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跋涉者的人格力量
——我所认识的萧军
刘景华
萧军以81岁高龄,走完了他坎坷人生的最后一段里程。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位坚韧、执著的跋涉者的清晰足迹。
我初次见到萧军,是1969年,我们同被集中在一个数以千人计的“学习班”里。他是重点批斗对象,在一次午饭前的院内批斗中,手擎小红书的造反派喊得声嘶力竭,他昂首挺胸,缄默不置一词,多血质的红色脸膛上青筋突露,两眼放光,气势逼人。这一幕像电影中定格的特写镜头,深深印入我的脑海里。
想不到10年后,我竟具体承担了为萧军落实政策的任务,并由此奠定了我对他的尊敬和我们之间的忘年友谊。
萧老的一种很可宝贵的品格,是他对合理人生的不懈追求和对光明事业的热切向往。他早年投身行伍,在兵营里与文学作品结缘。“九一八”事变后,他策动一些军人朋友组织抗日义勇,事泄失败,被迫潜入哈尔滨,弃武从文。他的处女作是与萧红合著的《跋涉》。这对患难结合的情侣,因为不甘作沦亡的奴隶,冒险跋涉进关内;为了使自己的创作与革命文学运动主潮合拍,又共同跋涉到左翼文学发源地上海投奔鲁迅,经鲁迅作序并资助出版了《八月的乡村》。抗战爆发后,二萧颠沛流离,中道分手,后来萧红病殁于香港,萧军辗转跋涉到革命圣地延安;抗战胜利,他怀着对故土的眷念,跋涉回东北解放区。从萧军前半生的艰辛跋涉中,我感受到这位文学前辈对祖国、对人民、对党的一片赤忱。他在那个时代写下的作品,不独驮载着个人的苦痛与欢情,也铭刻着古老民族耻辱和光荣的印记。
萧老被人称道的另一种可贵品质是不屈从于命运的摆布,敢于向不公正抗争,身处逆境,不失作人的锐气和骨气。1948年,东北地区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萧军运动,他被戴上“反苏、反共、反人民”三顶大帽子,成为建国前夕作家中以言定罪的第一人。巨大的政治压力未能封住萧军的笔和嘴,他公开进行反批判,甚至预言式地宣告:“历史是无情的,现实是严峻的,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真理不能恃权而强奸,也是不能恃‘众’霸占的。”主持这场批判的领导者当时警告他:“不要跟党耍硬骨头。”他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们党,尽要软骨头么?”萧军的强硬态度,使他处境更加不利。他要求调离东北,迁居北京,“组织”上不给办理调转手续和供给关系,用行政手段断绝他一家的生计。纵然如此,他还是一硬到底。在一次交谈中他对我说:“由于我‘不识时务’,对各种批判都不肯屈服就范,多吃了不少苦头,但我至今不悔。违心地承认别人强加给你的罪名,这无异于人家给你头上扣屎盆,你再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活得还有什么味!”长达30年的不公正待遇,他活得艰难,却不窝囊。
萧老的宁折不弯,并不是孤注一掷的“匹夫之勇”,关键时刻他可以不计个人的荣辱去顾全大局。1966年8月23日下午,孔庙(国子监)院内,用昂贵的戏装燃起熊熊大火,200多名全副武装的红卫兵,将老舍、萧军、骆宾基、荀慧生、白芸生等知名文艺界人士押解到这里,喝令他们围跪在火堆周围,然后用戏剧舞台上的道具武器轮番拷打。萧军算是
“老牌反党分子”、“30年代黑线人物”,又“最顽固”,所以挨打最多最狠,那短柄金瓜锤敲击在他脊背上,震动体腔五脏六腑,呼吸像要断绝,整个脊背皮开肉绽,背心与烂皮污血凝结在一起。萧老曾详细向我讲述过这件往事,他说:“当时我真想以死相拚。凭我的体力和武艺,随便夺过一件兵器,就可以打翻10个、8个打手。我死了不要紧,那20多名难友会是什么结局?历史又将如何写这一笔呢?”他将个人生死置于度外之际,竟想得那么多、那么细。
萧老是位乐观主义者,任何时候都不曾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在被逐出文坛之后,他白天默默地、勤恳地做着与文学无关、但同样有益于人民的工作;晚上独处斗室,继续在稿纸上进行耕耘。当晚年病魔袭来的时候,他照样泰然处之。在他最后一次住院前夕,我到他家里看望他,言谈中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患了绝症,但仍谈笑风生,没有丝毫悲观和暮气。临走我一再请他多保重身体,他微笑着说:“放心,死神不会很快就召我去。”直到他偃卧病榻,自知“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他还不时以诙谐的话语,去慰藉亲人和友人。
萧老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永远地休歇了。他毕生立身行事有许多地方不那么合乎
“规范”,不能说他没有缺点和弱点,但那只是璞玉之瑕。从这位跋涉者身上迸发出的人格力量,表现出的气节和情操,将与他的作品同在。(附图片)
萧军摄于文学创作五十年纪念时


第8版(副刊)
专栏:

“接见心理学”
韶华
当前心理学的分支甚多,但我还想建议设立一门新的学科:“接见心理学”。
据统计,全国省、地、市、县各级“地方行政单位”有3000余个,加上中央各部、委、局、署乃至各协会、学会等“系统单位”,恐怕不下4000之谱。如按概率推算:每个单位每天同时举行3个会议(实际远远不止此数),每个会议开3天,会议结束时领导接见一次,那就是说,每天约有4000个会议需要各级领导接见。每个会议平均100人参加,每天有40万人被接见。倘每次接见耗时一小时,每天就要耗掉40万个工时。如果加上留影纪念,每人一张,那就是另一笔帐了。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任何一件小事都怕算帐。
会议的主持者,会务的操办者,接见者与被接见者因身份、地位、经历、需要不同,对领导接见这一事物有不同的心理活动,试分析之。
先说会议的主持者:一般都希望领导接见。领导来得越多,地位越高,就标志着会议的“规格”越高。领导重视了,对会议的内容认可了,心里便踏实些。但主持者也有另一种心理:请不请领导接见呢?请,无非见面、照像、鼓掌、招手而已,实质上于会议无补;不请呢,又怕领导怪罪,是不是无视领导的存在?尊重哪里去了?想来想去,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礼多人不怪,于是:请!
会务的具体操办者(会务组),经多见广,一般都想省事。食宿安排,车辆安排,座次安排,领导休息室安排,发请柬,打电话,谁能来,谁不能来,谁从哪个门进,谁在哪个门迎,任何一个微小环节都不能出纰漏。接见一小会儿,忙乎好几天。所以他们的心理是:免了好!
次说会议的被接见者:有的希望领导接见。见到了领导的面,说明自己出席过一次重要会议,身价因此而增。把合影捧回家去,悬之东壁,蓬荜生辉,传之后代,三生有幸。这些同志或一二人,或三五人向会议提出“希望领导接见”,于是变成了与会代表的普遍要求——因为很少有提出异议者。
也有的代表不希望被接见:或者经多见广,不当回事;或者年老体衰,接见一次,站得腰酸腿麻,头昏目眩。在夏天大汗淋漓,在冬天(如果是广场)冷风透骨……还是免了好。
再说接见者:经会议的主持者三番汇报,五次请求,讲会议的重要性,群众求见的迫切性。领导在这种责任感面前常常左右为难:把这些时间用在调查研究上,会生出许多效益……不见!不见!(此时会议主持者心理活动为:真的?假的?真正“罢了”?不妥!于是,再七陈述,再八请求。)领导无奈:“好吧!”同时告诉秘书修改本来排得很满的活动日程表。当然也有的领导或者所分管的工作较虚,或者时间的伸缩性较大,或者为证明自己的永恒,或者正为自己的“接见欲”不得满足而心烦,于是一请即至。在接见场中,闪光灯与身影齐亮,鼓掌与招手交融,虚无与现实结合。皆大欢喜。
心理也是一种观念,在当前的诸多改革中,大家都来研究一下“接见心理学”,并不是没有补益的事。


第8版(副刊)
专栏:剧谭

犀利辛辣 入木三分
——看河北梆子《范进中举》
陈牧
54岁的老童生范进,30年科场落弟,一朝中举,兴奋得竟发了狂,最后被他杀猪的老丈人一巴掌击清醒。这是200多年前,吴敬梓在他的《儒林外史》中,对这个被封建科举制度功名利禄熏痴狂了的迂夫子的辛辣讽刺。最近,石家庄河北梆子剧团来京演出的新编讽刺喜剧《范进中举》,把这个已纳入艺术历史档案中的人物再次拉上戏曲舞台,给予犀利辛辣、入木三分的揭露,看后颇为发人深省。
戏一开始,天幕上是一帧象征原作《儒林外史》的图案式布景。随着戏的进行,
“书”中时而显现出一双睁大了的眼睛。这一奇妙的构思,表现了编导者对这出戏艺术处理的基调:充分发挥戏曲假定性的特长,以冷峻严肃的自审意识,观照着剧中那充满喜剧色彩的情节和人物。希冀通过这一幅幅流动的讽刺画面,引起观众多方面的反思。
范进中举后的疯魔,是该戏的戏核。对于这一情感丰富、动作性强烈的创作素材,编导者没有实写实描,而是别出心裁地设计出一场《斥神》的重头戏,以虚取胜,以展示人物独特的心理流程取胜。《斥神》中的四个神像:魁星、赵公元帅、月下老人、送子娘娘,被安置于同一殿堂,庙不是庙、观不是观,似乎经不起推敲,但它们却正是此刻范进心理世界的全部内容。因为一个“官”、一个“财”、一个“娇妻美妾”、一个“子孙香烟”,正是范进“十年寒窗苦,金榜把名标”的追求目标,也是几千年封建等级社会的精神支架。范进一反日常穷儒相,破口大骂这些他平时深深崇拜的精神偶像,绝不是一种精神的解放,而是一种穷极而骤富时扭曲的心态,是一种委屈,是一种发泄,是一种崩溃。饶有趣味的是,这四个泥塑木雕的神像,竟也动了起来,给范进加官晋爵,送财送子,令其陶陶然而不知所在。从而揭示了封建科举制度的本质现象:有了官就有了一切。
更为有趣的是《训犬》这场戏。在生活里,人们痛恨某些势利小人,往往骂他们是“狗眼看人”或“狗吐人言”。可是,这场戏里的“狗”,竟真的说起人话了。胡屠户养的看家狗,原来是只咬范进这样靠借米度日的穷书生的。谁知范进中了举人以后,竟反咬起它的主人来了。这不能不使人们回想起胡屠夫当初对待这位穷女婿的恶劣态度,中国古代有“兴者托事于物”和“取譬引类,启发之心”等说法。编导者大胆采用了“人狗对话”的荒诞手法,曲折地反映了生活真实,表现了千百年来我国社会畸形的人际关系。
石家庄河北梆子剧团把《范进中举》搬上舞台,是有现实意义的,演出也是成功的。其中扮演范进的雷保春,唱腔高亢清亮,表演刚柔自如,甩发、跪步、吊毛都见功夫,是一位极有潜力的优秀人才。该戏不足之处,是导演在运用闪回、倒叙等“意识流”表现手法时,彼此衔接得不够自然流畅,主观镜头的主体也不统一,使剧作跳动较大,影响了观众审美心理的自然发展,从而削弱了剧作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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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作为〔外一篇〕
洋之舟
默默无闻地生息,就是无所作为么?西沙卫士指着脚下的土地微笑:世界上恐怕要算珊瑚虫最习惯于默默无闻了。一代又一代的珊瑚虫,无声无息,千年不懈,万年不懈,创造了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它们一生的作为,它们祖祖辈辈的作为,不都是在默默无闻中进行么?有谁能否认它们的成就呢?
大喊大叫着创造,定会遭人非议么?东海哨兵向着杭州湾远眺:大自然造化的钱塘潮,奔腾咆哮着让壮观和伟力冲向观潮者。正因为它是以惊天动地的声势宣告着自己的出世,才吸引了从古到今那么多的人慕名而去,并在它的面前叹为观止。谁又责备过它嗓门太高呢?
没有实绩,谦虚会沦为悲哀,自信更会变成笑柄。大有创造的,无论哑巴还是能喊爱叫,都能令人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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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胸怀
浪涛一次又一次地漫过礁石,很有点儿优越感,便觉得被漫过者一定缺乏心理承受能力。于是,稍带关心地喊道:“喂,可不要有低我一等的想法。”礁石纹丝不动,深沉地回答道:“放心吧,尽管你从我头上漫过。我从未有过高你一等的愿望,怎么会产生低你一等的想法?我所关心的,是咱们如何互相配合,给人们以壮观的景象!”
溪流涓涓入海,大海概不拒绝。小溪非常激动,赞美说:“大海呀,你总汇百川,你应该自豪!”大海立即纠正道:“别把关系颠倒了,要不是百川不断为我充水,我早就干涸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从贵州高原来的小天使——贵阳市小花艺术团,不久前为北京少年儿童观众演出了音乐舞蹈节目。
这次来京演出的26位小演员,有苗、布依、土家、壮、彝、回、汉等7个民族。是从小花艺术团的100多团员中选出来的。(似茵文 姚学勤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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