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斗牛说
刘征
牛,秉性憨厚,却是好斗的。西班牙的斗牛举世闻名,那是人跟牛斗。从电视里看到,斗牛士凭借一块红布,辗转腾挪,引逗发怒的牛总是误触在红布上,人得以安然无恙。最后是三把刀子致牛于死。让人一边看一边心跳,确是一种惊险的技艺。
我国有些地方也有斗牛戏,但却是挑动牛跟牛斗,如同斗鸡、斗鹌鹑、斗蟋蟀那样。人斗牛,牛有时伤人。牛斗牛,人只是站在一旁悠闲地看热闹,既有惊心骇目之娱,又无断胁穿肠之忧,在冒险里渗透着中庸,何等妥当!
但我亲见的斗牛,不是戏,而是一连串可怕的麻烦,至今想起来还要倒吸一口凉气。话说“文革”期间,我们的干校在“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凤阳。地处南北之交,耕田主要用水牛。一天夏日中午,忽然传来喊叫声,说是两头公牛打起来了。大家赶快跑出来看。那战场是在水塘里,两头牛如同两个庞大的水怪,拒撑翻腾,头角臀尾时隐时现。看那水已经搅成一池泥浆,两牛每一顶撞和转身,都激起巨大的波浪。水柱一溅丈把高,扑在塘边的小路上,变成一片泥泞。围观者,目瞪口呆,却束手无策。直到一头牛战败逃走,大家才松一口气。
但事情并没了结。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忽然哨声急响,紧急集合,说是那两头牛又干起来了。原来老哥俩拴在靠近的两个木桩上乘凉,不知为什么凉也不乘,觉也不睡,又打斗起来。四只大角针锋相对,顶在一起,两个巨大的臀部忽地转在这边,忽地转在那边。糟糕的是,战场紧挨着宿舍的后墙,墙是土甓垒成的,牛屁股如果撞上土墙,马上会墙倒屋塌,真是危急万分。
牛相斗有个特点,只是瞄准敌对一方干,绝不伤害劝架者。人虽然能够靠近,可是两只牛头顶在一起真有千钧之力,谁能拉得开?不知是谁急中生智,出了个好主意。用两根又粗又长的绳子分别拴在两头牛的后腿上,仿效拔河,每边站二十几个小伙子朝两边拉。大家用尽平生之力,好容易在两个牛头之间拉开一道缝,一脱离接触,其中一头自知气力不济的牛趁势逃脱了。一场杀得天昏地暗的大战才算归于沉寂。
如今仔细想想,颇有些费解。两头牛如此誓不两立,自然并非为了牛界生死存亡的大事。退而求其次,说是为了改进耕作方法各执己见吧,可何至于武斗,而且耕起田来都是慢吞吞的,并没有两样。说是三角恋爱,为了争夺情侣吧,可身旁确实没有一位如花似玉、娇滴滴的牛小姐。想来不过是为了你瞪我一眼,我踩你一脚,你多喝一口水,我多吃一口草,为了这些鸡毛蒜皮动这么大肝火。牛呀牛,你身躯庞然而大,心胸却为什么如此渺然而小呢?
从另一个角度看,牛要算得第一流的讽刺家。虽然无意当演员,可是它们演的“二人转”,却活活画出了人们之中那些不惜肝脑涂地、使出全身解数搞内部摩擦者的可憎而又可怜的状貌。
然而牛毕竟是牛,不搞阴谋小动作,它凭借千钧的气力和犹如快剑长戟的两支大角,可以与虎相斗。据说牛遇到老虎,就把臀部对着山崖或大树,以绝后顾之忧,把牧童保护在胯下,把两角直指虎头。几番较量,牛越战越勇,老虎莫奈牛何而气力已尽,只好落荒而走。为保赤子而凌虎威,牛啊牛,你又不愧为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了。
可惜得很,某些搞内部摩擦的专家,在这方面却偏偏远不像牛。他们在共同事业的一些重大难题面前总是回避退缩,尤有甚者,管他赤子不赤子,先捞一把再说。如遇此情你说可怎么好!我想,先试着把他们拉开,拉不开就撤换。春日载阳,有鸣仓鹒,别让这号人影响我们的春耕。
                      (1988年1月)


第8版(副刊)
专栏:

  又想起了老舍先生
冰心
舒乙把他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拿来让我看了,并让我写序。我打开书本就不能释手地看了下去。关于老舍的关坎,在他自己的作品中,特别是《正红旗下》,我已经知道了不少,至于他最后的那道关坎,因为那时我自己也关在牛棚里,还是我的远在兰州的女儿吴冰写信告诉我的!
至于他的爱好,看了这本书,我才感到我知道得太少了,老舍真是个“不露相”的“真人”!比如他会打拳、唱戏等等,我们从来没听见他讲过(如果我们早知道了,我们的孩子们非请舒伯伯打一两道拳、唱一两句京戏不可!)至于爱花、养猫等等,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到他家里去时才看见的。
讲起他的“行善”、“分享”和“给人温暖”,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圣经》(他是一个基督徒,这我从来不知道。我却是从中学到大学,都受的是基督教会的教育)。他说《圣经》的要义,是“施者比受者更为有福”,这我完全同意。我认为在“行善”上,老舍是个最有福的人。
老舍和我们来往最密的时期,是在抗战时代的重庆。我住在郊区的歌乐山,他常到山上冯玉祥将军的住处。我们都觉得他是我们朋友中最爽朗、幽默、质朴、热情的一个。我常笑对他说“您来了,不像‘清风入座’,乃是一阵热浪,席卷了我们一家人的心。”那时他正扛着重庆的“文协”大旗,他却总不提那些使他受苦蒙难的事。他来了,就和孩子们打闹,同文藻喝酒,酒后就在我们土屋的廊上,躺在帆布床里,沉默地望着滔滔东去的嘉陵江,一直躺到月亮上来才走。
不久他就住到北碚去了,我听说他在北碚的一次什么会上,同梁实秋说了一段很精采的“相声”,可惜我们没听到。
当然,“知父莫若子”,舒乙知道的关于老舍的事情,比我们都多,但是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些事情,比如很微末细小的见、闻,思想等等,没听他说过,别人也会不知道的。我曾写过关于老舍的一段话,在此不妨重复一遍:“一个人民艺术家、语言大师、文艺界的劳动模范的事迹和成就,是多方面的。每一个朋友对于他的认识,也各有其一方面。从每一侧面都能投射出的一股光柱,从许多股光柱凝聚在一起,才能映现出一位完全的老舍先生。”
这是铁的事实。
(附图片)
老舍像 丁聪画


第8版(副刊)
专栏:

  交友之道
叶延滨
受蒙代罗国际文学奖组委会邀请,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访问了意大利。我们在意大利的游览观光活动,主人全部委托旅游公司承办。短短一周时间有8位导游先后陪伴我们,以至他们成了我们最熟悉的朋友。
D先生30来岁,他的任务只是从罗马机场把我们送到饭店——半小时的任务。然而这半个小时他的嘴就没有停,从意大利的工农业讲起,直至烟草业由国家专卖,使你怀疑他是经济专家,然后夸罗马。他正夸耀罗马,公路上警察临时戒严,大杀风景。他谈锋一转,告诉我们现在是小偷最多的季节,因为“教皇召来了世界的旅游者”,又提醒我们“出门要叫黄颜色的出租车,当心让人敲竹杠。”然后很客气地问:“中国大概不会有这些事情吧?”
罗马的名胜古迹很多,但我们在罗马停留两天只能观光一些主要的古迹。E女士已是两鬓花白的导游,在参观万圣堂的行车途中,她的多嘴多舌让我们受益匪浅——“这是古罗马城墙。”“这是骑士学校。”“这是全世界唯一的水钟。”“这是人民广场,纪念碑是从埃及运来的。”“这是沉船喷泉,不吉利。”“这是水道大街,价格昂贵的商业街,所以又叫‘女人的天堂,男人的地狱’。”“这是希腊咖啡馆,司汤达、哥德、果戈理都在这里喝过咖啡,不过现在的价钱是现代化的啰!”……那天上午她的任务是带我们参观万圣堂,然而她一路上多嘴多舌,让我们看了更多有趣的地方。没有她的介绍,会有多遗憾?!作为客人怎么不把她当作朋友呢?
导游A是一位热情的西西里女郎,在参观巴勒莫大教堂之后,我问她:“意大利信教的人多吗?”她爽快地说:“意大利90%的算教徒,因为受过洗礼。不过现在也有变化,年轻人不经常上教堂做礼拜,也允许离婚和堕胎,比较自由化,就像意大利人的生活方式比较自由化!”导游D先生却对意大利人有另一种认识,他说:“外国人都认为意大利人散漫不爱干活,这不对!我就没有假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睡觉,睡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有时候还会听到导游委婉的批评,有一次谈到中国人与意大利人,导游E笑着说:“我们有一点不同,我们意大利人都喜欢往外跑,而中国人喜欢待在家里。”
无话不谈,大概与这个民族长期处于一种开放的社会环境所形成的性格分不开。导游B是巴勒莫大学经济贸易系二年级的女学生,她利用假期到旅游公司工作。人们说“西西里人热情豪爽是因为那里有太多的阳光”,B小姐除了给我们介绍风光还抽空和我们“拉家常话”。她说:“我认识一个最聪明的男孩子,但他学中文只考了30分!”她还告诉我们她有了男朋友,他的父亲是巴勒莫的律师,正在受理涉及向300人起诉的黑手党案。她说:“西西里没有工业,黑手党的巨额投资影响了西西里的经济,钞票是没有气味的,但与黑手党的关系决定许多人的社会地位,造成了社会阶层的分化。”从B小姐身上我们看到意大利年青一代对现实的认识。
“导游”是一种职业,从他们的言谈中,我深刻地感受到这种职业需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作为基础。我不知道旅游公司的老板怎样要求自己的导游,但良好的职业道德使他们注重交友之道,当每个观光者的朋友,而且是讲求信义的朋友。
尽管每个导游有自己的“工作风格”,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准时。无论你要去哪,导游和司机都会一分钟不差地出现在你的面前。导游在工作时间内,将尽量满足你一切要求。导游A曾带我们外出购买纪念品,跑了七八家商店,A女士不厌其烦地帮我们与老板讨价还价。在离开西西里前,我们只有一个多小时空闲时间,我们委婉地表示没有时间,请导游回去吧,A女士哭着回答:“今天上午我的时间属于你们,让我陪你们在附近散散步好吗?”盛情难却。我们在海滨浴场散步,禁不住大海的诱惑,我和周涛钻进了海浪中,这一辈子算在地中海里泡过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一条小路和一个少女的梦
范建伟 荣富
山间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拽着一座古庙,弯弯曲曲地向山脚下的路伸去。
一个飘着山菊花馨香的清晨,从那座古庙走出一个头扎羊角小辫,脚穿妈妈千针万线缝制的土布鞋的少女。肩上没有了往日拾柴的背篓,被山压弯的腰展得笔挺,步履匆匆地踏上了那条小路。她要第一次走到小路的尽头,去赶班车,上都市。那里有座红墙绿院,能给人插上翅膀,比这古庙还神。
她那满山里走遍的双脚,一接触那条小路就迫不及待,竟忘了回头看一眼满头银丝、站在晨风中为她洒泪送行的妈妈。是啊,这山里穷苦的日子太久远了,她朝夕期盼着能有一天到那绿院里去修炼,丰满羽翼,给古老的山乡带回幸福,让妈妈白发变青丝。
又一个鸟欢雀跃的清晨,一辆红蓝相间的客车稳稳地停在那条青石板的小路与柏油公路的相交处。车上,飘下一位长波浪红色连衣裙、白色高跟鞋的少女。她没有左顾右盼,抬头望了一眼冷漠得一丝不挂微笑的山,秀发一甩,沿着那小路左弯右拐飘然走进那座古庙。从此,沉寂的山野里荡起了朗朗书声。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真假宣纸论
申徒喜
今时,有一怪事:中国画画家买不到真正的宣纸。充斥市面的,大多是质量恶劣(不止是低劣)的假宣纸。
怪不得一位老年的国画家举着一幅用这种冒牌货画出来的画狂怒地对我说:“这简直跟白报纸上画画分毫不差。中国画特有的水墨渲染效果根本出不来。你说说,真货的价钱,假货的质量,我到哪里喊冤去?”
“会不会……”我说:“像假酒那样让坏人搅和了?”
“不可能!上头盖的×××县宣纸厂的大印!”
这位老画家后来经过朋友的帮忙,得到一些旧藏的真宣纸,渡过了眼前创作上的困难。
真正的宣纸到哪里去了呢?
昨天遇到一位了解内情的朋友告诉我:
“好宣纸是有的,都卖到外国赚外汇去了。现在也的确跟出好酒的厂家一样,名气一大,架子也大了;眼前市面上能给些质量低劣的所谓‘宣纸’,已是很大的面子了,说不定有时候还不给咧!因此,经售‘宣纸’等文具用品的各类铺子,都变得又服帖、又懂事。只是苦了中国的画家……”
事情就是如此。说大不大,大不过赚外汇;说小不小,跟祖国文化发展有关。呜呼!
不禁想起陈毅同志在六十年代初帮画家从印尼买藤黄(国画重要颜料)的故事。堂堂副总理兼外交部长,替画家办了这么一件琐碎的却使得画家们至今不忘的大事。
晋朝傅咸“纸赋”说:“盖世有质文则治有损益,故礼随时变,而器与事易,既作契以代绳兮,又造纸以当策。”说的是用纸代替了更古老的结绳纪号,把正在变化发展的事情纪录下来。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已经是知道纸的利害了,所以画家更是不必发愁。晋朝的顾恺之、王羲之、唐朝的吴道子、宋朝的张择端直到近代的吴昌硕、齐白石、徐悲鸿都没有为纸叫过屈,今天你们叫什么屈呢?宣纸厂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会有的!宣纸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山娃  贺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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