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在义与利之外
周国平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总是围绕着义利二字打转。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经有过一个“人皆君子、言必称义”的时代,当时或许有过大义灭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见的是借义逐利的伪君子和假义真信的迂君子。那个时代过去了。曾几何时,世风剧变,义的信誉一落千丈,真君子销声匿迹,伪君子真相毕露,迂君子豁然开窍,都一窝蜂奔利而去。
“时间就是金钱!”企业家以之鞭策生产,本无可非议。但世人把它奉为指导人生的座右铭,用商业精神取代人生智慧,结果就使自己的人生成了一种企业,使人际关系成为一个市场。
曾经批判过人情味。如今,连人情味也变得昂贵而罕见了。试问,不花钱你可能买到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丁点儿恻隐之心?
不过,无须怀旧。想靠形形色色的义之说教来匡正时弊,拯救世风人心,事实上无济于事。在义利之外,还有别样的人生态度。在君子小人之外,还有别样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说:“至人喻以情”。
义和利,貌似相反,实则相通。“义”要求人献身抽象的社会实体,“利”驱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质利益。两者都无视人的心灵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义”教人奉献,“利”诱人占有,前者把人生变成一次义务的履行,后者把人生变成一场权利的争夺,殊不知人生的真价值是超乎义务和权利之外的。义和利都脱不开计较,所以,无论义师讨伐叛臣,还是利欲支配众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
如果说“义”代表一种伦理的人生态度,“利”代表一种功利的人生态度,那么,我所说的“情”便代表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它主张率性而行,适情而止,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义,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成为你,仅在于你的真实“自我”。生命的意义不在奉献或占有,而在创造。创造不同于奉献,奉献只是完成外在的责任,创造却是实现真实的“自我”。至于创造和占有,其差别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写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带来的名利地位,创造注重的只是创作本身的快乐。有真性情的人,与人相处唯求情感的沟通,与物相触独钟情趣的品味。尤为可贵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为利所逐的时代,他接人待物有一种闲适之情。我不是指中国士大夫式的闲情逸致,也不是指小农式的知足保守,而是一种不为利驱、不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怀。仍以写作为例,我想不通,一个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这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肖伯纳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我曾经深以为然,并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轻松俏皮。但仔细玩味,发现这话的立足点仍是占有,所以才会有占有欲未得满足的痛苦和已得满足的无聊这双重悲剧。如果把立足点移到创造上,以审美的眼光看人生,我们岂不可以反其意而说:人生有两大快乐,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寻求和创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体验?当然,人生总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轻利的人所体味到的辛酸悲哀,更为逐利之辈所梦想不到。但是,摆脱了占有欲,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许多琐屑的烦恼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气度些。我无意以审美之情为救世良策,而只是表达了我自己的一个信念:在义利之外,还有一种更值得一过的人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真切和亲切
——读《朱光潜宗白华论》
龙协涛
这是一本印制精美、读来饶有兴味的书。
书中所论对象是我国现当代两位美学泰斗——朱光潜和宗白华,他们都是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都是学贯中西、融会古今。一个着重点和归宿点在西方,擅于构想宏大的理论体系和严密的逻辑论证,文字洋洋洒洒,旁征博引;一个着重点和归宿点在中国,并不遵循严格的逻辑分析和系统论证,只重视富有哲理情思的直观把握,以一种典型的“散步”式的思维方法,似乎漫不经心而道之,却能深中肯綮,新人耳目,耐人咀嚼。他们两峰并峙,双水分流,共同沾溉着芳草萋萋的美学园地……好像上帝特意巧妙安排,他们同年出生,后半辈子的时光同在北大这所人文荟萃的学府挥毫著述、教书育人,又是在同一年悄然别离人世,一个选择在绿意萌动的初春,一个选择在雪花飘落的岁尾。就在他们逝世一周年之后,由他们的两位学生——邹士方、王德胜写出这本《朱光潜宗白华论》,把两位大师的学术思想放在同一本书中来阐述,这是否包含了著者的一种深意?
著者是两位美学新秀。他们曾拜师于朱光潜、宗白华。正是由于著者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以及他们与两位美学老人一段不寻常的交往。这本书特色是:真切和亲切。真切者,他们在普遍钻研两位老人卷帙浩繁的著作的基础上,善于拈出几句关键性的话,加以画龙点睛地介绍,符合两位老人的思想实际;亲切者,他们写得那样真挚,笔锋常带感情,在介绍两位老人学术思想的同时,还结合自己的实际交往和对有关人和事的访问、调查研究,勾画出两位老人的人品、气质和风貌,还第一次披露了两位老人晚年乃至弥留之际的一些鲜为人知的史料……
这本书不是一部高头讲章,却汇集了丰富的内容,信息量大。这里既探讨了两位大师的美学思想,有些介绍是需要用形而上学的玄思幽想才能懂得其中的深理奥义,又简明扼要、生动地记述了两位大师的生平事迹,包括他们晚年的一些生活情趣。书中还配以珍贵的照片、题记、手迹、信札,透露了我国学术界的一些动态。读完这本篇幅不太大的著作,读者不需费很多时间,精神上却能得到很多收获。


第8版(副刊)
专栏:

男女合演的成功之作
——评越剧《乾嘉巨案》
刘厚生
越剧男女合演,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浙东游击区里就有过尝试,解放初期在浙江、上海等地更开始有计划地实验。然而越剧观众多年习惯了女小生、女老生甚至女花脸,对男演员很少感情。记得上海越剧院自己培养的男演员第一次公演上台,一开口唱,观众就哄堂大笑,笑得男演员无地自容,情绪低落,步履真是艰难啊。
在漫长的道路上艰难行进,终于走出来了。浙江越剧院三团与首都舞台阔别多年,最近来京,一出手就是三台大戏:清代历史剧《乾嘉巨案》,唐代历史剧《柳玉娘》和现代戏《明月何时圆》,都是男女合演,气势不凡。我看了写乾隆嘉庆时期扳倒巨奸和珅的《乾嘉巨案》,首先觉得在男女合演上已经达到很成熟的程度了。这个戏男角色的人数和戏的份量远远超过女角色,但男演员们大都唱得好,演得好,演来个个都是理直气壮,从容不迫;观众也没有任何不自然不习惯的感觉,好像越剧从来就是如此的。这种局面的出现是越剧的一大胜利。
《乾嘉巨案》的成就如果仅仅停留在男女合演上,那还是不够的。因为观众对男演员看得顺眼不等于对整个戏的高度评价。我初听此剧剧名并知道是写扳倒和珅的故事,我估计是写高层政治斗争的戏,颇为担心是否能适应越剧观众。让我高兴的是名剧作家魏峨确实深通越剧三昧,他能把这样一场政治斗争同家庭伦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巧妙地糅在一起。从熟悉历史的观点来说,可能会觉得算不上严格的历史剧,虚构甚多,而且在政治斗争中和珅与嘉庆这两个人物都写得不充分,尤其是嘉庆。但从另一角度说,这个戏通过这场忠奸冲突,还确是写出了乾嘉“盛世”的一定的历史真实,写出了几个比较动人的形象。像上本弹劾和珅的御史吕凤台和他的儿子吕笙、儿媳郝玉梅以及他们的对立面——玉梅之父郝云士等,性格都相当鲜明。写吕凤台同郝云士亲如兄弟,结为亲家,最后却一个死心塌地投靠和珅,一个坚决同和珅斗争,九死不悔。这两家的错综的矛盾构成了全剧的主线,是有戏剧力量的。玉梅处在两家当中,是矛盾的焦点。她经过激烈的思想波动,终于舍弃邪恶的父亲,投奔正直的丈夫家,而且勇敢地代夫上殿告御状。情节的曲折更加强了全剧的戏剧性。这其中有一些细节不尽合理,但越剧的观众不计较这些。重要的是情感要真诚、浓郁,波涛起伏,要能够抒发观众心中的情愫,就是好戏。这是有道理的。这样的戏使我们明白应该怎样去争取观众。
观众们一定会注意到,这个戏演出时剧场效果最强烈的地方是刻画广兴、广泰这两个人物的场景。这两个人物先是义形于色地要上本奏参和珅,但当乾隆震怒时,立刻转而无耻吹捧和珅,最后一见和珅将倒,又马上变脸揭发。仅仅三场戏,两个现代“风派”人物的祖先便跃然台上。这是这个戏又一足以令今天观众会心的点睛之处。
越剧是有导演传统的。《乾嘉巨案》的成功又一次证明导演和导演艺术对于现代戏曲的重要作用。全剧在舞台调度上,在节奏掌握上,特别是主题表达上都相当流畅自然。情节上让玉梅一人留在殿上以及父女抢琴其实不尽可信,但导演方海如用较快较强的节奏、大幅度的动作和调动,使得全剧高潮迅速升起,冲淡了细节的漏洞,显示了导演的功力。


第8版(副刊)
专栏:

夜光下的遐想
——华盛顿芭蕾舞团演出观感
顾土
用具象式的阐释来理解芭蕾,恐怕已成过去,但当人们面对现代芭蕾,看着跳跃式思维、意象化的舞蹈设计、能令你漫天联想的邈远、宏阔的舞台气氛,却又往往朦朦胧胧,不知所以然。来自美国的优秀的华盛顿芭蕾舞团带给我们的主要作品正是这样一组现代芭蕾。
现代芭蕾的多数作品创造出的是一种意境,这种意境是通过形象姿态,通过总体氛围造就的,而常常又不可言喻,仅凭观众的直接感受去体现。已故卓越的华人舞蹈家吴诸珊先生的《双重对比》,是以弗兰西斯·普凌克的《双钢琴与乐队演奏的D小调协奏曲》为音乐背景的。当我们在鱼翔水底的布景前,面对人体的美妙变幻,感觉到的是和谐、安详和典雅。钢琴轻弹,舞姿翩翩,人体流动舒缓,你随着这样的气氛,自然会生发出一缕温情。吴先生的另一名作《夜之光》创造的是静穆之美,淡淡的、清澄澄的,超脱了尘世的喧嚣,只留下一片宁静、甜润的回忆空间。这部作品的夜,实际上是苍茫暮色,余晖尚存的黄昏之末,是夜来临前的一刻。对这一刻,前人喜欢借以感慨老之将至,时不我待,但吴诸珊的舞蹈展现出来的“夜之光”,却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朱迪·杰米逊的《暂停》则用不时兴起的急骤旋律,采用迅疾的舞步,以至于糅入南美洲的歌舞风格,来显示生命节奏的美。至于以“暂停”为题,也许是要强调舞蹈和音乐在猛然中止后所带来的无穷回味是多么的深长。
与古典芭蕾不同,现代芭蕾多半无繁复的情节和悬念,又不遵从程式,对技巧似也无过高的追求,而对情绪却非常讲究。华盛顿芭蕾舞团的演员不愧是来自现代芭蕾故乡的人,他们的现代芭蕾素养甚高,情绪也发挥得浓郁、准确。这得力于他们对作品的理解和把握。然而他们在表现技巧的古典芭蕾《希尔维娅》双人舞中,却不免失色,或许由于在技巧的娴熟和精湛上不如人意,所以始终没有发出光彩。
由此我想到,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曾有匈牙利、比利时、加拿大、美国等国的一些芭蕾舞团相继来华访问演出,其相同的特点是现代芭蕾创作颇多,几乎每一个团体都有自己的一批独具特色的作品,演员在舞台上的表现力十分出色,情绪丰富动人,但技巧却属一般。相比之下,我国的芭蕾舞演员的技巧可入世界先进行列,但现代芭蕾则大为逊色,而且在舞台上情绪呆板,冷若冰人。现代芭蕾作品也非常匮乏,表演极少,即便有之,亦非上乘。
这种状态之所以产生,在于我国的舞蹈教育只看重技巧,凭技巧决定演员的优劣,而不大关心他们全面的文化素养和艺术理解力。而演员的现代芭蕾的基础薄弱,则在于我国的现代芭蕾事业的不发达。这不发达的原因,是由于多年来不重视乃至轻视现代芭蕾的创作,致使良好的创作环境一直没有形成。加上创作者的观念陈旧,对现代芭蕾的审美意识存在着错觉,结果造成了舞蹈史上的一块大的空白。
现在世界上的芭蕾舞团多把现代芭蕾的创作和演出放在极其重要的位置,现代芭蕾的表演如何也已成为衡量芭蕾演员的主要标尺。因此说,改变现代芭蕾在我国的现状已是很迫切的课题了。(附图片)
夜之光 (美国华盛顿芭蕾舞团演出) 肖引章摄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唱给夕阳
吴巧玲
我经常伫立在黄昏时的溪边,向你低吟一支无字的歌……
我感叹你的短暂,你那空中飞舞、令人眼花缭乱的彩带,虽然曾映红我的脸,可正当我用整个生命和你合奏甜柔的谐音时,你却消失了……
你离开的时候,我静默地站着,溪水浸湿了我的裤脚,任它冷了我的心。
既然留不住你的脚步,你就走吧,走向我目光的结尾,在海的底下,山的那边酿成了一个甜美的梦。
我的嗓子开始沙哑,我似乎相信:我再也不能以歌者的身份走向黎明。
既然跟不上你的步履,就让我干脆静止下来,永远悲哀地感叹吧!
可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却固执地向我提示着黎明,提示着明天。
为了今后不痛苦地向晨曦追悔过去,我是否该重新调整琴弦,清理好我的嗓子,让我一路平安,以一个歌者的身份,无愧地站在黎明的风景线?
纵然想象不切实际,但在想象中陶醉,思绪不也可以自由飞翔么?
我的琴还能弹响么?我将给你低唱一支怎样的歌呢?
我向未来祷告:让我的生命变成一支正直的苇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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