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饭店“引进”之后
卞之琳
这几年,一些大城市盖了不少合资经营的豪华饭店,有的敞开大门,欢迎中国人出入。也有的虽没有挂“华人不得入内”的牌子,但中国人入内,是见不到好脸的。
我不能淡忘,我曾亲历了一个与此相映成趣的场面。去年12月我应邀参加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和港大、港中大等高等院校联合举办的一个学术会议,12月29日回京,因为主方未能为我预购到中国民航的机票,只好乘香港国泰航空公司的班机。一早到启德机场国泰港京线柜前办登机手续,不料起飞时间临时推迟(因为北京当天清早忽然下起了大雪)。我不愿预定另有别事要办的送行朋友在机场楼外区咖啡室无限期久陪,多亏朋友想得周到,前去跟柜上一位女工作人员打一个招呼,请她在换班进内区的时候照顾一下我这个单身上途的年迈旅客,因为我反应欠灵敏,行动欠利索,又不会说广东话。这位普普通通的姑娘,红制服上有号码(我没有看清楚),显然不是标的什么模范之类的称号,当即一口答应。她带我穿行曲折的径道、纷繁的关口,还帮我填写出境表格。启德机场,也许因为班机多,不像北京机场有专用候机室,只有一个大通用候机廊,在许多免税商店的正对面以及左右排列了一把把座椅。那位姑娘就在人丛里帮我找座位,没有空位,就请年富力强的男旅客给我让座,她不管你是黑头发、黄头发,中国人、日本人、西方人,一视同仁。一会儿登机闸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我也依次站到队尾。那位姑娘瞥见我在那里,马上走过来用英语对我说不用排在这里,就把我带到队前位置,赫然列于两三位金发乘客前面。谁知起飞时间又推迟了,登机闸门也改了,排队乘客散开了,这位姑娘再带我找座位,她就告诉我登机时间可能还要推迟,内区也有咖啡室,可以先去从容吃点什么,到时候她会来找我。登机时间终于到了,她就和另一位男青年工作人员过来找我,把我带到了登机闸门口,当即由她亲手用钥匙为我首先开了门;为避免我身受即将涌入的登机人流可能的冲撞,随手又关了门,她仍然不管后边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这样周到,她图什么呢?难道是图我这个老头子的不值一分钱的一声“谢谢”吗?在这块目前还没有回归祖国的地区这看来是寻常小事,司空见惯,但要是把地点换到我们的一些大饭店之类,不就反成咄咄怪事了吗?
近年来我们从香港引进了不少大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事物;另一方面,从街头到电视荧光屏上,也涌现了五光十色的所谓“港派”、“港风”、“港气”,实际上是已渐趋过时的“时髦”花招。国门开了,我们的眼睛也得睁大一点,看看这块老牌殖民地的中国领土上普通老百姓绝非都是洋奴;而在世界上,任何民族自尊心都是不会过时的。
当然,我们也得改革一下,清掉自己历史悠久的土产污泥坑,才有利于开放,才不致污染外来的良好事物。引进服务,不仅仅是盖上几栋豪华饭店就算了事。不是吗?最近又见报载一家饭店门内门外、柜前柜后,变成了“倒爷们”倒卖高级洋烟的活动场地,好不热闹!我想,为祖国兴建这家高级宾馆的香港爱国闻人要是听说了,真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第8版(副刊)
专栏:名城漫步

瓷都景德镇
沈世豪
浓烟,浮尘,如云似雾,难见明净的蓝天。有人细心数过,景德镇市区竟有500多根烟囱。每根烟囱下面,日日夜夜都有大火熊熊燃烧,在英语中与中国同名的瓷器,就在连绵不断的烟火中诞生。
外国朋友称赞景德镇人是
“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因为,论污染,已和它久享盛誉的瓷器一样,在全球首屈一指。就这个意义说,若中国是“瓷器之国”,景德镇也堪称“瓷都”。不过,一个现代化的焦化煤气厂正在施工,密如蛛网的煤气管道正在铺设,不久,全城将用自动控制的煤气烧瓷器了。景德镇将会拭去烟尘,骤然变成史学家们考察瓷都悠远历史的“出土文物”。
绕城而过的昌江,静静地流淌。江畔,有一条驰名的明街,青砖门楼,巍然耸立。乌瓦,垩白的高墙,吊檐斗拱,气派不凡。唯有那窗户,开得太小,太小。潮润润的麻石街,已经被水泥路替代了,抬头一看,一个挑坯工,挑着一担碗坯,正颤悠颤悠地迎面走来,一根细长的桑木扁担,挑着数百个横放在木条上的瓷碗。这祖传的绝技,令人惊叹,又让人产生莫名的惆怅。然而,就在你不经意处,一座古朴的门楼里,却悄然伫立着现代化的瓷厂。穿着洁白衬衫的女工,娴静地坐在由电子计算机控制的自动流水线旁操作。
踏进景德镇陶瓷馆,又仿佛走进了历史。“集历代名瓷在一宫,述千年史迹于一时”,里面陈列着数万件展品,琳琅满目,百态千姿,令每一个来访者心荡神摇。人类艺术的曙光,源于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和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制造。据考古学家考察,远在新石器时代,景德镇就有人类繁衍生息,现在仍存有以“印纹硬陶”为主的新石器文化遗址。但是,在源远流长的祖国陶瓷史上,景瓷却是后起之秀。东汉时代,这里的人民开始筑窑伐木,烧制陶瓷器。崭露头角是在唐朝,它吸收了南方越窑青瓷和北方邢窑白瓷的优点,创造出一种兼具青、白二色,号称“假玉器”的新瓷,饮誉瓷坛。公元11世纪开始进入它的黄金时代。宋代又推出独具风格的影青刻花、印花瓷而举世瞩目。宋景德年间(公元1004——1007年),皇帝赵恒命进御瓷,器底书“景德年制”四字,从此,景德镇之名逐渐代替了原名昌南镇。历代帝王常将景瓷作为珍品赠给外国使者,在国际市场上,价值与黄金相等。明初郑和七下西洋,把大量的景德镇青花瓷传到国外,更是风靡世界。
西郊的枫树山,枫树不多,漫山遍野的杉林,云淡风轻,绿韵无边无涯。一条红泥小径,弯弯绕绕,恰似从瓷都伸出的臂膀,多情地搂住一片雄奇的清代古建筑。那是古窑,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瓷都之梦。这里特地保存着制坯、琍坯、上釉、彩绘、烧制等一整套原始的手工制瓷工艺。低矮阴暗的作坊,古朴的木轮坯车,斑斑驳驳的松柴窑,还有赤着上身艰苦劳作的制瓷师傅……“东方瓷国”遥远而并不陌生的年代,充满辛酸苦涩,给炎黄子孙留下了严峻的思索。值得欣慰的是,就在这个最简陋的作坊里,却烧出了最精美的仿古瓷而轰动世界瓷坛。日本朋友捷足先登,争相前来订购。而今最时髦的三阳开泰古窑出的产品又进入群芳之列。古窑,古瓷都是不朽的雕塑,人们尽可以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但景德镇人知道,在激烈的瓷业竞争中,需要创新,才能使中国的瓷器——这在外国人心目中与中国二字含义相同的字眼——不断焕发异彩。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孤驼
李经纶 诗 马波生 画朔风卷着飞沙,穷荒天尽头处,走过一只孤独的骆驼。她举头问天,带着几分疑惑。从恐龙时代到现在,你承受过多少重驮?你的眼神哀而不怨,只有一滴清泪,挂在你的眼角。走呀,走,一起,一落。你步履蹒跚,你累了,前面,依然是无边空阔。有人说你是沙漠的船,老在沙海飘泊。有人说你的方向在心中,当你踏越长夜的沉默,当启明星在空中闪烁……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读《老舍和中国文化》
胡絜青 舒 乙
三年半以前,在第二次老舍学术讨论会上,点出了三十多个有待开发的老舍研究课题,诸如老舍和文化、老舍和宗教、老舍和满族、老舍和外国文学、老舍和古典文学、老舍和曲艺等等。我们当时企望老舍研究出现一个新的局面,我们期待着研究成果的诞生。今天,我们读到宋永毅的《老舍与中国文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终于等来了!”
在这以前,在老舍研究中已经出现了一大批相当精采的论文,它们是深思熟虑的,其学术水平也已大大超过了五六十年代。
然而,人们期待着一批更加开放、新颖、深刻的老舍研究专著的出现。
宋永毅的这部书接触了几个新领域:老舍和满族民间文化、老舍和佛教文化、老舍和文人文化、老舍和西方文化、老舍和民族的变态心理、老舍和东方伦理、老舍和北京士大夫文化、老舍和半殖民地文化、老舍和风俗文化、老舍和美食文化、老舍和民族性格等等。要真正了解老舍,离开这些课题,恐怕相当困难。
使我们特别高兴的是:这部书在借鉴新研究方法和运用新观念的时候,有意识地避开眼下的时髦病——“绕着脖子说话”、故作深奥的时弊。作者把注意力放在研究对象上,一切由实际出发,在老舍作品上和在老舍本人身世上下功夫,谈得有根有据,实实在在,不搞“空对空”。我们赞赏这种做学问的态度。
这部书敢于指出前人论点的不足。比如在分析虎妞的爱情的章节中,和在论述风俗在老舍作品中的地位的章节中,便可找到印证。这样标新立异,旗帜鲜明,求证严谨,既不给人武断的感觉,又使人读起来饶有兴味。
审视问题的角度一变,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局面。一些过去不受重视的作品反倒成了热门货,譬如《牛天赐传》、《离婚》、《二马》;一些一贯被视为缺点的东西反倒成了优点,譬如《猫城记》中包含的那些对国民性的非常中肯的批判,譬如幽默的因素成了应该借鉴和发扬的品格。这种挖掘真叫人看着过瘾!
(《老舍和中国文化》由学林出版社出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春雪
王中朝从山上走下来的樵夫使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增添了炭火的温柔我用素雅的笔调将雪抹成野花野花飘飘绕着蓝烟雪花在槐树上久久徘徊等我饮完杜康便把二月填进《清平乐》在淡淡的红梅上发表踏雪者便在清词丽句上系一些甜酸苦辣暗香的黄昏拂净往事待樵夫的炭火暗淡中国侧卧着让雪花变成微雨淋黑馥郁的原野长绿一本新的辞典


第8版(副刊)
专栏:

西柏林的第一眼和第二眼
朴康平
离开北京,横贯亚欧,第九天到柏林。那会儿天刚亮,是东柏林。一行老小千辛万苦,寸挪尺挪地通过海关,进入西柏林,早已精疲力竭。但是必须马上去换钱、买车票、打电话,稍稍安顿一下,便又振作起来出发了。
这时候的这种疲惫,其实挺有象征意味,它所面对的那种刺激当然也就不是单纯的了。
迈出动物园车站的大厅,是认真地看西柏林的第一眼。这一眼永志不忘。
那一瞬间阳光灿烂,在这之前和之后的一大段时间其实都是雨。所以说这段阳光来得是时候。
本来已足够斑斓的一切在阳光下更其斑斓,那色彩多得让人难以承受,甚至根本不相信世界上的颜色怎么会一股脑儿地让人家都堆在了这个角落。在车站前的几条路上穿来穿去,脑子里只有四个字颠来倒去:花花世界世界花花。后来下雨了,太阳雨,撩得花花世界更有风韵。
然后,我们去了联邦德国的中部,在那边生活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原路退回,又到了西柏林。那天秋雨绵绵。
还是早晨光景,还是动物园车站,还是那大厅,还是那几条路。不自觉地,心里是想着要找到第一眼时的感觉的。可是,没有了。
物是人非。
三个月前能看到的今天同样尽收眼底,季节变换、气候因素并不能干扰一切,而感觉却是明明白白地大变了:那时候我就是在这里被真地激动了吗?这个发现足以让人惊呆半晌。
然而很快就踏实了——世界上的事原来都这么简单。我想,当我有机会看西柏林第三眼的时候,一定就像看我家中的火炉,平常,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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