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我仿佛看见他的微笑
荒煤
今年7月15日,蔡老——楚生同志离别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
我1978年4月重新回到北京工作之后,这些年来,写了好多篇悼念电影界去世朋友们的文章,为什么没有写一篇悼念蔡老的文章?我不仅感到内疚,而且感到痛苦。我无法回忆起来,我刚到电影局面临的困境:1952年一年,中国这么一个新兴的社会主义国家,只生产了四五部故事片。而后我在夏衍、蔡老真诚的帮助下逐渐熟悉电影业务,经过我们和广大电影工作者共同的努力,加上许多领导同志、特别是周恩来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使生产逐渐增长,先迎来建国十周年百花齐放的新片展览月,而后又有了1961年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之后的一个新的生产小高潮。尽管也经历不少风雨,电影事业还是有了较大的发展。
在这12年里,我和蔡老一起看过多少剧本、分镜头本、样片、完成片,和多少编导交换过意见,我们一起为剧本困难,质量上不去发愁,苦恼,还要检讨,也不免发些牢骚……现在,他已沉默。我认为应该为蔡老写一本书,寻找那些流水般早已消逝的记忆。
最近几天,我眼前经常闪现出蔡老那张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种令我心酸的、难以形容的苦笑。
这是1966年8月,我们在集训班分别的时候,我还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强颜欢笑(天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笑容——我自己看不见),以向蔡老表示慰问的口吻说:“反正,我们回去都好好检查吧,你可要注意身体!”
蔡老就用那种苦笑、干涩的喉音回答道:“变天账可交代不清楚啊!”
这就是蔡老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也永远忘不了那种无法形容的苦笑!
什么变天账?就是那本程季华、李少白、邢祖文三位同志编著,经过蔡老审阅,经过我批准出版的一本《中国电影发展史》。这本书基本上真实地记载了以夏衍、田汉、阳翰笙等同志为首,执行瞿秋白同志的指示,随着党所领导的左翼运动的开展,组织和团结了大批电影工作者,为中国进步的、革命的电影开辟了一个阵地,突破了美国好莱坞电影和中国商业电影的垄断市场,写下中国民族电影崭新的一页。
这个时期,蔡楚生同志在创作上有了重要的转折和飞跃。例如,他导演的《渔光曲》,一部反映渔民生活的影片,在上海连映了84天;《渔光曲》插曲,王人美的唱片畅销了10万张;1935年又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也是我国第一部获得国际荣誉的影片。
然而“文革”开始不久,1966年7月,张春桥控制的上海写作班子以丁学雷的名字写文章批判《中国电影发展史》,说它“……竭力宣扬所谓三十年代文艺运动……完全是一本资产阶级反攻倒算的变天账”。
蔡老原是一个农村的孩子,十多岁就到商店当了学徒,自学过文学、戏剧、绘画,后来在“五卅”运动影响下参加话剧活动,之后跑到上海电影厂当临时演员、场记、置景……终于在1932年开始独立导演拍片。1933年2月参加了左翼组织——中国电影文化协会,和夏衍、田汉、洪深、郑正秋、聂耳一起被选为执行委员会委员;在抗日战争期间,楚生同志拍了《血溅宝山城》、《游击进行曲》、《孤岛天堂》、《前程万里》等抗日爱国影片。到1946年又拍摄了《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震撼影坛的影片。建国之后,为了建立中国电影事业,他放弃了创作十几年,才在1963年重新导演了一部深受群众欢迎的《南海潮》。
这样一位终生为人民的电影事业艰苦奋斗的艺术家,一位坦诚、善良、忠厚的长者的历史,突然变成为资产阶级反攻倒算的“变天账”,叫蔡老怎么能“交代”得清楚!!
最近,我们重编了一本《当代中国电影》卷,总结了35年来中国人民电影事业经历的曲折道路、宝贵经验和惨痛教训;充分地肯定了30年代电影的成就,实事求是地对建国以来电影事业作出评价,更满怀信心地展望未来。我真希望蔡老能读到这本书,并且消除他和我诀别时的那个令我心酸的苦笑。
我昨天写完此文,仿佛看见蔡老爽朗地笑了,他舒展开额头上密密的皱纹,拍拍《当代中国电影》卷,坦荡地笑道:“历史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鲜活的生命体验
——读宗白华的《艺境》
李书磊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艺境》是宗白华一生著述的选集。读《艺境》,我并不觉得是在读一本学术著作,而觉得是在读一个人的心史,真切地感到了对一个人心灵的逼近。在我眼里,宗白华从来就不是一个长于思辩的理论家,他是一个诗人。说他是诗人不仅因为他写过那册诗集《流云》,更因为他那些最成功的美学文章本质上就是一种诗的倾诉。理论本来就是苍白的索性就让它苍白下去,生命体验却应是鲜活的则必须让它鲜活起来。宗白华做了一辈子学问而没有被学问所吞噬,他始终聪明地避开过多的概念与史料而贴近生命本身,就像一个护泉人一样,不断拨开淤积的泥沙,让泉源保持一种旺盛的涌流。宗白华活着不是为了研究美学,他研究美学是为了更好地活着,所以他就不迂腐,他的研究就有了一种生动的活力。《我与艺术》一文中说:“在我看来,美学就是一种欣赏。”这概括了他全部的美学心得。美学当然应该是一种欣赏,是对艺术、自然和整个人生的欣赏,是一种活生生的生命运动。
可惜这一点简单的道理却常常被忘记。在当今的美学与文学艺术研究中,一些人往往在一些似是而非、不得要领的概念中打转转,往往满足于寻章摘句和旁征博引。这些可敬而又可怜的学者们一生要掌握理论,却在不知不觉中被理论所掌握,完全失去了自己;殊不知对于美学和文学研究者来说,失去了自己同时也就失去了对象。说起来你是在搞文学艺术,但实际上你搞的是什么只有天知道了。脱离开生命体验是美学和文艺研究的歧途,走入这种歧途则是因为研究者心灵的衰老。只有衰老的心灵才会失去丰富的感受力和新鲜的审美激动,才会沉溺于灰色的故纸堆中不能自拔。而在宗白华的《艺境》中,则到处充盈着一种喜人的青春精神。他推崇晋人那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希望“我们的胸襟像一朵花似地展开”;他赞叹少年歌德能够“在这污浊的人生里重新掘出精神的宝藏,发现这世界崭然如新,光明纯洁,有如世界创造的第一日。”这种动人的抒写显示了作者多么年轻的风貌。青春意味着对世界的主人姿态,只有在这种姿态下才会发现美和拥抱美,才会有对人和艺术真正的理解与感悟。对于美学研究者来说,青春不仅是一种动力,而且是一种能力。比如看大海吧,一个生命力衰退的学者只会漠然而视,而宗白华却能看到月夜与星夜的海那微妙的不同,看到晓雾中的海和落照里的海那种神秘的差别。
几十年间宗白华的青春情绪没有被岁月和学问磨损掉,所以他看到一切美丽的东西,无论是绘画、诗歌还是山水、人物,都会涌起一种由衷的喜悦,感到一片自然的会心。今天宗白华先生已经去世,但他的著作却依然充满生机,唤醒着无数青年人沉睡的爱情和雄心;这对于千千万万读者来说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而这对于一个学者来说则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只有基于青春的美学才会有这样不衰老的青春。宗白华的这些著作放在众多灰色僵死的美学、文艺论著中显得格外特别,宛如枯枝中一簇绿意盎然的新枝。与众不同:这是他的著作之所以在美学界不受推崇的原因,也是他的著作之所以应受推崇的原因。
看一个人喜欢什么人就会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宗白华喜欢中国的郭沫若和德国的歌德。《艺境》中与郭沫若的通信和对歌德的分析是最为精采的篇章。郭沫若和歌德确实是有点相像:他们都不断地从一个领域走向另一个领域,从一种生活走向另一种生活。他们永远逃避旧的,让人生保持一种常新的状态。而这种不断摆脱、不断尝试的精神也是宗白华所向往和追求的。
因为外界原因,宗白华的人生没有像歌德和郭沫若那样辉煌,但他却在属于自己的生活天地中不断地更新状态和心态。这种青春情绪给人带来了无限蓬勃的生气。所以可以说,宗白华的人生就是他自己美学的最好注解。


第8版(副刊)
专栏:文苑轶话

梅兰芳与绘画
陈其兴
在中国戏剧家书画展中,有梅兰芳先生的一幅《梅花》、一幅《观音图》,这使我联想到他的绘画生活。
梅先生出身于梨园世家,祖父梅巧玲、父亲梅竹芬都喜欢书画,闲暇时常舞彩弄墨。现在梅兰芳纪念馆就保存着梅巧玲的隶书真迹和梅竹芬画的兰花。
梅先生1913年赴沪演出时结识了名画家吴昌硕先生,当时梅年仅19岁,与吴翁相差50岁,可谓忘年之交。梅接受了吴翁赠送的花卉画,开始对书画有了兴趣。待1920年梅先生再次赴沪演出时,已能与吴昌硕、陈散原、康有为、潘明训、汪鸥客等名家文酒谈趣,作画联欢了。梅先生的一些作品颇得名家们的青睐。吴昌硕等还常在梅的作品上题诗写记,吴翁还亲手刻过“清到梅花”的小图章送给梅先生。
梅先生为了丰富艺术修养,决心提高画技。他找出祖父、父亲遗留下来的画谱、画具,有空就画。又经罗瘿公介绍,请名画家王梦白到“缀玉轩”(梅氏书斋)定期授课。梅先生认为习花卉、翎毛、草虫对戏剧服装的色彩、图案有直接帮助,因此他首先从一花一叶学起,画技日进。他逐渐体会到:“从事戏曲工作的人钻研绘画可以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变换气质,从画中去吸取养料,以运用到戏曲舞台艺术中去。”
“缀玉轩”中从此不断传出王梦白、陈师曾、齐白石、罗瘿公、汪蔼士、金拱北等名家的谈笑声,梅先生也因此存留下这些名家的真迹,有些还是合作的精品。梅先生对他们非常尊重,因为他们不止是画中师,更是老观众。一次,梅先生在一个堂会演出时发现一位布衣粗服的老者在后边就坐,他立即把他搀到前面。别人不解,梅提高音量大声说道:“这是名画家齐白石先生,是我的老师。”事后,白石老人曾作诗留念:“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疏食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白石老人在与梅先生论画时,经常是一边用彩着墨,一面细解其中的章法和窍门。功毕,梅先生以一曲清歌作为酬答。还有一件趣事,梅先生喜种牵牛花,收集有数百品种。白石老人为此画了一幅牵牛花题曰:“畹华仁弟尝种牵牛花数百本,余画此赠之,其趣味较所种者何如?”此画现陈列于梅先生的起居室内。
有一个时期,梅先生迷画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朋友们不得不提醒他:“你学画的目的,不过是想从绘画里给演剧找些帮助。戏是本业而画就是票友了。像你这样终日调朱弄粉,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这上面,是会影响你演戏的进步的。”梅先生悚然有悟。从此他更注意把绘画与自己的戏剧演出结合起来。经梅先生研究设计的戏装不但浓淡相宜而且清新雅致,美而不俗。
八年抗战中,梅先生蓄须明志,辍演舞台,寓居上海马思南路“梅花诗屋”,绘画真成了他的主业。他曾借《松柏图》抒发自己“岂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的气节。1944年冬的一个寒夜,梅先生从短波中得知日寇又打了败仗,当即起身画了一枝报春的梅花,以《春消息》为题表示对抗战胜利的信心和期望。1944年端午节吴湖帆、叶恭绰等先生偶聚“梅花诗屋”,见梅先生几年不出,闭门致力彩墨,画技精进,一致倡议他举办画展。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和诸先生的支持,于1945年春借用了上海成都路中国银行的一所洋房(今新城饭店),举办了“梅兰芳叶玉虎书画展”。一开展,观众如潮,一举成功,当即售出了作品的十之七八。


第8版(副刊)
专栏:

江潮
李明瑞
南通港位于长江下游,离入海口很近。下午一点多钟,我来到江边,正赶上涨潮。江水一浪追一浪;慢慢地,盖过了一大片水草地。江本是不涨潮的,由于距海近,海涨潮时产生潮力,使江水回流,它便同东海一同潮起潮落。只是没有海潮的气势大。这时候,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长江的另一头,而不驯服的长江顽强地挣扎,来回抖动,以惊涛拍岸的吼声显示慑人的力量。
太阳高悬当头。天空布满浮云,很低,状如百莲。晕黄的阳光穿过云朵洒在江水上,使辉耀的部分变成蓝色。一只水鸟贴着江面低飞,在发着蓝光的地方啄了一口。
潮比刚才大了,一声紧过一声,在岩石之间激起层层浪花。我突然听到一种近于音乐的声音,发自我的脚下。原来岩石中间有个小洞,当江潮灌进洞中,潮退水从洞中流出,仿佛灌制着一种特殊的唱片。
看了一会儿潮,便去登山。南通江边有五座山。狼山居首,是中国佛教的八小名山之一,唐代骆宾王长眠山中。游人络绎不绝,香客接踵而至。
避开游人,拣一条清净的小道拾级而上。阳坡上的蒲公英盛开。阳光淡淡的,浮云逐渐升高。江风徐来,我的长发迎风飘举了。沿着山径逶迤西行,来到依山就势的“狮踞亭”。亭临悬崖峭壁,涨潮时一半的山峰隐在江里。
向西望去,一脉山岩浮出江面,又伸入江心,很像卧龙。中间有一淡黄色的小道,和紫色岩石形成明暗的鲜明对比。那是龙的脊梁么?这块岩石在遥远的过去一定是一座小山,由于江水侵袭,才成了今天这种裸露的样子,暴张着力。
极目远眺,大江浩浩然仿佛无际天涯。而在水天相接处,船只看去仿若一个个纽扣,又像一些不规则的删节号——长江在沉思:从万年积雪的山峰底下涌出的汩汩清泉,汇合众多的水系,昼夜不舍,走过一段怎样漫长而壮阔的行程呢?!


第8版(副刊)
专栏:

母子情(中国画) 沈启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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