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5月2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文学作品

龙种与跳蚤〔报告文学〕
李延国
1
龙年。
从京华到茂名。
从北方到南方。
从冬天到春天。
2
人们知道那个为醉草吓蛮书的诗仙李白捧靴磨墨的高力士,知道那个“女中奇男子,千古推第一”的巾帼英雄冼夫人,却很少知道生养了这两个历史人物的岭南宝地——茂名。
茂名,茂名,你应该有名!
这里有全国最大储量的“可以熬出油的石头”(油页岩矿);有年加工能力为600万吨的炼油厂和年输送能力为1000万吨的湛江到茂名原油输送管道;有获全国金牌奖、供中美合营制造的麦道飞机试飞用的高级航空煤油;有每年为共和国上缴利税数亿元的贡献……
最可宝贵的是,这里有数万名来自天南海北的创业者,他们在这个南海之滨的古老土地上创建了一座现代化的石油工业基地。这个城市30岁!
3
当第一代“茂名人”在这里的火水山上用镐头刨下第一个白印时,当第一代“茂名人”用土法上马的炼塔炼出第一滴“争气油”时,当地那两个历史人物也作为一种文化传统被刻入“茂名人”的精神之中。那是两面历史的镜子——
被册封为“谯国夫人”的越族女杰冼夫人,爱民如子,政迹清廉。面对番州总管赵纳的专横贪欲,“遣长史张融上封事,论安抚之宜,并言纳罪状”,致使隋文帝派人到岭南查办贪官,依法处死了赵纳。
以权谋私,贪得无厌的高力士,妒贤嫉能,把敢于正言直谏的有才之士张九龄、贺知章等排挤出朝廷,李白也被他的谗言弄得无法在长安立足。另一方面,他却让吹牛拍马、善于迎逢的李林甫、宇文融、杨国忠、安禄山等奸臣逆将取得高位,酿成后来的乱国之祸,遗骂于后世。
史考,高力士竟是冼夫人第六代孙!
4
马克思:播下龙种,收获跳蚤。
历史的悲剧往往不会只演一次。
站在茂名大地上的共产党人,你可从这个历史故事中得到过警策么?
这是一个宁静与喧嚣交融的年代;
这是一个天使与恶魔混杂的年代;
这是一个欲火与理想同时燃烧的年代;
这是一个功勋与罪恶竞相建立的年代;
这是一个天堂与地狱都敞开大门的年代!
5
第一个人应约而来,他一只脚在门里,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外,仿佛站在地狱与天堂的边缘。
因为犯罪,而不能挺直人的腰杆。
“你们的盗卖活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1983年。”
“什么时候讨论你入党的?”
“1984年。”
“你一边申请入党一边盗卖油品,心里面不矛盾吗?”
“也矛盾。可看到不少有权的人捞钱那么多,权越大,捞的好处就越多,心里就想:人要活得好必须当官,要当官就得先入上党……”
6
第二个人进来了,他的头颅低垂着。
“你什么时候写的入党申请书?”
“1985年春写的。9月份逮捕前又写过一次。”
“你知道中国共产党的宗旨吗?”
“知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大多数人谋利益。”
“你入党的动机是为谁谋利益呢?”
“为自己。我是大班副班长,干这个领导工作不是党员不方便。交了申请书,心里一直像有两个人在打架,白天在班前会上给工人讲要‘五讲四美三热爱’,要遵守纪律,奉公守法,晚上却去另搞一套,倒卖油品。自己成了个虚伪的人。可是再一想: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党内的风气也不好,一些人在利用职权捞实惠,我还不算最坏的……”
7
第三个进来的人送给我微笑:
“你从北京来……你好辛苦呀……你特别关心我们这些人……中午到我家吃饭呀……”
“你什么时候当支部书记的?”
“1982年。我给你谈谈我的认识吧。我家就在茂名农村,挺苦的。家里从来没有出过干部和党员。我从小看到村支书有权有势,日子过得最好,就想,能不能从我这里开个头,争取入上党?
“后来我当了兵。在新兵里我第一个入了党,还被培养成‘干部苗子’。林彪事件一出,不提干了,复员回了农村。这里招工,我给村支书送礼,就了业。我一年一次‘先进’,6年后当上了工段党支书,父母听了很高兴:儿子当支书了!”
“当支书有权了,不捞白不捞。我把‘对外开放,对内搞活’、‘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错误地理解了,想凭到手的职权去谋私利。如果不是被发现,很可能再提升……”
8
运销处这3个人的罪行得以被揭露,是从“匿名信”中发现的线索。
正当的监督,却用了一种隐晦的形式。
从什么时候起,国家的主人对他的公仆惧怕起来,连行使对公仆的正当监督也要瞻前顾后,躲躲闪闪?
是从公仆的权力大于主人的时候开始的!
是从公仆滥用他的权力对他的主人为所欲为开始的!
在接到匿名信之前,就有人到机关上来反映过那位党支书的问题。他们责成工业站的书记去调查,调查的结果是:没有什么问题,人家对他管得严有意见。
这是忽略吗?
当你居公仆之位草率地把一封群众来信丢进纸篓,当你居高临下粗暴地把一个上访者赶出政府大门,当你扭曲正义袒护一个违法违纪的同僚,当你纵子作恶任意践踏民心,可曾意识到最可宝贵的信任正在一点点丧失?
回来吧,信任!
人民是共产党人的出发点和归宿。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的监督,执政党就无法实现她的最高纲领和宗旨;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的监督,肥得流油的茂名石油工业公司就要蟊贼丛生!
运销处党委作出一条明文规定:只查匿名信反映的问题,不查写匿名信的人。并且,把查得的结论公之于全体党员和全处1200名主人!
3个人被查个水落石出,3个人都被开除党籍,离开了无数人用生命和鲜血创建起来的党。
而3个人留下的问号、惊叹号、删节号却使茂名石油工业公司的5000名党员陷入了沉思……
9
公司的各级领导更在沉思。
一个人背着电风扇跋山涉水从柳州来到了茂名,找到公司党委书记张德立的家里。
来人掏出了张德立在石油学院时的老同学的叙旧信,客气一番,亲热一番,然后直奔主题——要油。
张德立说:“党委书记是管党务的,买油的事我批不了,介绍你去销售部门吧!”
来人要把电风扇留下,张德立摆摆手,态度是温厚的:“以后办事别这样,助长坏风气。”
问苍茫大地,神州南北,匆匆旅程里,送礼人儿知多少,顶风人儿焉可知?
风啊风,中国古谚语里有多少关于你的哲理和提醒:“无风不起浪”,“针大的窟窿屋大的风”,“树根正不怕歪脖风”……
这位一度担任过环保处长的共产党人,已经透过商品经济车轮辗起的烟尘看到了一个迫在眉睫的“精神环保”和“信念环保”问题。不是么?销售科一个鬓发斑白的第一代创业者,负责油品管理,他把不应该处理的油按废油卖给一家乡镇企业,从中收受贿赂,在即将退休时丢失了晚节;一个有30多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给个体户批国家紧俏物资石蜡,从差价中得回扣近万元,贪欲使他丢失了党证;一个工程师负责签定购买配件合同,他指定要某工厂的产品,不许更改,原来他暗中从那家工厂得到了大笔“咨询费”;还有,那个合伙盗卖油品、被虫蛀透了的党支书……
交换和竞争是商品经济两大特征。它们激起人的欲望。
欲望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之一。
一个没有欲望的人,是一个没有活力的人;一个没有欲望的民族,也是一个僵化的民族。
可是,欲望之火如果没有理想之光的照耀,没有法律之剑的监护,就会使一个人或一个民族走向病态和疯狂!
共产党人,你可以利用人民给你的权力去助燃自己的欲火、去交换贪婪和奢侈么?
张德立高高扬起指挥旗:茂名石油工业公司的5000名共产党员应做顶风人!
端正党风二十七条制定出来了,压轴的一条是:党员干部,要模范地遵纪守法,自觉置于党和人民的有效监督之下。
10
没有监督的权力要走向腐败!谁来当公司的纪检书记?大老叶!
他叫叶汝隆,好自称“我大老叶。”敢于这样称呼自己的人,要么是妄自膨胀的自大狂,要么是铮铮无私的铁汉子。
19岁入党,20岁任北京工学院化学系党支部副书记,22岁因谈论某些党的领导干部有“官僚主义”、“不民主”被划为“右派”。
22年后他恢复党籍。他走出三代人居住的14平方米小屋,向党缴上100元党费,那是他多年来从每月30元工资里一点点扣除下来的。
他的信念未变。可是党的风气和社会风气变了。
他当上油页岩矿矿长,上门来的人真多。
“老叶,最近我要去香港,你要不要彩电、录音机、电冰箱?”
“老叶,这点尤鱼你收下,亲戚给的。”
“老叶,你缺钱花不?说……”
打“右派”那会儿,他饿得到山上挖木薯吃,两次中毒倒在地里,怎么就没有人来问寒问暖?
你有了权,从地狱升上了天堂!
不行,不行!马克思说过:有些东西不是商品,例如良心、名誉等等,但是也可以被它们的所有者出卖以换取金钱,并通过它们的价格取得商品形式,因此,没有价值的东西在形式上可以取得价格。
不是么?矿上卖油泥给一个单位,那个单位送来3000斤花生油,大老叶按国家牌价付了钱,把油分给职工,对方接着就提出来要他们压低油泥价格……
一个老工人提着一大筐柑子看他来了,坐了一会儿,提出要换房,人走柑留,大老叶一急,从窗口把柑子扔了下去,柑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大老叶心痛,从什么时候起干部和群众变成了这种交换关系呢?创业的时候,老红军、第一任厂长方华不是和群众一起在雷打岭上住席棚子吗?干部们不是和群众一个锅里摸勺子吗?那个时候工地上用火车头发电,群众就称共产党员是“火车头”啊!
他下楼去把滚在地上的柑子拾了起来,骑上自行车,上那个老工人家里去道歉:“我的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可你得帮助领导端正党风。”
11
李伟峰也是个官儿。
运销处长、县团级、七品?
可他是个实权派,把着全公司的“瓶子口”——全公司40多种产品,每月50万吨运输量,每年20多亿销售额,全从他手里进进出出。他手里紧俏的汽油、柴油、煤油、石蜡、石油气、沥青等可以换来多少笑脸多少逢迎。
有权当为改革使,不谋私利留骂名。
运销处拥有300辆自备车,这对于每年500多万吨的运输量还远远不够。而一大批用户的自备罐车长期闲置在工业站的线路上,还要交付停车费。李伟峰利用自己的权力位置,将9省市13个企业的代表请到茂名,提出兼顾国家、企业、用户三者利益的管理办法——车辆联营,由运销处统一管理、统一使用、统一维修,运输收入按比例分成。这一改革,“死车”变活车,三年间车辆联营收入达二千万元。
发展油气联营,搞活销售渠道。李伟峰跋山涉水,到省内各地和广西、云南、贵州、福建调查研究,联营公司发展到50家,实体联营(生产联营)18家,三年为国家增收一亿元。
建立信息反馈网络,使运输销售管理科学化。在国内设立了41个信息点,建立了2000多份用户档案……
你李伟峰权力那么重,交际这么广,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差,你运销处能是“清水衙门”?
12
李伟峰说:“运销处就是要做清水衙门。”他根据用户爱往一些干部家里偷偷送礼的空子,作出明文规定:一律不准在家里接待用户。
用户的各式亮相都只好在亮堂堂的办公室里。
一个50多岁的妇女走进李伟峰办公室。她掏出香烟亮了亮:“我知道你不抽我的烟。”却接过运销处长的“阿诗玛”,话语和烟圈一块儿喷出来:要20吨石蜡。
“要石蜡做什么?”
“做蜡烛。”
“给哪里做?”
“××公社×××大队。”
“不行!那个单位滥用过我们南海牌的商标。经营作风不正!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再出来搞这些事了。”
“唉,我早不想干了,可是贸易公司非拽着我。”
正在这时,市油化公司一个人匆匆走进来,把一纸购买50吨石蜡的批文送给李伟峰看,那上面分明有茂名石油工业公司计划处的公章和他李伟峰的签字。
“假的,快扣住人!”
李伟峰拍案而起!
13
也有人说:“李伟峰不带粮票可以吃遍全国。”
那是想象。车去广州过开平,已到中午,那里有他们的联营网点,只要一落脚,好酒好饭当上宾。没有业务上的事,不去。车头向路边小店一靠,两块钱,半小时,吃饱上路。
广州一家用户用过茂名的气,派一位副局长到四海酒家定了两桌“高规格”,点科长,点处长,都是实权派,“不去。”李伟峰一句话,挡下一堵墙。
深圳、佛山来的人有些埋怨:你们搞的一点也不活!
李伟峰:我们要一身正气去改革!约法三章:出差不得提前打电话给用户;不准私自接受用户宴请。
14
李伟峰也被人揪过小辫子。
“你们领导干部多分了鱼!”
“查!”
一查是真的。怎么回事?
福利组到用户所在地去买鱼,用户最后加一筐:“这是送给你们几位领导的。”
经办人回来让司机把鱼分送到领导家。
为这筐鱼,党委、后勤、福利组层层作检查。李伟峰说:“以后分东西倒过来——先基层,后机关,最后是领导。福利组不应该只是领导的福利组。”
15
领导正了风气正,行为正了嘴巴硬。
云南闹旱灾,百辆汽车来拉柴油。加油组四个人连夜为他们装好车,货主感激他们的劳动,送来500元加班费,分了。
李伟峰大发雷霆:“这笔钱要退还人家,加班费我们发!我们既要搞活,又要守法啊!”
他批的是干部——管理不严、失职。工人是辛苦的,四个人中有两个女同志,丈夫在家里看着孩子,她们才来加班的。
财务科把500元给汇回去。许向东到云南去开联营会议,一再向云南交通厅道歉。交通厅的人说:“你们也太那个了……”
16
1987年春,全国各地出现了一些“油耗子”。广东也不例外,这里一个“加油站”,那里一个汽油桶。有人议论起来:运销处怎么管理的?是不是有了漏洞?
运销处派人装扮成用户,混到茂名大酒家、四海饭店里,很快摸清了底细,有些石油部门分到油指标,利用国家对石油实行平价和议价两种价格,平价进,在当地以议价倒卖出去,一转手就成了万元户。
李伟峰找到公安局、财政局、税务局、消防队,组成联合调查组,查封了一批非法卖油点。
有人打横炮:“运销处管过线了!”
17
茂名人有痛苦,他们不吃请,不收礼,有时候却要为工作请别人,“意思意思。”
中国有共产党员4000多万。每一根纤维都纯洁,焉愁党旗不鲜艳?每一个音符都谱正气歌,焉愁华夏不振兴?
18
一身正气的茂名人。
调度主任黄国平按规定给一个用户派了5个火车皮,用户给黄国平送来200元酬金,黄国平如数交给组织上。一个用户贩运一车皮蛋,先送上一筐给黄国平,黄国平严词拒绝。用户感慨地说:“我走南闯北,没有哪个车站不要东西的。茂名好,不给东西也办事!”
公司在双山建宿舍,工程处核算自来水管费22万元。房建处审核为19万。工程财务科长陈道永又砍下4万。包工头带着厚礼和红纸包,一个轮次又一个轮次地来进攻。陈道永捧出缜密的核算簿,算得包工头不抬头。
这个即将退休的老共产党员,每年都要用一支铁笔为国家砍下近百万元不合理的支出。
19
公司经理柯居涯到广州开会,省委一位领导同志赞扬他:“你们是广东最大的守法户!”
柯居涯是茂名最好的守法人!
多次到北京,没去过八达岭。公司驻京办事处这次为他备好了车,没等启程出了故障,便租了兄弟单位的车。柯居涯从八达岭回来掏出180元车费交给办事处主任朱福兴:“你不收钱要受到批评!”
公司政工研究会一位干部写文章引用此例,柯居涯用笔一勾:批上:就是用办事处的车去八达岭也应该缴费,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3次让房给老职工,自家住40平方米。他说:共产党人应该住在人民群众的心房里。
20
一位年轻的炉前工告诉我什么叫“催化”——通过活性催化剂把原油裂解成我们所需要的目的物——汽油、柴油、煤油、瓦斯……
凝固的油分子在常温、普通条件下的裂解反应需要几万年才能完成,而催化剂使它们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裂解。
这是“油世界”生产力的解放!
改革,是当今中国的催化剂吗?
这种催化使原来凝固的“油分子”裂解、变幻、升华、淘汰。
21
我的采访还未结束,就任了两年公司纪委书记的叶汝隆应油页岩矿职工的要求,又回去当矿长(经理)。
那天,党委书记张德立用面包车送他出嫁“大西北”,途中甩了句:“你的副厅级还给你保留。”
等级森严,这是中国当前的现实。可是叶汝隆不在乎这些,他从烈士子弟到党员、到“右派”到矿长、到纪委书记,是和共和国同步走过来的,是和历经曲折的党同步走过来的。在他当纪委书记的两年间,他深切感受到商品经济发展初级阶段所带来的阵痛。共产党人将以它的宗旨和奋斗来减轻这种痛苦,而决不能去增加这种痛苦!
他上任第一天就逢上了难题——矿上铁路出了“车祸”。
他赶到现场,看到铁轨旁边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面容枯槁,目光麻木,原来是从外地流落到当地,摔了腿,民政部门不管,公安部门不管,有人把他抬到了矿上的铁路边……
望着躺在地上的人,叶汝隆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历史画面,39年前,一支队伍在深夜攻进了大上海,他们为了不打扰熟睡的上海人民,裹一身硝烟睡在了马路边。当时目睹了这个动人境景的一位外国记者向大洋彼岸发出了一则报道:中国共产党有这样一支军队,蒋介石回不来了。
于是,从亭子间、从苦力场、从里弄、从纺纱厂传出一支庄严的歌: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朋友们,还记得这支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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