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撒娇的流派
李建永
撒娇之事,古典的近代的,大约仅限于妻对夫,女对父或恋人之间。据鄙人近来观察,撒娇的重点正在向政治经济领域转移,且流派纷呈,其中影响较大的就有三大流派——
怯娇派:此派成员惯于“装孙子”,在同性上司面前,言谈举止,均作女郎怯生生之状;尤以说话时分,未语先红,娇言半吐(似乎舌尖秃了),不胜羞怯柔媚之态,煞是可爱。他们意在以自身之卑怯,来反衬上司的高大、完美、威严。将自己的人格一概扔到垃圾堆中。趁此时提一些个人要求,谅上司定会慨然允之。此派属内秀型。
泼娇派:成员一般艺高胆大,口齿伶俐,且有一定的“关系”可与上司攀附,比如表姨夫是上司的老上司,或者自己曾在上司还没有成为上司时,就跟他说过几句玩笑话……诸如此类,有了这层“关系”,就敢在上司面前摆出一副无赖相——先含情脉脉地直看着上司的眼睛约一二十秒,然后再破口大骂:“我说钱科长,你他妈的不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呀,这次不给老子搞到彩电和聚丙乙烯,看着,老子搬下你的脑袋当夜壶(尿壶)!”骂到玄处,往往使旁听者都要捏一把汗。但敬请读者放心,他们“破口”时破得相当适度——你看他边笑边骂,骂得刁泼而又亲切,使上司不抓痒处就能笑出声来!这等功夫,几人来得?由于泼娇派诸人大多来自更高层次,天资又好,故多属外向型。
嗔娇派:此派成员往往善解人意,精于迎合。譬如上司微恙初愈,他就会瞅个适当机会(一般在人多的场合,或者有上司的上司在场),对上司佯怒薄嗔道:“活该!病了怨谁?一干起来就不要命了;一个人干得比全单位的人还要多;跑上,忙下,还有横向联系,哼,不病才怪呢!”说到要紧处,再滴溜溜地丢过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假怒真疼的眼色,上司便感到哎呀你比我老婆还要疼我。如此数次,必生奇效。此派有一秘不传人的铁戒:既要使上司心里痒酥酥地舒服,又不至让听众感到热辣辣地肉麻。若不能两全者,不能归入此派。还有,泼娇者在行娇时有一二十秒的预备期,时间比较从容;嗔娇者则不然,他须是眼疾口快,瞅准时机便说,要不,让伙计们抢去了,不仅暗恨人家一辈子,而且要心疼上个把月。也正因如此,此派大员往往宿敌颇多,骂怨之声每每不绝于耳。
此外,尚有“捧娇”、“跌娇”、“哈哈娇”及“滑稽娇”等,但无论从声势上还是影响上,都不敢与上三派同日而语,故不一一。
目前,尽管“娇派”众多,但撒娇之受用者的消费水平也在不断提高,故撒娇的行情仍然看涨。今后,各“娇派”是否能在纵深方面形成新的突破,请诸位拭目以待。(作者单位:山西阳泉市文联)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作品与人品
钟叔河
“人归人,文归文。”——这是我为重印周作人著作所写广告开头的两句话。意思无非是:人呢,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文章呢,是什么样的文章就是什么样的文章。当然要合观,但也不能仅仅合观。
或问:你这样看人看文的方法对不对?是否有例可援呢?答曰:有。
第一个例子就是鲁迅。
鲁迅同周作人决裂尽人皆知,绝不会立场不稳、观点模糊的。但正是鲁迅,在同周作人彻底决裂10年之后,1933年2月接受美国记者斯诺(就是写《西行漫记》、长眠在未名湖畔的那个斯诺)采访时,斯诺问他:自1917年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出现的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是谁?他的答复仍然是:“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
(鲁迅)、陈独秀、梁启超”,把周作人排在第一位,在所有的人包括鲁迅自己之前。
第二个例子是周建人。
周建人曾任人大副委员长,也绝不会立场不稳、观点模糊的。1983年6月,他写了题为《鲁迅与周作人》的回忆录,发表在《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4期上,历述他和周作人断绝往来的经过。但正是在这篇文章里,他仍然写道:“冯雪峰对我说过,他看过周作人的《谈龙集》等文章,认为周作人是中国第一流的文学家;鲁迅去世以后,他的学识文章,没有人能相比。”
看来,鲁迅和周建人观察人与文的原则,也是相同的。
当然,鲁迅和周建人并不是只论文,不论人。但在论人时,他们的态度也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并不认为坏就一切都坏,连文章也写不好了。
“鲁迅没有讲过周作人的不好,只是对周作人有一个字的评价,那便是‘昏’。”(见《鲁迅与周作人》)
周建人的看法是:“周作人自小性情和顺,不固执己见,很好相处;但他似乎既不能明辨是非,又无力摆脱控制和掌握……”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鲁迅和周作人生长在同一个家庭里,受相同的教育,后来两人所走的道路,为什么竟这样不同?”周建人的答案是:“我虽然了解他们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两人是怎么分手的呢?如今回想起来,颇有独特之处,它不是表现在政见的不同、观点的分歧,而起源于家庭间的纠纷,造成兄弟失和。……从这一点上(指那位日本女人引起的兄弟失和)和鲁迅分了手,以后的道路就越走越远了。我缺乏研究,不知其所以然。”
既是同胞兄弟,文化水平同属最高层次,而且“了解他们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因“缺乏研究”,还“不知其所以然”,然则研究岂易言哉!我纵满心希望把周作人说得比鲁迅和周建人说的更坏一些,但终究不能不承认对周作人的了解比他们更少,更缺乏研究,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唤奈何而已。
(按:这是本文作者为陈子善编的《知堂集外文(1949年以后)》所作的序言)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蝈蝈村夜话
季清荣
蝈蝈村是秋夜起的乳名。我心中的蝈蝈村才是真实的蝈蝈村,就连笔下的每一个文字都是蝈蝈声凝练的音符呢!
迁移到城市了吗,蝈蝈村?
秋夜本该是我默读脚步,构思乡情的露汁。盐城建军桥头,有好几十笼子的蝈蝈音韵像我饥饿时远眺的袅袅炊烟,勾住我沉默而郁悒的脚步。眼睛借桥头路灯一亮:石桥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农人,身边有一担拳头大小的六角形竹笼陪着鼾声。最先挽留住我好奇心的是这绿色的蝈蝈声音,像母亲用筛子撮米的嚓嚓声,像父亲赶牛的铃铛声……
“要买蝈蝈?明天再说吧。”那几个农人翻起身子对我悄悄地说。我说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粗犷的声音从蝈蝈声里钻出来:
“蝈蝈村来的呀。”
哦,蝈蝈村,是从我老家来的。我并没有把话全吐出来,然而,我像孩童一样伸出纤嫩的手捧着蝈蝈笼子里的声音,那声音并不是一只拳头大的笼子所能装得下的。我其实不会做生意,但是我欣赏到蝈蝈村人的乡音,听蝈蝈声唤回的童趣,就慷慨地对卖蝈蝈的故乡人扯开了:
“明天,你们等市幼儿园的小朋友放学时,把蝈蝈笼挑过去,准能卖一些。”他们点点头,点了一枝“大金狮”香烟,那喜悦的面容借着亮光一闪一烁。翌日,他们按我说的做了。到幼儿园接孩子的父母亲挤到门口时,那飞出来的小孩一听到嚓嚓沙沙的吟唱,个个缠着父母掏口袋。卖蝈蝈的农人夸我有绝招,要带我下馆子喝两盅。我说:“给我一笼子蝈蝈就够了。”他们很为惊奇,眼睛似乎在说:大人还像小孩子,童心不泯呢!说一笼子蝈蝈是骗人的,笼里其实只有一只,但那鸣叫声“有一笼子”倒也准确。我把蝈蝈拎到宿舍。因为是蝈蝈村来的人,我知道如何喂养蝈蝈,使蝈蝈声永不枯萎。于是买了青豆和菜叶,天天喂。蝈蝈的歌声把我的梦拉得好长好长。
已逝的奶奶对我说过,我们蝈蝈村以前叫“蝗虫村”。那些年,蝗虫能啃掉人的皮肉呢。飞来时黑压压一云片,栖息在田畴,绿油油的庄稼眨眼间成了禾根的干叹。“蝗虫村”是蝗虫的天下,而会唱歌的蝈蝈早被这帮家伙欺凌得远走高飞了。
蝈蝈的歌声像我童年时失去了的项圈。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的秋夜,我学着父亲教我的用大麦秸编织蝈蝈笼,将小动物圈进笼子,挂在月牙驻足的楝树梢,让它的长歌充实秋夜。以后当兵,碰巧赶上自卫反击战。我和几个战友住在“猫耳洞”里窥视越军行动,住了半个多月,连湿漉漉的目光都寂寞了,不寂寞的只是洞沿上的蚂蚁。正当我做着故乡梦,忽然一只蝈蝈跳到我沾有火药味的鼻尖。我惊愕,兴奋,满以为它是从故乡飞来的。从此“猫耳洞”成了“蝈蝈洞”,蝈蝈洞里再也不寂寞了。
蝈蝈村是蝈蝈叫出名的,蝈蝈村是卖蝈蝈富裕起来的。我一见到街头卖蝈蝈的农人,总觉得他们就是我自己。我一听到嘹亮而悦耳的蝈蝈声,犹如踏进迷人的村落。一走进蝈蝈村,如同踱入蝈蝈城,四下响起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绍兴古纤道
王伟民
绍兴古纤道,是江南水乡的一大奇观。它绵延百余公里,旧时称官塘。它卧伏在风景秀丽的杭甬运河上,有的沿岸而砌,有的破水而筑,将河面劈成两半。底部用条石错缝垒叠成一个个石墩,上面青石板依次交叉铺展,一条条石缝将路面编织成美丽的图案。每隔数百米,有形状各异的平桥、拱桥或梁式桥相勾联,桥上雕栏夹护,苔萦藤攀。极目展望,古纤道犹如一条巨龙凌空腾舞。徜徉其上,观赏那犁开瀚澹绿波缓缓行驶的乌篷船,观赏那两岸绿色田野和黑瓦粉壁农舍,则别有一番诗情画意。这古纤道是旧时背纤人行走的路,船只依傍的岸。许多摄影家和画家慕名而来。电影《祝福》中贺老六,肩负纤绳汗流浃背地在这里踉跄而过,《舞台姐妹》、《五女拜寿》、《琵琶行》等影片在这里拍摄了外景。
绍兴古纤道始建于唐代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明、清两代都进行了补修,整个工程十分艰巨浩大。筑塘用的石块石板,均取自远离杭甬运河的箬贲山和吼山等地,年深日久,曾在那里造就了许多奇峰峭壁、幽洞深潭。然而,由于人为和自然的缘由,古纤道遭受严重破坏,石板断裂,桥墩倾圮,水上巨龙,碎裂成断。
不久前,绍兴人民对古纤道进行了抢修,经过近两年的努力,砌石三万八千余方,耗资二十余万元,终于使古纤道恢复旧观,水乡巨龙又静卧于碧波秀水之中。


第8版(副刊)
专栏:

西南联大新诗社和“手抄诗刊”
闵子
1944年的昆明,已处于“项王军壁垓下,四面楚歌”之中。西南半壁破碎河山,笼罩着一场民族存亡的灾难!
国民党军事上的溃败,正是政治独裁与经济掠夺、层层官吏贪污腐化所造成的恶果。重庆、成都、昆明的文人、学者、社会贤达,都在不同形式的大小集会上痛陈时弊,并要求国民党当局实施宪政,给人民以民主自由……
昆明西南联大新诗社的“手抄诗刊”,就是在这历史背景下应势诞生的。这份设计新颖、编排大方、书写工整、字体秀丽的“手抄诗刊”,像一朵朴质不凡的奇葩,给人以清新之感。
当时,联大新诗社的“手抄诗刊”的诗作,都是经过闻一多修改、润饰之后而抄录发表。在我看过的一期中,仅能忆及诗题的有:《兵士的家信》、《天已亮了太阳还没出来》、《我们要开会》等。
这份“手抄诗刊”在当时大学校园中,有着广泛影响。后来,这份诗刊上的佳作,又另行铅印,作为昆明一家报纸文艺副刊的附页,随报附送,深受社会青年欢迎。
联大新诗社在闻一多指导下,除出刊精雕细琢的“手抄诗刊”外,还组织诗歌朗诵会。《黄河大合唱》歌词作者光未然,曾朗诵了艾青的《火把》和他自己的《民主在欧洲旅行》。诗人冯至所朗诵的是雪莱、歌德的诗。闻一多所朗诵的诗篇,除他自己的作品外,还特意朗诵了“达达派”诗人欧外鸥的《桂林的山》。
闻一多朗诵《桂林的山》的意义,不仅在于这首诗以铅字大小表现桂林的山的气势;还在于提醒人们:“国破家亡山河在,隔溪不唱后庭花!”
我曾冒昧地请教过闻一多先生创办联大新诗社的宗旨。他莞尔而笑地说:“封建社会的进步学者,总是反对一些迂儒们超然谈诗,何况我们啊!”他捋了捋美髯:“直面现实,是祖国诗歌创作实践的总结。《诗经》、《楚辞》早就这样做了!”
事隔四十四年,追述往事,缅怀前贤,一位美髯诗人的形象,永远铭刻在我心底。


第8版(副刊)
专栏:

八月的高粱
周所同
走到这个季节
已无话可说
赴义前的壮烈
是波涛汹涌的沉寂
回首仅是习惯
埋头作深深的眷念
贫瘠没有过错
站着思绪纷飞
脊柱孤直
蝈蝈在洼地浅唱
雁阵掠过天空
尽情感受幸福或痛苦
然后生出无数眼睛
长久凝望土地
久蓄的光辉突然爆发
逼退荒凉


第8版(副刊)
专栏:

荷塘情趣(中国画) 单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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