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读《新青年》断想
司空雨
我们单位的资料科有全套合订本《新青年》,我曾经借了来用了一年多,后来有别的同志要用,拿走了。虽说是用了一年多,也不是当真天天在翻查,倒是静静地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的时候居多,拿走以后那里空了一块,很长时间使我对之若有所失。
原来我常常对着这一套合订本胡思乱想,有一条想法是,自从有了报纸杂志以来,所发表的文章和资料,尽管后来都编成各种专集、选集、合集等等出版了,但是认真研究文学史思想史的人,不能满足于这些专集、选集、合集之类,还必需尽可能找到原载报刊来看。即如《新青年》,每期有“国内大事记”、“国外大事记”专栏,现在看看就很有意思:某一期的专栏里报道了北洋政府如何复古倒退,如何用行政命令提倡尊孔读经的消息,同期或下一两期便有猛烈反复古反倒退的“打倒孔家店”的文章。某一期的专栏里报道了欧洲女权运动的消息,两期之后便开辟了“女子问题”专栏,每期都发表一两篇讨论中国妇女解放问题的文章。读者如果只是从后来抽出来分别编成的各种专集、选集、合集里,而没有与同期或近期的《新青年》上密切相关的国内外大事记联系起来,没有与同期或近期的《新青年》上互相呼应互相配合的阵容联系起来看这些文章,往往不能真切地了解它的用意,甚至会把它看作与现实无关的纯文学纯学术的文章。其实当时《新青年》从主编起,到主要撰稿人,到一般作者,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为了挽救中华民族的危亡,为了改变中国的黑暗落后的面貌,才聚到一起来,要用笔墨来尽一分心,效一分力的。如果把他们看作对民族危亡漠不关心,关起门来搞“纯文化”的人,那是最大的误会。
也不仅《新青年》,再上溯到先驱者鲁迅,他在青年时期便面对着“风雨如磐暗故园”的民族危机,作出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庄严宣誓,他的伟大的一生便是实践这个誓言的一生,所谓鲁迅道路便是实践这个誓言的道路。也不仅鲁迅,再上溯到康有为和梁启超,再上溯到龚自珍和林则徐,从他们开始的一条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觉醒的轨迹,始终是以民族解放为目标,在民族解放的斗争中争求个性解放。在他们身上,民族救亡不仅不遏抑,而且要求着,推动着个性解放。如果说,直到辛亥革命,民族解放的每一个步骤上,个性解放的内容虽然都存在着、发展着,但是都还不很突出,那么,到了“五四”运动,这个内容便集中地突现出来。一套《新青年》,可以说就是当时民族危机如何直接刺激文化启蒙的要求,民族救亡运动如何直接推动个性解放运动的第一手的完整的材料。
近些年来,很有几位学者提出“五四”传统断裂论,大意是说,“五四”运动提出了文化启蒙个性解放的任务,不料接着民族危机突起,大家忙于政治救亡运动,便把文化启蒙个性解放的任务放到一边去了,甚至为了民族救亡斗争的严峻需要压抑个性解放了。我也承认“五四”传统确有“断裂”的现象,但是为什么会“断裂”呢,学者的解释我却很是怀疑。民族危机并非“五四”之后才起来的,如果忙于解救民族危机便会妨碍启蒙运动,那么“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身就不会有,又说得到什么“断裂”呢?一套《新青年》俱在,“断裂”的原因恐怕还得向别处找才是。1988年5月3日


第8版(副刊)
专栏:

自梳女和九条龙
柯云路
去年岁末,我从海南到广州,《家庭》杂志的主编老李特意为我安排了去珠海、深圳一带考察。途中,他带我去看一位曾在他家多年帮工的老保姆。
车子停在一条小河边。河道很窄,停着小船,河边拥挤着一座座农家的小楼,显然是近几年才盖的,规模大同小异,一般是三层。老李好几年不来了,他先认出一个背着孩子的劳动妇女,是老保姆的侄媳。见到老李,她咧开嘴一笑,转身快步奔进一家小院,高喊着:有客来!
我们鱼贯进院,进屋。厅里安然坐着一位老妇,正缓缓地叠着金色和银色的纸元宝,已叠好了一两百个,堆在桌上。“老姐姐!”听到老李的呼唤,她先是有些迟疑,眼睛向前注视着,然后立起,极快地迎上来,很高兴的神情,转瞬又低声地责备起来。我不大懂广东方言,那意思是明白的,怪老李多日不来了。老李一迭声地解释、安慰。老人这才吩咐站在一旁发呆的小姑娘端茶、倒水、让座。显然,这位老人在家中享有极受尊崇的地位。
院子方方,水泥地。厨房是自来水,煤气灶,灶台是花瓷砖,很宽敞。厕所是蹲式的抽水马桶,如宾馆一样,卷状手纸,手纸亦是宾馆里通常使
用的那种规格,粉色,质地柔软。一楼为厅。厅里摆着简单的家具,彩电,冰箱,柜子上一台电话。墙上贴得花花绿绿,年画,剧照,条幅。居中是一幅毛主席像。我注意到,一旁还供着灶王爷,前面的香炉点着香,供着果品。刚才一路进来,见到各家门前都燃香上供,大为不解,经老人提醒,才想起,今天恰逢冬至,此地对冬至极为重视,一应礼仪是绝不能马虎的。
二楼是二弟、侄子们的住处,几大间房,很宽敞,并无奢侈的摆设,不脏乱。然后上三楼,老人走在前边,手扶楼梯,腰板很直,看步态,绝不像近八十的人了。又几间房,很大的平台。平台一侧又一间明亮小屋,便是她的住处了。她倚在楼梯上,环视四周,很宽慰的神情,不停地要老李一家常来住住:“地方有的是,一家人都来了也住得下。”
小院的后面几间新平房。一个小车间般的大棚内,十来个年轻人正在干活,是个木器加工厂。产品为仿古式家具,一律漆成深栗色。据说这类家具很走俏。老人说,厂子是她侄子办的,今天侄子恰好外出办事。
我看到的一切,既不能说特别好,但绝不能说不好。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我们当晚还要赶到珠海,便向老人告别。老人殷切挽留,说早已嘱咐家人备了晚饭,又说如此远道,没有不吃饭的道理,况且今日冬至,家中原本要吃好的。见留不住,她有些难过,再三嘱咐老李再来,又说隔天要去广州住住。老李搀挽着她缓缓走了几步,坚决地拒绝她再送。院里早已涌出一群人,一齐站在她身后。老人倚墙而立,痴痴地凝视。黄昏时起小风,吹乱了老人几丝白发,家家户户门前的香火缭绕不绝。我突然感到有些惆怅。
回到车上,老李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据他介绍,老人不到20岁时,就死了父母,她是老大,下面有九个弟弟。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因此发誓要作自梳女。所谓自梳女,就是一辈子不婚嫁的意思。可她当了“母亲”,带着张大嘴要吃饭的九个孩子。她要饭,帮工,受人欺侮,一年一年拉扯着弟弟们。解放后,经人介绍,她到老李家当了保姆。除去吃用,每月工资20元。她的九个生龙活虎的弟弟早已长大,那些年,身为农民,却常为口粮发愁,更何况个个都要娶妻生子。她一点一滴地积蓄着,把一年二百多元的收入全部给了弟弟们。买口粮,娶媳妇,甚或紧巴巴地勒几年裤腰带买架缝纫机。逢年过节,她常常躲到无人处悄悄地烧香拜佛。按当地风俗,女人一辈子不出嫁是罪过,是得罪天地鬼神的。她哀哀地饮泣,号啕地痛哭。初始,老李们总是百般劝慰,后来,明白眼泪会使她痛快一点,便不再多说。老李的几个孩子都由她一手带大,至今仍十分亲近,逢年过节,便来看望,如家人一般。后来,她患了眼疾,瞎了。失明之后,仍住在老李家,洗菜,做饭,一如往常。
我这才明白,她那痴痴地平视的眼睛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只是凭感觉,凭记忆,凭经验熟悉着周围的一切。
近几年,政策放宽,她的弟弟们各显身手,有搞运输的,有开工厂的,有干修理的,窘困的日子一下变得红火兴旺,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九条龙”。兄弟九人家家都盖起了漂亮的小楼——如我们所见的那幢一样,要把老姐姐接回来安享晚年。
她回来了,不再愁吃愁穿。为了弟弟,她苦熬了一生,赢得了许多人的尊敬,不少人说她命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老李讲完了,我不能言语。车急速而平稳地行驶,外面漆黑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路边的树木影子一般掠过。我眼前又浮现出那老妇人慈祥温善的面容,和那痴痴的凝视的目光。此时,她一定早吃过晚饭,也许正在焚香祈祷。她会想起她的父母,她应当感到宽慰,毕竟,她亲手抚育了九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然而,她已满头白发,再也看不见五彩缤纷的人世。但是我相信,她眼前又绝不至于一片漆黑。夜深人静,她脑海中也许会倏然飘过自己青春时红润的脸庞。
我猛然抬头,远处一片辉煌而密集的灯光,幻境也似的新兴城市珠海正迅速逼近。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男女有别
李普
说凡是男子能做的事,妇女同样能做,这话未免有点儿过分。例如高空带电作业,虽然曾经有几位女电工做得很不错,毕竟不适合她们的生理特点,所以这种事现在再也没有了。
但是有些行业,妇女确实同男子同样能干,甚至可能干得更出色。新闻工作就是其中之一。从采访、写作到编辑,从文字报道到新闻摄影,都是女士们可以大显身手的天地。
一般说来,女人比男人胆子小。但是在新闻工作中,情形常常出奇地相反。这好像是上帝特意安排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当选的当天接见中外记者,有问必答,谈笑风生,使那些以刺儿头著称的西方记者们也大为折服。可惜我国大陆的记者提出的问题只有一个,有趣的是提问的偏偏是几位女记者。她们的问题也带点儿挑战性,问的是这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为什么没有女性。我连续两天坐在电视机前,作为一个退休的老记者,对我的女同行们这种冒失劲儿,特别高兴和赞赏。谁说女性,特别是东方女性,只是温柔恬静而不尖锐泼辣,或者只能感受而不善于思考,或者虽然敏锐却缺乏深度呢?《中国女记者》这本书收集的这些作品,尤其是有力的反证。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出,她们这两者兼而有之。所以我想说,女性是天生的从事新闻这一行的好材料。不言而喻,这是就整体来说的;至于她们每个人,当然各有短长。
可是上帝的这种安排却并不是仁慈的。他并不赦免她们生养子女和操持家务的天职。而新闻这一行需要整天到处奔跑,或者年复一年地从黑夜熬到天明。有时候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声,就得远去外地,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回不了家。不管这一切,这两副重担依然落在她们肩上,比起她们的男同行们来,她们必须付出双倍的辛劳和心血。我不知道上帝是否赋给了她们双倍的勇气和毅力,双倍的耐力和耐心。我所深知的是她们的艰难和苦楚,坚忍和顽强。因此我对她们满怀着尊敬和钦佩。我以一个知情人的身份,讲这点儿内情吧。
(按:这是本文作者为《中国女记者》一书所写的序言)


第8版(副刊)
专栏:

夜行人(外一章)
鄂青子
夜行人没有梦。
没有阳光的路是黑色的,如夜行人黑色的瞳仁。
甚至有荆棘正向路中生长。他的身子又要流血。
而夜行人并不因此止步。
路,是昨天选定的。总相信翻过那座山,就一定有一抹曙光喷薄而出,就一定有红色的信念在头上闪耀。
小桥
你袒露在阳光下。
淙淙流水不知道你为什么沉默,为什么总是负荆请罪般地生存。
这就是你的性格么?
早已有青苔自你的脚跟蔓延。
山洪向你频频挑衅,炮击、弹炸雄伟壮观的大桥。
而你仍然沉默着,锃锃的脊梁挺得更直。
于是有人从上面平平安安地走过,于是车轮从上面顺顺畅畅地走过。


第8版(副刊)
专栏:

张家界纪游二首
李锐
留言名山曾不少登攀,几见神奇似此山。“养在深闺人未识”,前人诗债后人还。
张家界绝妙风光,一九八七年后始为世人所知。画家吴冠中誉为“养在深闺人未识”。
雨中登黄狮寨也想凌云上顶巅,别看已过古稀年。登山从不居人后,言事敢为天下先。小雨侵苔防滑?,冷风打面自悠然。奇观一览危岩立,如醉如痴不欲还。
黄狮寨海拔一千二百多米,为张家界最大的凌空观景处。有“不到黄狮寨,枉到张家界”之说。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于张家界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铜鼓岭风动石
潘心团
海南省文昌县境内的铜鼓岭,素以明丽的自然景色闻名远近。岭巅上卧立如屋的风动石,神秘莫测,吸引着众多游客。风动石高约3米,重约20吨,上圆下尖,浑身溜光。石的底部竖立于石面上,四平八稳,但有较大的海风吹来或三二个人推它,就见微动。奇怪的是,这一带台风频繁,铜鼓岭恰是遮挡台风的“盾牌”,而“盾牌”顶端的风动石摇摇欲坠,却一直没有坠落下来。
关于风动石的由来,有一个美丽而悲壮的传说。仙女金丝受王母娘娘之遣到这里来采药,不慎跌落山涧,被一青年猎手搭救,便做了他的妻子。有一天,山贼来抢她,金丝便朝山麓的丈夫呼救。山贼见势不妙,将金丝一刀砍死,又引箭射死奔来的猎手。丈夫变成了山麓的伸臂郎(石名),金丝变成了岭巅的风动石。风动石每有风吹人推便频频微动,是在向伸臂郎点头致意,表示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登临铜鼓岭之峰巅,观赏烟波浩渺的南海风光,不禁会想起前人留下的美妙诗句:
“攀跻直到最高峰,
天下奇观萃此中;
霞蹬拟通霄汉路,
云崖高接紫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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