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人是多么有限的存在
舒芜
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韦君宜的《那几年的经历——我看见的“文革”后半截》(《新文学史料》今年第二期)。杂志文章俱在,我不在这里介绍了。我只想说一件有些稀奇的事。
韦文说:1973年春,她由文化部咸宁干校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名义上算是社领导成员之一,实际上她连否决一部稿子的权也没有。甚至粉碎了“四人帮”之后,她发现一部小说,“帮”气十足,文字拙劣,已经排成清样,马上就要开印。查原稿,原来竟有不少“我们要一枪两眼,把邓小平打个透心凉”这一类的话,清样上仅仅删去了这些话,全篇气味不变。韦君宜反对出这部书,两个军代表(当时是来“掺沙子”的)主张出,这部稿子原来就是他们审查和批准采用的,于是双方出大字报辩论,都贴在出版社的走廊上,“连邻舍的另一出版社同志都惊动起来,登楼看大字报,到处传说我们这段文艺新闻。”我怎么回想,也想不起这件事,而当时我也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什么已经轰动一时,邻舍都来看大字报了,我却一张没有看过呢?
细想之后,又没有什么稀奇。我在文化部咸宁干校,原是属于北京决定不要了的剩在那里的最后“一小撮”。直到1974年底,国务院决定咸宁干校不办了,我们才被原单位分别领回。又经过一番挑选,只有少数人能回原编辑部工作,其他就分各种办法处理掉。我属于不能回编辑部而又距退休年龄还远一些,暂时还处理不掉的一类,就让我们当校对,实际上是等待机会再处理。每天低头上班,低头下班,看的是一些“路线斗争”的小说、诗歌和“三突出”之类的理论的校样。校对科办公室在一楼和二楼,我在一楼,开会在二楼,而编辑部在三四楼,我绝迹不上去。韦君宜和“沙子”们辩论的大字报大概都贴在三四楼的走廊上吧,所以我之不曾看见,又没有什么稀奇了。
人,恐怕真是非常有限的东西,首先就是对他周围的大千世界,常常只能认识到极有限的若干片面,比较正常的情况之下已经如此,不正常的情况之下,受压抑的心灵对许多方面都是麻木的,禁锢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在中国特产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常常说是重证据,重材料,到了“文革”更有大规模的“内查外调”,这里除了有意制造冤狱之外,搞专案的人即使比较实事求是,讲究有根有据,定下来的案也总是经不起下一次甄别复查,假如有甄别复查的话。这就因为所根据的材料(除了有意捏造诬陷之外)往往是由压抑的心灵、麻木的感觉、变形的眼光提供出来的,没有经过检验的,在“证据法”上本来都是不能成立的。假如现在还在搞什么运动,要斗韦君宜(那么她的文章当然不可能发表了),来向我调查,我一定说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件事。那么,虽然不至于根据我的话就定案,但是肯定会在某次批判会上多一发“炮弹”:“你诬蔑解放军!据调查,当时与你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人根本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
当然幸而这纯粹是假设。但是,每个人都是非常有限的存在,这条真理还是值得我们经常想一想的。说大一点,这是民主政治的精义,是不能“人治”只能“法治”的理由。说小一点,这也可以指导我们对人对事经常保持一种既不轻信又不苛求的明智态度。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光在夜深处
——重庆干电池总厂印象记
碧森
重庆,曾织一幅灯火的夜景,亮亮地嵌在我的心屏。第一个城市改革试点的异彩,将我诱惑,让我迷幻。
光彩暗淡了吗?四年后,再访山城,晚报上一篇谈论重庆改革步伐缓慢的文章提到,电力不足,1/3企业的能力未能正常发挥,密集的灯火变得稀稀落落了。
心境噔地抹上了暗色。
害怕光明的记忆也稀落了,我甚至不敢再登枇杷山,去观赏渝城夜景。
减弱了,浮在面上的亮度;揭开山城一角,见到的并非沉沉夜幕。光源总是在底层奔涌,正像岩浆在地壳下沸腾。
屹立在市中区高处的重庆干电池总厂,五十年前就为夜行者提供一线光明。今日,我又感受到光之源泉的不竭。
人类已经能够利用核能发电照明了,似乎不再注意不起眼的电池;不过留心一下,方知我们的生活还须臾离不开它。多年以前,当我告别山村小城,也告别了几乎每夜不离手的电筒,长久以来关于电池的概念淡漠了;霎时间猛然醒悟,手腕上的电子表,挎包里的照相机,随身携带的录音机,都靠着电池的能量才不致成为废物。它的用途是一条绵延不断的路,一个个新品种是路上相继盛开的花。走进重庆干电池总厂,琳琅满目的样品显示了电池工业发展的历程。主人介绍说,他们能生产四个系列九种规格的各型干电池,说起与厂的历史一样久的第一代产品火车牌,新品种高容量的大市民牌,一层柔光亮在自豪的脸庞。高功率、高能量,扣式、层叠式……小小电池,竟也是五彩缤纷的世界,吸引他们去研究开发。
厂长刘红鹰的话语急促铿锵,我觉得一股热流穿过胸间,觉得测出了手中握着的电池的质量。他使我清楚地看到一条红线,产品质量与人的质量之联系。
刘厂长肤色的黝黑、线条的刚毅,就给你一个靠得住的印象。
就是他,两年前单枪匹马闯进了这个老企业。厂里谁都不认得这位突如其来的男子,他也不认得任何一个将要朝夕相处的职工。不过他认准了一条真理:真正在创造电能的不是上层而是下层。有人为官一天三趟往上跑,他倒一天天在下头泡,座谈,神聊,摸熟了门道,得来了高招。
他力排众议,起用了两个能人,进了四个学经营管理的大学生,安置到重要岗位;企业管理,产品质量,生产组织,供应销售,新品种开发……一系列老问题,都梳理了一遍。理顺内部生产关系,招数并不新,关键在于从实践中认真去解开那令人头疼的乱网上一个又一个疙瘩。
一动作,就不免冲撞,上上下下的压力围聚而来。还有外部的:停电,停水,原材料涨价……有钱也难使这些“鬼”推磨。
党支部书记周洪裕等一班人支持他,工人们支持他。当然也有人笑看他怎样对付困境。一串动人的数字就是结果:1987年初预计全年将因原材料价差损失460万元以上,年终实现了税利603万元,比上一年还增加37.3%……
我记下了头三个数字,只因它们一下击中了我的神经;缺乏色彩的数字素来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盯着电池的商标
“大市民”,忍不住插话:“这大市民是什么意思?”
“说起市民,人们一般都说小市民,现在是反其意而用之。”厂长敏捷地回答。
小市民习气、小农意识的割除,或许在这商标的诞生上也能体现一隅?尽管老产品火车牌畅销不衰,为新产品轰轰烈烈的出台,他们在报上刊登征集商标广告,聘请专家评选,上千位应征者都得了奖金,选中者自然高额报酬。尔后又有“大市民杯迪斯科大奖赛”。它的名气一下在山城张扬起来。
我正想赞叹一声,他却话锋一转,诉起苦来,非常自然地……我不曾想到,制造给人带来光亮的电池这活儿,竟只能用黑、脏、毒、累四字来概括。离象征现代化管理的微机房不远,是建厂初期的原始作坊,搅拌石墨、沥青、乙炔的处所。厂区飘浮黑尘,运载工人上下班的客车,座垫亦染黑了。一年向国家上交的利税相当于再建一个电池厂,想更新厂房设备却贷不到款。我理解厂长的叹息。他去过法国、英国,见过点世面,不是那种想显示自己的亮度而希望黑暗永远伴随的人。他还筹划着把产品打进国际市场哩,他多么需要一个得心应手的用武之地。
他没提到自己的窘境。我从旁得知:他一家三代挤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屋里。但他不回避黑暗,正因为有黑夜,才需要去创造光源。
创造光明的人,只配生活在物质的和精神的黑暗中吗?我一直没有再去登高观山城灯景。大城市色彩斑斓的灯光装饰得辉煌,在创造新的光源的人面前,似乎突然消失了诱惑力。我祝愿犹如岩浆喷发般,来自底层的人的巨大能量有一天全然释放,那才是中国真正的壮观景象。


第8版(副刊)
专栏:

西递村印象〔水印木刻〕 应天齐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邓县百花洲
刘少宇
河南省邓县城里有个百花洲,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创建学堂和执教讲学的遗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名言,就是范仲淹题在百花洲的楹联。
据《宋史》和《南阳府志》载,北宋仁宗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正月,范仲淹因力陈革新触犯权贵,罢职后引疾自请黜知邓州。到任后,致力培养人才,选定州城东南隅延入湖水中之百花洲,亲自主持建起学堂,命其名曰:“春风堂”。堂门两侧,范仲淹亲笔书写了那一副对联。当时与百花洲遥相对应的,还有览秀亭等建筑,成为邓州名胜。此后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并“嘱予作文以记之”,范仲淹赴巴陵归来,便在邓州任上挥笔写下《岳阳楼记》,并将春风堂上联语署于文末以明其旨。
范仲淹所建学堂,于元末毁于兵火。此后湖水淤塞,面目全非。明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邓州知州张先在旧址建范文正公祠以为纪念。清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又重修春风堂旧室,并广其规模,改称“花洲书院”。至光绪末年,改为邓州第一高等小学校,解放后建成邓县第一高级中学。
现在邓县第一高中规模扩大,校内仍保存着比较完整的清代风格的花洲书院。这组建筑坐北朝南,共有砖木结构房屋二十余间,分两院,一为春风堂,一为范文正公祠。两院各有廊房,翠竹夹道,幽静深远。花洲书院门前,有历代纪念碑碣,大门相对一泓湖水中,立有玲珑六角览秀亭。湖畔柳丝长垂,令人触景生情。


第8版(副刊)
专栏:

侄女
刘明达
记忆里村子是位瘪嘴奶奶
坐在爷爷坟前
定格为一幅枯瘦的铁画
一天奶奶鬓角插上红花
古老的村子还童了
蝙蝠衫在乡亲眼里飘
白天莽莽撞撞像个小伙
夜晚柔思如缕才像自己
四合院圈不住高跟鞋
砖瓦房圆不了风流梦
人拴住心早飞了
拖着土地的绳索
村外泥土小路竖着
竖一架百步云梯
一本本教科书丰腴童年
一张张准考证辉耀青春
羊角辫散成披肩发
村里曳回一朵五彩云


第8版(副刊)
专栏:

《唐诗百话》
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共一百篇,因此称“百话”,共选讲了七十余位唐代诗人的近三百首作品。全书由五部分组成,前四部分按初、盛、中、晚唐诗,每段重点讲评一位作家的一首或几首作品,或把同一题材、同一体裁的作品放在一起评析,通过对比来分析各位诗人风格的差异、诗体的特点和这一时期诗歌发展的轨迹。第五部分是六篇专论。
本书是施先生几十年来研究唐诗的心得体会结晶。如他在分析唐代闺怨诗为什么大多描写军人的妻子,就指出这与唐代的兵役制有关,因唐代采用府兵制,兵士分别隶属于各个军府,服役期极长。又如,他在分析王维五言绝句时指出:“现代青年看到‘相思’二字,想到的只是男欢女爱。看到‘情人’二字,想到的只是男女情侣。用这一观念去读古代文学作品,容易想入非非。古代作家用这些语词,有庄重的用法,用于朋友,有侧艳的用法……王维这首红豆生南国是一般的给朋友的赠别诗。近来有人解释这首诗,先把红豆说成是爱情的象征……。这样讲诗,我看是走错门路了。”
本书还附有书中提到的诗学词语及成语的索引,并插有多幅诗人像,这些像是从一个日本古刻本《诗人图像》中选出的。(吴曼青)


第8版(副刊)
专栏:

老虎打武松〔故事新编之一〕
井底之
“景阳岗大酒店”正举行盛大的庆祝宴会。店门口悬着红底白字大幅横标:“预祝武松再次打虎胜利庆功会”。横标旁是一块指路牌:“旅游点:武松打虎处——由此去”。
酒店的大餐厅里张灯结彩,笑语喧哗,阵阵祝酒词与掌声远播室外:“预祝武主席棒到功成,再创打虎纪录!”“恭贺武壮士重显神威,打死第二只老虎!”“干杯!”“干杯!”
“别、别、别……谢谢诸位……”在频频举杯中,胸前挂着“大宋打虎协会主席”红绸条的武松,此刻早已醉意酩酊,口齿不清了。近年来,由于他频繁地参加各地纷纷举行的打虎协会成立大会、年会、打虎学术讨论会、打虎诗会、笔会……忙于应酬,疏于练武,身体已渐渐发福,略显颟顸,无复有当年英武之气。他好容易才迸出一句完整话来:“等会……还要……上山……打虎,这酒……就免……了罢!”
“主席海量,不碍事的!”
“酒助神威,当年打虎前您还喝了那‘三碗不过岗’呢!李白斗酒诗百篇,何况打虎……”
在一片嘈杂声中,武松可是酒醉心明白,不由暗自嘀咕:当年喝酒,原未想到真个有虎;如今却是明知山有虎,挂着这个打虎协会主席头衔,逼着作打虎表演。尤其可恼的是,还要举行预庆打虎胜利宴会,把我灌得半醉,这不明摆着是“畀彼豺虎”么?但愿今天老虎闻风远遁,不要真的遇着才好……
人生遭际总是这么别扭: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武松踉跄前行。刚爬上山岗,就见青石上立着老虎,且不止一只,而是三只!
武松一惊,酒已化作冷汗渗出。他赶紧去摸腰间的哨棒,糟糕,竟然掉在酒席前了!他忙侧身,刚想折一株小松来作应急武器,三只虎早已扑来,武松被按倒地上,半点动弹不得。
一只小虎正张口要咬,领头的老虎忽口吐人言:“也罢!这武松是打虎协会主席,咬不得的。只在他身上留点爪痕,显显咱们的威风就行了。”众虎如言照办,事毕腾跃而去。正是:
昔日人打虎,今日虎打人;
英雄不长在,杯酒耐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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