有达官贵人至此,必兴风作浪,以求祭祀。孔子乃焚香祭祀,洪水消退,河中显出一个长六尺有余、头生独角的怪物。众人不识此物为何物,子曰,此即“商羊”也。此河便成为商羊河。人们用河水酿造高粱酒,酒香无比……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只有笑。孔家与商羊酒关系之真伪,无从考究,但高密酿酒历史悠久,解放前村村有烧酒锅、家家有美酒香确系事实。民间酿酒讲究很多,神神鬼鬼的,充满传奇色彩。这位厂长说,他们生产商羊酒的地方也神神鬼鬼的,充满了梦幻。我去了这个地方,一进去就被灌了一瓢“绿蚁”,立刻腿轻脚快,满眼梦幻。后来,他把他们厂的麦饭石酒、芦笋酒,远销东南亚的孔雀酒、商羊酒,一一让我品尝。果然是“好酒!好酒!”黑罐红标铁血商羊高粱酒,有秘法、有传说、有梦幻,高密梦里出好酒!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采访了属于兴华总公司的钒钛黑瓷装饰板厂。他们的黑瓷装饰板比黑花岗岩更黑、更硬、更薄、更光洁,是一种高档建筑材料,国内外首创,已申请苏、美、日、德、英、法等十国专利,中国专利局已审定,美国专利局已批准,获南斯拉夫萨格勒布第十五届国际博览会优秀发明奖、第二届全国发明展览会银牌奖。在广交会上,这种装饰板引起外商的浓厚兴趣。我还采访了西关三佳总公司的王兆华总经理,看了他们的彩色印刷厂和西苑大酒店。他们是乡镇企业,离开土地的农民已实行退休制。我还采访了锻压机床厂,这个厂生产的大开口马口铁易拉盖生产线填补了国内空白,设备结构和主要性能指标优于引进的国外同类产品。我还采访了规模很大的糖厂,他们的绵白糖在全国同类产品评比中获感官第一名、理化指标第一名。他们的年产玉米淀粉一万吨的大车间即将建成投产,到时,农民家存的大量玉米将被深加工成数十种产品。我还采访了上过《人民日报》头条的葡萄专业户宋泽明,他最近被选为村长,正领着村民们发葡萄财。我还采访了三位“女强人”:机械电子公司党委书记林静、气门嘴厂厂长高玉洁、化学工业公司经理吴荣勤,她们都是编织“高密之梦”的急先锋。
在去青岛市参加“高密县发展外向型经济新闻发布会”的途中,与我同车的王立福书记和王在辉县长向我详说“高密梦”:到1990年,要形成棉纺、化纤、化工、机械、服装、工艺品、建材、靴鞋八大出口集团;建立棉花、养鸡、蔬菜、椒干、菜片、花生、果品、水貂八大生产基地;建立工艺品、服装、针织、地毯、玛钢等十个出口专厂;开发丙纶弹力丝、中密度纤维板、玻璃纸、碳酸锶、非离子纤维素等十五种出口产品……
我盼望着1990年。我祝愿赶上了好年头的八十万父老乡亲们尽快编织成这个美好的梦,使高密成为中国大地上的一颗明珠。高密上空飘舞着五彩丝线,高密土地上盛开着如云的花朵,高密河流淌着诱人的芳醇,高密人勤劳勇敢有智慧,高密沐浴着改革开放的辉光,高密之梦不是梦!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秋歌
王承典云碧。雁黑。叶黄草枯。霜白。风凉绿油油的季节悄然走了捎走了期待。留下了匆忙成熟,紧跟的便是死亡
(庄稼和人没啥两样)没有比秋更惹人沉思的季节了人们收获喜悦同时收获惆怅播过种子的大手又收下明年的种子刚捉住一只希望又放飞了另一只希望希望全是些飘忽的风筝升降浮沉得凭风的流量(当然还有本身的缘故、放飞者的志向)只有驾驭长线只有盯住方向一寸视神经也不能衰弱一粒脑细胞也不许幻想(幻想是诗人们的事)直到你再也没有奔波的力量蜜甜。酒醇。花香汗涩。泪咸。路长生活养人喜人又磨人想品的当然要品不想尝的也得要尝除非你被提着头发升进天堂然而,秋毕竟是宽厚的没有他的恩泽真不知这世界该瘦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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