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3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夏日的一天,一枚导弹扶摇直上蓝天。应邀前来参观的一群部队作家有幸目睹了这一切……
一页日记
王海鸰
这里就是导弹发射阵地?这里就是。不像,不像,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看那山、那绿、那雾、那云,哪儿像?却就是。半夜两点半起床,天很冷。昨天在北京着短衫裙子还冒汗,今天一身长袖军装仍远不能抵御深山即使是夏季凌晨的寒气。出宾馆,上车、下车,随大流走进了一个礼堂,又困又冷地瑟缩在冰冷的木椅里,一心巴望着快快熬过导弹发射前的所有时光。片刻,前方舞台上首长们鱼贯入座,遂戴上近视镜一一打量,身边的人们也在打量,还议论。有的认为现在战略导弹部队司令员的形象极为标准,有的认为前任司令员的形象更为标准。什么是标准?标准在每人心里。我觉着担负这次发射任务部队司令员的形象也够标准。他的面孔是威武、稳定、沉着、智慧的集合。领导火箭兵的人,当有一张这样的面孔。如果有机会,我挺想同他谈。大约没有机会。他在台上,我在台下,这可不仅仅是一个距离上的差别。听完了各种介绍,出礼堂,又上车、下车,终于来到了参观导弹发射的阵地。这是一块隐掩在丛绿中的山顶。我们在寒冷中等。等得浓雾消失,天空变白,阳光温暖得发亮。我真怕,怕这无穷的等待会使希望积聚到膨胀最终导致失望。
“准备完毕……十分钟……一分钟……点火!”
随着一团无声的闪亮一簇无声的烟花,那枚被称作导弹的庞然大物笔直、优美地上升,上升,尾端带着明黄的火焰,画了一个小小的弧形后,便钻入了高空的云层……
参观就此结束了?结束了。几千公里地赶了来,几小时地等待,就为这短短的几秒。我没有失望。我知道我将会无数次地无限骄傲地告诉别人:“我看到过导弹发射!”现在我才体味出只有看到它才能体味到以前体味不到的一些东西。
回宾馆后,我看到了那位我所敬重的司令员。仗着彼此陌生,大胆上前攀谈。他是湖北人。进导弹部队后,这儿那儿地换了不少地方,却都是在山沟里。导弹部队只能在山沟里。“司令员,可否同您合个影?”我想对我心目中的导弹部队有一个具体的记忆。他同意合影。我请他留下了寄照片的地址。分手后却发现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又返回去。“司令员,你贵姓?”“姓邹。”他说。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那片绕着白云的绿峡谷
卢晓渤
呵,在我童年的游戏中,可也有这么一片绕着白云的绿峡谷?也许,就在这绿海中,我用向往的热情点燃过一枚小小的“钻天猴”。向着对未来的呼唤,它跳上了如人生旅程般的长空。于是那一波波的白云便向整个世界讲述了一个孩子的心愿——从这一天起,空中炸响的不再是邪恶的惊雷而是欢笑,让每一个昂头望着这枚小小爆竹的人,让每一棵绿树、小草和山花都能尽情,都能开怀。从这一天起,空中飘逸的不再是携着泪水的愁云而是幸福和美好,将这山、这谷、这今天与明天都用友谊和善良深染。
呵,在我当兵的历史中,真的,就有这么一条绕着白云的绿峡谷。一枚威风的“X号导弹”,将我心中的神圣点燃。当它从这里升腾入空,便使国旗上的五星和领章上的五星同太阳结成肩并肩的兄弟。于是,那一波波缭绕在火龙身边的白云,就向整个世界表述了一个战士的心迹——让这绕着白云的绿峡谷永远储存着孩子的欢笑,让这绕着白云的绿峡谷永远是“和平”的发射地。
他笑了,当那火龙升上空中,那闪烁着汗水的笑容便掠住龙尾一起钻进了白云,钻进了人们的欢呼,钻进了新的航程。为了铸造这一时、这一刻,他曾在洁白的灯光下熬红了年轻的眼睛,他曾在寂静的等待中暗数着呼呼作响的心跳。无需奖赏与称赞,虽然甚至在写给母亲的信中都掩藏不住丝丝缕缕疲倦的“轨迹”。然而今天,当那火龙终于从被白云掩遮的山谷里升腾,他感到整个祖国都听见了自己铮铮作响的奋争。
他满足了。
于是,他笑了,那笑容里还带着几分孩子的天真,却更带着一个火箭兵战士的光荣。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山之骄
程步涛
我们在发射井平台上等待那发射的一刻。
天刚亮,巨塔般的火箭矗立在群山丛中,这个黎明是为它而降临的。
云雾围着火箭时浓时淡,仿佛为它的出征送行,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庞大的身躯,直到放心后,才悄然隐去。
灿烂的晨曦辉耀着这即将出征的健儿。
啊,天为之低了,地为之窄了。
山之魂,山之魄,山之骄!
九时,随着一声“点火”的命令,发射场骤然腾起一片烟火。那巨塔突然灵巧了,轻盈了,在一片烟火的托举下,拖一条耀眼的火龙,飞速上升,一瞬间没入万里云空,只留一片隆隆的呼啸,在万山丛中回响。
我望着逶迤的群山,这火箭是它们托举起来的。
我望着身着征衣的战士,这群山是他们托举起来的。
我想,战士才是山之魂,山之魄,山之骄!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凝固的瞬间
金辉
稍纵即逝的白光倏地一闪,消失在远山的晨雾里。桔红色的火球爆开大朵墨烟。镶着白道的褐绿色DF—X导弹飘然而起。眼睛先把美妙的信息传将进来。脚下颤动了。雷击大地的轰鸣漫过来。有点沉重,是很沉重。拖着彗尾的导弹似乎定格。跟着它激动雀跃的我似乎看到了末区。巨光、蘑菇云、冲击波、核辐射……
“这是我们自己设计,靠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材料,自己制造的中远程战略导弹……”
在关于导弹和核武器、卫星试验的消息中,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套语。
但这可是我们国家自力更生、发展自己的核力量的真实写照。
杨振宁先生——这位诺贝尔物理奖金获得者听说这些确实都是中国人自己搞成的之后,竟不能自持,撇开客人跑到洗脸间,泪流满面地说:“中国人……!”
那是历尽屈辱屡被出卖而激出的民族情感。
这是正在站起来的中国人引以自豪的一页。
23年前,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举国狂欢之夜,邓稼先和战友们猛饮大醉。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不做铁锤,便做铁砧。
广岛那位梦想着叠1千只纸鸢的小姑娘如今何在?被烙在水泥墙上的人影是否会淡漠?
朋友告诉过我一个叫人不忘的对比细节。世界上第一个核装置爆炸了。总设计师海尔默本乘坐铅板坦克向爆心驶去。他毫无表情,他一言不发。记者一再追问他此时的心情。他斜了一眼对方,说了一句古印度的格言:
如果天天有上千个太阳一齐发光,
那么人类就要灭亡,地球就要遭殃。
人往往不能把握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
人必须学会把握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
核武器是人类制造的最大异己力量之一。倘没有核武器,不仅要受人家的讹诈,而且没有资格谈消灭核武器。这是一个二难定理。再者,仅仅靠核技术,也不能消灭核武器。掌握人类的命运,还须靠人类的理性、道德和良知。
卡那维拉尔角上空“挑战者号”悲壮的爆炸,或许象征人类付出代价的方向?
我又回到了首区发射场。
DF—X斜刺宇空,云层隔断我的视线。擂击大地的轰鸣在群山间沉重碰撞。
还有兴奋不已意犹未尽的人们和我。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明天,我们不看报
燕燕
十几年前,当我还是个小报务员的时候,有许多日日夜夜,我是在部队一个战备执勤坑道里送走太阳和月亮的。在天山的皱褶里,坑道如同一根根血管,在群山的胸膛里缓缓流动,四通八达。于是,群山不再沉睡,岩石不再冰冷,白桦林不再寂寞。报务员的生活就在嘀嘀嗒嗒的音响中被分割成值班、吃饭、睡觉(还有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若干段落,循环往复地打发着。坑道机房里,密密麻麻的联络对象里,每天定点联络的,便有这个那个阵地,躲在什么山沟里。后来,我又知道那一切都与两个神秘的字眼联系着:导弹!
说不准哪一刻,上通下达的各类等级的报文就要冒出来,从我们手里经过,传递出去。特急!加急!特急!每当这时,报房里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神秘的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每组电码都使你庄严得不敢出丝毫差错。交接班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遐想:明天,就会有惊人的消息向世界公布。明天,或者后天……可是,明天来了,翻开报纸搜查,什么也没有,一切激动人心的辉煌的瞬间都连同电波在云层消逝了。世界如故。没有欢呼,没有嘉奖令,也没有爆炸性的新闻消息。于是日子越发单调,平淡,缺乏诗意得令人沮丧。再后来,不免生出些抱怨,怎么在这穷山沟里呆了8年多?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和朋友们有幸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小山沟,看到那潮湿的坑道里、曲折的山路上,火箭兵战士们的身影,我依稀感到自己曾与他们“对话”、“沟通”的。是的,今天,我与众人一道为导弹腾飞而雀跃、欢呼,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成功——便是对劳动的最高奖赏。
明天,我们不会去寻找报纸。
这一瞬间,把我你他全都沟通了。不是用无线电信号,更不是用远红外线仪器,而是用心。尽管往事如烟,尽管世界不再神秘,我们和士兵们将自豪地相互道一声,青春无悔!
哦,青山作证!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我骄傲
乔良
半夜两点钟从梦里挣出来,懵懵懂懂地爬上车就向发射场开去。没镜子可照,但知道眼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满深沉,是那么一种天塌下来也不会吃惊的神态。其实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你心里没法不急切渴盼那个也许这辈子只能遇到一回的时刻。
从电影电视上多次看到过发射的场景,包括“挑战者号”空中爆炸的惨状。原以为心理准备够充分了,但我们自己的导弹点火升空直至入云的那短短几秒钟里,我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响了。
敲得最重的那一下是一个参加发射任务的士兵的一句话。他的语气有点狠叨叨的:“这两个月真没白干!”这话写在纸上毫无惊人之处,可我不知怎么就脆弱了下来,直想掉眼泪。好像一下子我的身份就被改变了——不再是参观者,而是参与者。我已经属于那些在水淋淋的地下指挥室里紧张操作的人们和那个大声呵责着阻止我们在导弹脚下合影留念的士兵中的一员了。因为这个时刻是我的时刻,这个成功也就是我的成功。我的兴奋和自豪不亚于任何一个战略导弹部队的将军和士兵。
我当然还不致于晕乎到以为我们的导弹已经举世无双的地步,但我仍然为我们军队的这一特殊兵种的将军和士兵们骄傲。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这样说
何晓鲁
“这是什么?”我指着一张涂满乱糟糟线条的画纸问儿子。
“这是导弹大战。”儿子俨然将帅风度地宣称:“这边是好人的导弹,那边是坏人的,啾啾啾!你看,好人的导弹利害,会拐弯……”我哑然。对于导弹似乎懂得不比他多。作为军人,十多年来还没真正见过一回“它”的模样。
当我站在一片白桦林环抱的山坡上,当涂着伪装色的DF—X导弹突然被一束眩目的火光托起,人群被震撼天地的轰鸣声波淹没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发出一片粗犷激越的欢呼:“成功罗!成功罗!”导弹终于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年轻的嗓音在说:“两个月,算是没白干!”好自豪,好幸福!禁不住回头看去,是一大群眼神发亮的兵,年龄都不过20左右。
听说他们在最热的酷暑天气里,乘闷罐车走了几千公里路,在这里工作了,等候了那么久。
所有的艰辛努力都是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
所有的艰辛努力又都是为了真正使用核武器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我突然想到,十年前,他们或许也曾在画纸上涂抹过导弹的模样吗?那时他们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投入这样的事业——以制造毁灭性的武器来争取祖国与人类的和平吗?
儿子今年正十岁。回去我会对他这样说……这样说……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壮美的永恒
叶鹏
在发射场上看导弹升空同在屏幕上看导弹升空有着绝对不同的感觉。
全部感官都向着导弹开放。
现场感的最大优势是用焦急、渴望来控制你的心。同时也送你一双明亮的眼睛。
导弹并不直插云霄,我们站在不远处的山顶平场上,俯视它。
周围的山岭连绵起伏,曲线柔和。在一片近似盆地的中央,导弹静静地挺立着,完全没有屏幕中顶天立地的感觉。只是和四周纤细秀丽的小白桦树相比较,它才有着不由分说的坚定和威武,还有难以描述的神秘。
是的,它将在瞬间划破长空,飞啸着奔向几千公里之外。一旦最后一级发动机关闭,它只能依惯性运行,人们再也无法控制它,哪怕它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也只能让它随意窜去。
人们期待它是一位忠实的仆人,为此,所有的神经丛都紧绷着。
水雾乘机从白桦林里漫出,人们管它叫白云。远山一片迷蒙,只剩下尖尖的弹头了。白云有意固定了一下变幻的姿势。人们立即发出惊叹:这真是云海奇观。天地间白茫茫的,只有一块黑黑的三角浮标在随意飘动……
真正的壮观出现了。“点火!”一朵火苗急倏地一闪。浑黄的浓烟团向下突出,弹体向上一弹,长长的火舌喷射着,画着优美的线路上升。这其间只有十几秒钟,剩下的便是长空中的巨雷轰响。
人们为这壮观所激动,拚命鼓掌。一个小战士两手握拳挥动,成V字形,这是传统中国人不曾有的手势,“成功了!”“成功了!”
发射部队的司令员站起来了。双眼皮上的黑痣有一种活跃的迹象。他的脸色自然多了,从凌晨三时我们相见时,他的脸一直显得严肃有余。
有人在谈论:这支导弹部队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这种DF—X型导弹,只打过极少的几发。想到这一点,就可以理解他和整个部队的心情了,就可以理解发射场四角的四块大标语牌“精心操作万无一失”像四只红灯紧盯着每个战士和干部的神经。我想,每次发射都可能有这样的氛围,但并不是每次都万无一失。正因为如此,万无一失的成功才令人瞩目,才可喜可贵。他们成功了,这是一个集体的科学智慧和力量意志的展示。
成功可以产生由衷的快感,而艰难的成功必然会带来加倍的力量!对于战略导弹兵来说,成功孕育于历史的瞬间。有这瞬间壮美,他们便获得了永恒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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