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能爱才能恨
  ——为《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展览》而作
  萧乾
我也喊过旁人“大姐”,但冰心才是我货真价实的大姐,因为我开始这么喊时,她不但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而且还留着木梳背儿呢!那是将近七十年前了,当时我同她弟弟冰季
(为楫)一道在北京崇实小学读书,冰季把我带到他在中剪子巷的家。可以说,不但在文艺界,就是在人世间,像冰心大姐这样老的关系我再也没有了。如今她的两个先后跟我同过学的弟弟不幸都已相继去世。每当她泛着慈祥的微笑握我的手时,我感到自己真是她的弟弟了。
尤其难得的,是这七十年间,我们没断过关系。她在燕京大学教书时,我正在那里读书。我没上过她的课,却是吴文藻老师的学生。所以她既是我的大姐,也是我的师娘。1957年当她也被在报上点了名时,我忘记了自己当时的遭遇,一直在为她捏把汗。
五四以来,冰心大姐的《寄小读者》、《超人》、《繁星》、《春水》的艺术成就,在文学史上早有定评,无需我来饶舌,更用不着我为她在现代文学史上摆位子。不少文章称赞她为人善良、正直、对人热情,也用不着我来锦上添花。在我心目中,她完美得够得上一位“圣者”。
五十年代,甚至直到七十年代,冰心大姐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也是领导指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只求当个螺丝钉,当个驯服工具。1969年,绝对属于“老弱病残”的冰心大姐,也乖乖下湖北农村去从事劳动锻炼。她在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452高地第五连一个班里,还由于劳动出色而受过表扬。1970年的一天,当大队长在会上夸奖她劳动得如何如何好时,我听了很不是滋味。那时,已交七十岁的她,就是那样一声不响地叫干啥就干啥。
八十年代是反思的年代。反思并没有年龄限制。经过十年浩劫,青年人反思,中年人反思,老年人也在反思。反思之后的表现却大不一样。极个别的,仍旧向往姚文元的老路;也有少数消极鬼混。但绝大多数对民族的前途并未丧失信心,只不过他们不再相信连声高呼
“形势大好”,形势就会大好起来。他们不再认为仅仅当个驯服工具就够了。他们要走出教条主义之塔,先天下之忧而忧,不怕风险,敢于干预生活。
知识分子这个词儿在中国用滥了,仿佛只要读过几年书,领到过张把文凭,就是知识分子了。记得《读书》上有篇文章澄清过这个问题。知识分子不只是闭门埋头搞自己的业务的人,还应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良心。
在这一点上,八十年代的冰心大姐,还有巴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的光辉代表。尽管她年奔九十,腿脚也不利落了,然而她不甘于躺在自己已有的荣誉上。不,她的笔片刻也没停过。在热情扶持青年创作之余,她仍在写着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寄小读者》或《超人》的醒世文章,如《我请求》、《万般皆上品》、《介绍三篇小说和三篇散文》、《〈孩子心中的文革〉序》。她声嘶力竭地为中小学教师呼吁,毫不犹豫地谴责“文革”。从她管“孙子楼”叫“鬼楼”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对社会上特权现象的深恶痛绝。一位编辑曾对我说:“冰心老太太的文章好是好,就是烫手……”这就是说,她不写那种不疼不痒的文章。她的文章照例不长,可篇篇有分量。在为民请命、在干预生活上,她豁得出去。
读过《寄小读者》的人,都知道冰心大姐的哲学,中心是一个“爱”字。她爱大海,爱母亲,爱全国的小朋友。她更爱咱们这个多灾多难的祖国。那是她在历代圣贤以及泰戈尔的影响下形成的哲学。只有真地爱了,才能痛恨。
冰心大姐深深地爱咱们这个国家,这个古老民族,这个党,所以对生活中一切不合理的现象才那么痛恨。
可以向冰心大姐学习的很多很多,但我认为最应学习的是她那植根于爱的恨。那些满足于现状、维护现状、利用现状自己发旺的人,就生怕有人对现状有所指摘。其实,这样的人心里所爱的,只是他自己:他的地位、权势和既得利益,因而才对生活中不合理的现象那么处之泰然,那么熟视无睹。不能恨的,根本也不能爱。
老年知识分子当中,还有冰心大姐这样敢于讲点不中听的话的作家,这是中华民族的希望。她永远不老,她那支笔也永远不老,因为她的心紧紧贴着人民大众。
1988年7月12日


第8版(副刊)
专栏:我与副刊的情谊

  编辑的良知
  《大地》编辑同志:您们好!
欣逢人民日报四十华诞,我在锦绣江南的石头城下,向您们致以诚挚的祝贺。
1979年我在中央党校学习时,应约写了《日记何罪》、《再谈日记何罪》及《通信自由》等杂文,发表在副刊上。几年来,一共收到几百封读者来信,推动了“日记罪”的平反改正,是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同志不嫌其烦地把一批批来信转来,把一部分申诉刊载在供领导部门参阅的《来信摘编》,或转给有关地区和单位,使一些蒙冤者得到昭雪。
今年2月21日《新华日报》发表了姚北桦同志为《日记悲欢》一书写的《谢谢编辑》一文,文中说:“除了对本书作者的一片感激和敬佩之情外,我以为,还应当谢谢直接间接为此书的出版作过贡献的有关编辑。”
书中所收的两篇杂文《日记何罪》和《再论日记何罪》,最初发表于1979年的《人民日报》副刊。当时,“遍于域中”的冤假错案的平反工作刚刚开头,认识不一,阻力重重。在这种情况下,《人民日报》的副刊编辑,敢于公开披露这两篇在某些人看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杂文,确实是需要有一股政治勇气的。报刊编辑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根据中央的方针政策,联系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况和问题,随时作出独立的判断。对的,就坚持,提倡;错的,就反对,批评。立场坚定,态度鲜明。这样,才是急党之所急,急人民之所急,为党和人民分忧解难。我以为,这才是列宁教导我们的报刊的主动精神和党性原则。
从这一意义上,我想再说一遍:“谢谢编辑!”
这代表了我,以及许多“日记罪”平反者的心声。以此作为对副刊的一份贺忱。致

乐秀良 1988.6.15


第8版(副刊)
专栏:域外文谈

  希腊“饮日诗人”埃利蒂斯
  黎华
奥季塞夫斯·埃利蒂斯(1911年—),希腊当代最著名的诗人,被誉为“饮日诗人”、“爱琴海歌手”、“希腊新诗派之父”。他出身于一个工商业主家庭,曾在雅典大学学习法律,后赴巴黎攻读文学。
埃利蒂斯在青年时代开始写诗,受法国超现实主义影响,以诗法新颖、节奏感强、技巧怪诞著称。早期诗作《方向》、《初升的太阳》深沉、哀婉、动人,带有浓厚的超现实主义色彩。1940年他曾作为希腊陆军中尉,投入了在阿尔巴尼亚的反法西斯战争,并写出优秀长诗《英雄挽歌》,从此风格转趋明朗。长篇组诗《理所当然》表现出对社会和人生更深的思考,歌颂未来和光明,1959年出版后给他带来了在整个世界文坛的崇高声誉。他的主要作品还有《六个人和一个向老天忏悔的人》、《光明树和第十四个美人》及《玛丽娅·妮菲莉》等。1979年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埃利蒂斯创作的主要特点是民族传统与现代精神相结合。他继承希腊历史文化的丰富遗产,汲取现实生活的养料和人民争取自由的斗争精神,并采用西方现代艺术的某些手法,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他怀着深厚的爱国主义激情歌颂希腊传统中万物之神的太阳,描绘爱琴海诸岛的风光,诗歌内涵浑厚,色彩斑斓,节奏鲜明,情绪充沛,隽永耐读,颇多隐喻、象征、联想,艺术感染力强。他说:“我认为诗歌是充满了革命力量的纯洁之源。我的使命就是要将这种力量引入我们理智所不能接受的世界,并且通过更叠不断的变形,使这个世界与我的梦产生和谐”。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武则天发奖
  肖文苑
武则天游龙门时,令从臣赋诗。东方虬的诗先成,武则天赐给他一件锦袍;接着宋之问又送上一首,比东方虬的还好,武则天便把锦袍夺了过来,赐给了他。如此这般的发奖,恐怕古往今来,未之闻也。
唐代虽然开科取士,皇上喜诗,但诗人并不怎么值钱。他们的奖品,抵不上歌舞伎人演唱半支曲子。“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白居易《琵琶行》)。这么多的红绡,可以做多少件袍啊?
看来,武则天不可能具备我们现代人的意识。倘以今人之法为之,东方虬诗先成,虽不佳,但可发“高速奖”。再不然,给东方虬发“荣誉奖”,因他曾获得陈子昂在《寄东方虬左史修竹篇序》中说:“曾见明公《孤竹篇》,骨气端翔,音韵顿挫,光英朗照,有金石声”的高抬。为使在座诸公心安,对于那些咬笔终日、只字未得的,可发“春蕾奖”;对于那些鱼鲁不分、诗文不辨的可发“鼓励奖”;对于那些语如符咒、难死读者的可发“突破奖”;对于那些虽不知诗文为何物,但每次大驾出巡,必趋前护后、上下照应的可发“接待奖”……除此而外,尚有引车抬轿的、鸣锣开道的可发“龙门奖”。
奖品不像购肉证一样,按人头分配。尤忌慷国家之慨,中饱私囊,巧立名目,明争暗夺,形同分赃。使贤士垂头丧气,使庸才趾高气扬。
武氏一生,颇多秽闻。她偏爱宋之问之诗是否另有什么原因,一时说不好,但此次评诗发奖,倘有值得后人记取之处,那就是:不滥发奖品!


第8版(副刊)
专栏:

  山那边
  韦晓吟
一片洁白
我忽然注意到了眼前那一大片白色的花朵,它们竞先开放着,争着向我伸过头来,露出它们红色的花蕊,像是你的名字一般。
你种下的这些花开放得多么热情,多么拥挤!花瓣重重叠叠地落在了一起,使我无以计数。它们在用这种强烈的宣泄,时刻提醒着我对你的怀想。
我记起了,这花好像已这样开放了四个多月了。会凋谢吗?那洁白会沾上污迹吗?我是护花神。它们在无声的摇曳中向我重复着恳请。
山的那边
我看见了,彩虹另一端的指向,山的那一边。
我看见了原野的辽远,太阳的普照和满眼孩子似的真情和快乐。
幽蓝的天际,传来了我们二重奏的余音。我一向是速度偏慢的,你说过。
那是以往的迟疑。
你先奏起来吧。我会用心的节拍配合你的弹奏,沿着那虹桥一直走下去。
反差
微雨的傍晚,我们走在陌生的街巷,三角形的红叶探出深墙。
你盼望着阳光,我也盼望着阳光。
这里不是南国的初夏么?
灿烂的午后,你飞向十分遥远的地方。葱郁的灌木丛斑驳地闪烁。
我却向往微雨的黄昏。
那时以后,使红叶感叹,使深墙羡妒。
问星
你柔软的手奏出的恬静的琴音,伴着我节拍散乱的歌。
我远望着一颗星,
歌在我心里,
数不清的星,都在对我眨眼睛。
我遥问这颗星:可否邀你同行?
终曲
你把牵着灵魂的小船推向海,当它摇摆着离去时,你仍是悲喜不露于声色。
有危崖么?有岸么?
雨来了。
海哭了,全是泪。
苍茫处,唯有自由的鹰在唱着栅栏的终曲。


第8版(副刊)
专栏:我与副刊的情谊

  淘金者的业绩
  蔡庆生
1953年,我18岁,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在康克清团长率领下,来到了朝鲜东线,慰问了我们的连队。我将自己写的诗,抄在一个袖珍日记本上,交给了祖国来的亲人。
《诗抄》辗转交给《人民日报》,编辑沙里淘金,选发了《送行》和《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两首。前一首,比原稿多了4行,这便是开头主旋律般的4行。该诗经晨耕同志谱曲后,在歌曲的开头和结尾,都要反复唱这4句。至今,我尚不知道加上这4行诗的编辑是谁,他是如何在一本抄写得歪歪斜斜的小本子上选出这些诗并加以精心修改的。二诗被谱曲,并被多种诗选选编,同时被诗刊社编入全国三十年诗选。我向祖国亲人汇报的这一点点心迹,竟被祖国这般热情地接受了,其间的中介,正是这默默耕耘着的《人民日报》副刊。


第8版(副刊)
专栏:

  岛城(版画)
肖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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