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骆驼,非驴非马
——《骆驼丛书》读后漫语
  郁进
提起湖南人民版的《骆驼丛书》,那还是去年春时,有人对我这样说:“什么骆驼?简直非驴非马!”
善哉,善哉!骆驼而非驴非马,这真是纯而又纯的反映论。以这位理论家的高见为例,倒使我们更可体会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真谛。
从1986年5月至今,据我所见,这套丛书已出了19种。还是看看其中究竟收了些什么书吧:
杨绛的《记钱钟书与〈围城〉》以及《回忆两篇》,为丛书最初的两本,都是据事纪实。这类文字虽难免琐屑,记杨荫杭、杨荫榆两篇都很珍贵,足补近代史料之阙。
黎澍的《早岁》,辑录了记述往事的几篇文稿,既是抗日战争前后的个人经历,也包含湖南早年革命报刊史。
唐弢的《晦庵序跋》,曾彦修的《审干杂谈》,萧乾的《搬家史》(为纪念难忘的1957年三十周年而作。他说:“我个人搬来搬去本是微不足道的”,又说:“不少次搬动都和个人的政治命运分不开,而个人的命运又同时代是息息相通的。”这正说明补充正史的野史是很可贵的),黄裳的《晚春的行旅》、《惊弦集》和《负暄录》,都是耐看的随笔和杂感。
还有徐铸成的《锦绣河山》,舒芜的《毋忘草》和《周作人概论》,乐秀良的《日记悲欢》,周明的《记冰心》,以及荒芜的《纸壁斋续集》、林锴的《苔纹集》等。
所收种种,可谓五色斑斓,不过不能认为是什么盖世的伟大作品。在被金钱撞击得混乱的书林中,学术著作、高雅作品出书甚难,国民精神的沙化面积已在扩展。这套丛书殊难以发行数字去衡量,但它给爱书者带来了驼铃的清音,撩拨了积聚的思绪。
骆驼是沙漠之舟,任重而道远,2000年前就在迢遥的丝绸之路上为中外交流而效劳。然而,我们并不因此而鄙薄驴马。马可挽车骑乘,兼作驮、乳等用;驴亦可作乘、挽、驮及推磨之用,都是公众生活中的助力。非驴非马谓之骡,多供挽驮之用,耐劳而堪粗饲。在地母的怀抱中,骆驼、马、驴与非驴非马,各遂其生,各行其道。它们都为人类服务。
出书难道不可以这样么?读者亿万,而又千差万别。生活的内容丰富多采,心灵的渴仰殷切难平。书籍要满足人们的求知与乐生的需要,也必须是多层次的;而在每一层次中,又去力争高质量的。骆驼与非驴非马,在大自然中各得其所。骡子还有一个优势,它劳碌一生,到老不必为安排儿女子婿、乃至外室小星而操心费神,因为它一般无生殖能力。出书的路子何妨开阔,难道为了普希金去掐死柯南道尔,为了西德尼·谢尔顿便去扼杀马克思·韦伯?要导读而不必划地,只要不太出格,相信读书界有承受能力。
书籍的命运常常是一个民族命运的缩影。人人渴望的经济上繁荣,迫切期待着智力的支撑。请看今日之宇内,文明的断裂,腐蚀力在增涨,不似鸦片,胜似鸦片!给宏观掌握提出的问题何等严峻而尖锐!“赌徒”“暗杀”畅销于摊头,“妖姬”“巨骗”充斥于书市。希望头罩绯红光圈的理论家挥戈跃马,大张挞伐,不必将丈把长矛直指骆驼及跟骆驼的脚夫。


第8版(副刊)
专栏:

  读旧报
  吴方
草木一秋,平淡无奇。人活一世则大约总要寻些乐趣,养成些癖好。譬如或者栽花养鸟,或者酌酒饮茶,以至于从私生活发展到办公事,或者迷于开会,作官上瘾,喜欢将问题作球踢来踢去等等,也算癖好。
说来不好意思,我的癖好之一却是喜欢读旧报纸。本来,旧纸发黄,也只剩回去做纸浆的价值了,可偶然读之,尚觉有趣。假如方便的话,能把一份报纸几十年的旧章揽来翻阅一通,竟可能欣然忘食。有一次,在家中扫房,忽然从床下扫出几张1976年的旧报,上载已故周恩来总理追悼会的报道,忍不住便于尘埃中读起来。其实所读不过是一些出席者的名单罢了。良久,家人推门而入,见我停了扫帚,趴地上在研究什么,甚为不解,以为一怪。
不过此癖也不独我有,读读旧报,兴许觉得这里面绝不仅有新闻学或报刊史的问题可资注意。
数日前,亲戚捎来一包东西,包装用3张旧报纸,一张1987年7月12日的《光明日报》。东西拿出,报纸虽皱皱巴巴,忍不住又要看几眼。上面有一则普通的消息:“本报讯: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和国家教委继7月7日发出加强学校房屋管理的紧急通知后,又于7月11日在北京联合召开严防学校房屋倒塌事故的全国电话会议。”消息还列举会议的“强调”,有一条很是斩绝:“电话会议后,各地要立即组织力量对校舍建筑特别是村镇中小学校舍进行质量检查。对有结构隐患危害安全的要及时加固,不能加固的要停止使用。”读完这条消息,忽然想起前不久读过的报,隐约有些熟悉。一查,果然有文字为证:
1988年4月16日的《人民日报》报道:江西万安县棉津初中教室宿舍4月11日倒塌,造成死伤学生13人。
同年5月16日《人民日报》又报道:5月14日天津市蓟县下营中学学生宿舍坍塌,死伤10人。
算起来,自去年的电话会议之后,不足一年,此类恶性事故真如某负责人所讲,“仍时有发生”,仿佛在故意讽刺谁。不读旧报,怎么会知道这恶性事故的恶性竟是如何的恶劣与顽固!于是,顺理成章,人们又被告知——继续开会:四部委联合召开学校安全工作电话会议,吁请和要求采取积极措施,接受教训,并又对有关部门提出具体要求。(见5月16日《人民日报》)要求什么呢?大概还是重弹去年的那一套罢。
对照完两则电话会议的消息,又不禁要生感慨,既为死伤的孩子们而悲,又为总是及时不忘亡羊补牢的会议而叹。按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可去年的“强调立即组织力量进行检查”,对于今年继续倒塌的校舍来说,总归不能算晚,然而孩子们终究死掉了,仍须又来亡羊补牢,于是究竟补了没有,乃大可怀疑。
按说,倘按去年的要求去做了,本不该有今年之祸灾屡屡,那么未做的原因何在,今年的电话会议难道不该首先反省一下?如果强调了三次、五次以至八次、十次,姿态也满郑重,可根本既没有贯彻,更无人去检查贯彻的情况,那会议开罢又有何用!也许,大约也算意思到了。终究上懒支下懒,彼此干瞪眼。
这两年,关于重视教育的各种呼吁、要求可谓洋洋盈耳。但事实似乎更显出一些语言的“巨人”和文章的“官样”,管不了有人仍在盖办公楼、坐豪华车,官做得益发上瘾;检查云云,怕也是讲讲而已,听听便罢,教训也不难淡忘。反正开过会了,布置过了,如斯而已。
我因此而不想再读旧报纸,怕有格外的痛楚与嘲讽。


第8版(副刊)
专栏:

  轶闻与史识
  刘向阳
从严肃的角度看,历史不啻为一面鉴照古今的巨镜;以闲适的态度说,它又仿佛是由轶闻堆积而成的“一节大掌故”。这当然全看读史者的趣味和见识。其实,有时一件屑小的轶事,却可以折射出一种不可小觑的消息。
《艺文类聚》卷三十五引《妒记》云:“谢太傅刘夫人,不令公有别房。公既深好声乐,复遂颇欲立妓妾。兄子外生等,微达此旨,共问讯刘夫人,因方便,称关睢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讽己,乃问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笔者的兴趣当然不在于东晋大名流谢安和夫人之间的这桩家庭公案,而是刘夫人的机锋应对,恰好可以和西洋旧典中的一则寓言相映发。那则寓言说的是一勇士与一雄狮互争雄长。勇士引雄狮观看勇士搏狮图以证明自己的勇力。雄狮愤然回顾说,这是人画的,若是狮子画此图,情形恰相反。
寓意不难拆解,那便是事实与解释的分野。笔者因之联想到,在许多被我们视为当然“客观”史籍中,实际上莫不隐藏着著述者的主观偏见和价值取向,并由此影响到对材料的取舍和阐释。聊举一例,宦官之为祸,是中国历史上为人习知的政治现象,自两汉至唐宋,降及明清,史不绝书。当我们细察历史的时候,问题便不这样简单了。从人格上讲,宦官本身是一种悲剧,但由于他们的特殊身份,能够接近历代王朝统治的中心,也就促成了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的宫廷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机缘。事实上,在皇权和官僚阶层的权力均衡中,宦官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的。当然,他们也就因此参与了对国家的管理和统治。然而,中国的史籍,都是由宦官政治上的对立面官僚文士们所写的。可以肯定地说,历史上也有为国家工作得很出色的宦官的事迹,但多少被有意无意地忽视而不见载于史册。而我们更多见到的,则是史官们对宦官活动阴暗面的记述。
我以为如果要撰写一部宦官史的话,需要具有基本的史识和公允的出发点。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对待历史,切莫囿于前人的窠臼而不能自拔,而应有足够的“冷眼”和“超脱”……


第8版(副刊)
专栏:

  不知
  程士庆
不知何时,童年的岁月已从我手心跌落,摔成无数细致的花瓣,虽仍不失妍丽,却失去了成形的魅力。我想俯身拾起这散落的残花,再用记忆的金线串成美丽的花篮,可一阵轻风,瓣瓣花儿顷刻随风失落。
不知何因,虽然童年的小溪已汇入青春的大海,而我的心却像那宁静的港湾,难得掀起狂飚巨澜,有的只是不成波浪的涟漪。虽然我明知波浪只能唬人,涟漪却能感人,但还是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为何生活的巨石激不起我心潭的千层浪?
不知何从,虽然我明晓自己的偏执,以致失却了许多理应属于我的东西,但我仍将只能是“我”:即使未来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磨难,但我还是要画完自己历史的句号。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史小品

  岁月
  奔马
  高秋的雁阵
  来自何处又飞往何方?
  雁阵下巨大的铁锚触须
  伸进海域
  水手们站在甲板上
  为何还向远方瞭望?
  那眼长满绿苔的古井
  冰凉的水不断往上冒
  很多手伸进去
  很多眼睛陷进去
  为何掀不起风雨狂涛?
  那段黑岩石牵制的岁月
  多么漫长
  鸟海岸线和井
  真值得怀念
  我一直在想
  那个身着黑外套的汉子
  怎样穿过幽深的小巷
  跨进明亮的广场
  站成一尊永恒的雕像


第8版(副刊)
专栏:

  月见草
  许向前
跨过长江,仍然是一马平川。离江渐远,树和草便愈觉不如江南的鲜嫩翠绿。但是,有莽莽黄土塬壮其声色,衬其灵骨,我不觉被北方植树那种不羁与韧拔所叹服。
在江北匆匆的旅次中,我有幸享受了土地主人的好客,细细品味了这绿色之子的款款心曲。这皖地风格的旅馆花窗外,便是一大片草地。土质看上去极贫瘠。草根与土,除了精神默然相契外,那根系的发达,想必全赖于土地幽远幽远的亲情了。月见草呵!
事后我在植物书里查找了半天,一无所获。那位在夜晚清风中,给我们唱皖东民歌的老人说,我们都这样叫它。我想问,这草,名从何来?老人一定会不以为然,或许这少雨多旱的黄土塬,这喜欢出外闯荡又一辈子把故乡石刻似地烙在心里的人们会不以为然,这窗外劲风中扭秧歌般狂烈的月见草会不以为然。
月见草就是月见草呗!
我抚摸着月见草,一群乡村小孩好奇地看着我,使我隐隐感到莫名的怅惘与某种理念上的饥渴,这时,小学堂“当当”的上课钟响了。我望着他们顽皮的背影消失在月见草丛中。真的,也许在万万千千的绿色生命中,月见草正在频频地呼唤我。乡音声声,无限熟稔无限欢欣。
这天,是个明月朗照的夜晚,那位70多岁的歌手邀我们落座。我注意到墙壁上乡文化站发的奖状和挂着的一把檀红色古琴。这琴光溜光溜的,琴把上隐约可见浅浅的指纹印,仿佛是岁月急流的冲浪所留下的擦痕。老人向我谈起身世: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他已习惯独自生活。老人说,他的二儿子前些日子忽然来信,想在家乡办个月见草加工厂,说是月见草可以提炼出一种工业用油……。我望望窗外,恰好也是一片月见草。月亮银色的光辉,轻纱似地在草尖尖上晃来晃去,一如老母亲在梦中亲吻少年离家的游子。
老人,你说过,只要有土,草总能安家,总要报答土地。此刻,客居异乡的儿子们,你们听到慈父的心曲了么?
夜深了,隐隐地从屋外传来了闷雷声。我辞别老人,回到旅馆。同屋的外地小伙子正将一大把笔挺挺的月见草摊放在桌子上。他说,这是一位老同事叮嘱他带回去的。是做摆设,还是药用?他摆摆手,说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这夜,我一直难以入眠。迷迷糊糊中,看见窗帘被风掀得老高老高的。窗外的闪电射了进来。我忙披衣起床,把几株吹落在地的月见草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凝视着窗外。月见草,我找不到学名的月见草,当地人寄托月月相见,岁岁平安的月见草,此时全然没有一丝惧意,只是更贴近了土地,只是对土地的亲情依旧如许。


第8版(副刊)
专栏:

  长白岳桦
倪荣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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