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2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乡女〔短篇小说〕
刘绍棠
我的乡土小说,虽不敢说是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出处,但是敢保不是亲历便是目睹,不是目睹也是耳闻。只不过运用写小说的手艺,改头换面,张冠李戴,挖东墙补西墙,添枝加叶或添油加醋,一只葫芦画出两个瓢。人名和地名,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虚中含实,实中含虚。尤其是对我笔下的乡女村妇,或合二而一,或一分为二,有的也难免五马分身,七拼八凑。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是那座庙不是那尊神,是那尊神不是那座庙。我中有你,你中有他,他中有我,谁也不能对号入座,可又谁都照得见自己的影子,写了这么多的小说还没有一个人找我打官司。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这三斧子半的功夫,都是从村妇乡女的舌尖子上一招一式学来的。舌尖子能螫人的一些村妇乡女,大都会看花说草,指桑骂槐,当着秃子骂和尚。说得你无地自容,骂得你体无完肤,咒得你断子绝孙,你挨了螫只能忍气吞声,一还口反倒坐实了她的咒骂。我学会了乡女村妇的手段而写村妇乡女,正可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比如,我马上就写的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乡亲妹子,而且要写她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私事。人要脸树要皮,揭人家的短应该割舌头剁手。半年前我就写了一封挂号信,将我的这个阳谋通知了她,勿谓言之不预也。过了几天,收到她的回音,却是以毒攻毒:“你写得不像,敢羼一点儿假,我见了面就啐你!”这种挑战的口吻,公开性的气魄,反而给我戴上了橡皮手铐又五花大绑。一点不许弄虚作假,严禁以假乱真,我这个写小说的老手也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又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
无可奈何,我只好下乡登门乞教。
这个不饶人的妹子,费了我六缸唾沫,磨短我三寸舌头,才舒展了倒竖的柳眉,柔和了圆睁的杏眼,轻启朱唇开了恩:地名可以近似,人名可以谐音,时空可以颠倒,但是事实必须准确无误。
她的私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儿,知道多少,写多少,宁缺勿滥而不能羼糠兑水,强不知以为知。即便如此,我仍然十分小心,百般谨慎,脱稿之后又恭请她从头到尾过目,一字一句审定。谁想,热脸挨了个冷巴掌,兜头浇了我一筲凉水。这位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金簪儿妹子,看完我这篇颇为自鸣得意的小说,撇了撇嘴儿淡淡一笑,说:“我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挑骨头,你又没写我的真名实姓,假语村言真事隐,我不啐你就是了。”
我虽傻了眼,但仍不耻下问:“你看……我该怎么修改,才……像那么回事儿,是那么回事儿?”
陡地她冷笑三声,三声冷笑,说:“我借给你几个钱下关东,生吞三斤熊心,活咽两颗豹胆,回来再写才带劲儿,才够味儿。”
冷嘲热讽把我惹火了。古今中外文人的老脾气,集大成于我的身上,文章是自个儿的好!我这篇小说好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要想品尝我这字字珠玑的珍肴美味,那得重新长一副好牙齿。文章千古事,妇人之见其奈我何?曹雪芹的《红楼梦》,生前没卖出一文钱,死后一字千金,成了中外书商的大摇钱树,有多少专家学者靠这本书吃饭?卡夫卡活着的时候不过是个缩头耸肩夹尾巴的小职员,没有一部长篇小说不是断尾巴蜻蜓,一死全身都成了唐僧肉,多少信士弟子把他的断尾巴小说奉为《圣经》?他一辈子没娶上媳妇,搞了几回对象都吹了,可见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金簪儿的妈,我那位乡亲老婶子,是一棵十八辈儿贫农出身的黄连树,虽然当了个名存实亡的贫协主任,村革委会的大小新贵却都不敢得罪这位“佘老太君”。金簪儿没有念完中学就回村劳动,村革委会马上便把一顶最时髦的乌纱帽送上门去,委任她为铁姑娘队的队长,泥里滚水里爬,苦力的干活,挨骂的差事。小丫头片子只知逞强好胜,不懂仨多俩少,接过这顶高帽儿就扣在了头上,旱地拔葱成了本村的一名高干。
我虽然摘下了铁帽子,却仍旧头戴紧箍咒,右字号的贱民本不该乱说乱动。然而,黄连树老婶子另有自个儿的眼尺心秤,咬定我是忠臣孝子遭了谗害。我一回村她就打发金簪儿把我叫到家里,我没掉眼泪她倒哭了。从这天起,我不但是她家的座上客,而且是她独一无二的地下军师。她在政治活动中的一言一语都是我的传声筒,一动一静都被我牵着线儿,我们合演了好几年双簧。老娘退位,女儿上台,我仍被留用,充当金簪儿的幕后秀才。金簪儿出马上阵,登台亮相,能干还得会说;每一场的讲用稿都是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捉刀代笔的。虽不过是将两报一刊的假、大、空词句剪接堆砌,但是经过我的巧手补缀,好比将碎皮块缝成了整筒子,蒙得了老当铺的行家利眼。金簪儿并不照本宣科,早已把我那颇具骈俪文和台阁体风味的废话背得滚瓜烂熟,张口一泻如注,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于是,金簪儿博得了文武全才的美名。
母女俩给我的待遇,算得上是当时的最高规格。她家每吃顺口的饭食,我都享用头一份儿。比如黄鼠狼咬死一只老母鸡,鸡大腿归我一人独吞,鸡胸脯子肉切成丝儿拌黄瓜或白菜心,供我自斟自饮下酒。金簪儿啃两只鸡翅膀,鸡翅膀状似栊梳,姑娘吃了会梳头,能把满头青丝梳得像游丝抻面。黄连树老婶子喝一碗稀哩咣当的荤汤,便算享了口福。
金簪儿当了几年铁姑娘队长,为这个小村挣下几十张花花绿绿的奖状,可算立下了汗马功劳。村革委会的头头脑脑哄着她,捧着她,明面上不给她小鞋穿,可就是招工没有她,上大学也没有她。一晃过了二十五,破不完的天门阵,累得她吐了血,趴了炕,坐了病,她才如梦方醒,恍然大悟,摘下纸糊的桂冠跺了三脚,不再上当受骗了。
女大不可留,黄连树老婶子一心想把女儿赶快嫁出去。那时候,柴禾妞子挑对象,好打高射炮。头等对象是军官,二等对象是干部,三等对象是工人,末等的才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谁想这位泄了气的铁姑娘,却一不高攀二不低就,不知跟哪个暗中相好,许是心情的苦闷,一着不谨,失了身,怀了孕,躲到她那个嫁到外村的姐姐家里,假冒她姐姐的名字开了个证明,到县医院打了胎。碰巧本村有个长舌妇嘴上长疔,到县医院开刀,正看见金簪儿被叫进妇产科手术室。于是,长舌妇回村之后便挨家串门下臭雾,黄连树老婶子气出一场大病,金簪儿也从芳草变成了萧艾,母女俩在村中的名声地位都一落千丈。
我回城以后,听说金簪儿出嫁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媒人竟是那个嘴上长疔的长舌妇,使了个闻香上马的老手段,金簪儿是以黄花闺女的身份嫁过去的。
何谓闻香上马?说的是旧社会老年间,有个烂鼻子的姑娘,却想找个相貌出众的如意郎君,又有个根半腿的小伙子,也想找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巧嘴儿媒婆子满口答应,心中却要瘸驴配破磨,把这各有残缺的一男一女撮合成夫妻。两人都怕吃了亏,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偏要当面相亲,却又要掩盖自己的残缺,不被对方发现。媒婆儿眉头一皱,心生一计,她叫根半腿小伙子牵一匹马等候在烂鼻子姑娘家门前,一条瘸腿搭在马镫上,摆出一副倚马而立的姿势,又叫烂鼻子姑娘采一大朵丁香花,一边闻香一边从院内走出来。二人匆匆一面,姑娘转身而回,小伙子上马而去,谁都没有看出谁的破绽。直到洞房花烛夜,双方暴露了庐山真面目,才知道媒婆子那一张巧嘴诓骗了两个蠢货,连呼上当,悔之晚矣。
金簪儿嫁到几十里外的一个穷村,头等壮劳力每天的工值还不如一只老母鸡下个蛋。金簪儿的婆家,更是穷村中的穷户。老公公瘫在炕上半死不活,小脚的婆婆又是个双眼瞎,丈夫外貌傻大黑粗,却从小得了心脏病,受不了风寒,卖不了力气,一入冬就得在热炕头上趴窝。金簪儿骗得一时面子上好看,过了门才明白自己走了一步瞎棋,为了四张嘴吃上半饱,她要比当铁姑娘队长还得卖命。
没有不透风的篱笆,看不见摸不着的臭雾更是无孔不入;金簪儿嫁过来不到半年,臭雾便钻进了丈夫的七窍。这个无能之辈,却是个头号醋缸,一天三更半夜,他关门闭户堵被窝,手提着烧火棍夜审金簪儿。金簪儿问心有愧,死气不吭,挨了三棍子也没有叫唤。不想无能的丈夫蹬鼻子上脸,他见金簪儿打不还手,发了狂像一条疯狗,扔下烧火棍又找菜刀,要把金簪儿大解八块。金簪儿忍无可忍,先下手为强,一个饿虎扑食,猛撞丈夫的胸口,丈夫心脏病发作,躺倒在地上呻吟连声。
“你这条扶不直的井绳,少在我面前混充硬汉子!”金簪儿一边穿衣裳一边啐骂,“姑奶奶要不是残花败柳处理品,怎能贱卖给你这个空有一副臭皮囊的乏货?”
她连夜回了娘家。
打了两年离婚官司,换了几个法官,有男的,有女的,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几位法官都是一个腔调一本经,宁愿扒倒十座少林寺,也不能拆散这对捆绑的夫妻。金簪儿一怒之下,离开了娘家,也不回婆家,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北京城内的民间办学越来越兴旺,只要区成人教育局点了头就能挂牌子。十几位离而不休的老干部、老教师和老工程技术人员,合伙办了个京都大学;花两块多钱买了个压膜烫金的硬壳本,聘请我当一名顾问,还请我开个乡土文学讲座,逢年过节给他们的学员尝点野味。人事部门并不承认这个大学的学历,乡镇厂子却争先恐后挤破了门框,抢聘这个既列入副册又无名的大学毕业的人才。京都大学的牌子一年比一年亮,我的兴致也一年比一年高;看见我的几个师弟当了正牌的大学校长,馋得我垂涎三尺,就感到只当个京都大学的顾问不过瘾。这些办学的老同志虽已花甲古稀,却个个都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不等我伸手开口,玩几个小动作,就抢攻在前,拥立我为京都大学董事长,比校长还高一头。不过,丑话说在头里,这个董事长的头衔,好比西洋某国女王的王位,只能在每年的开学典礼上出一回风头,校务上的大事小情不但不能插手,而且不得插嘴。就连一位发了横财的倒儿爷,花了3万块钱买了个董事当当,也用不着跟我打招呼。
3年前的一天上午,我接到校长的通知,两天后的新生开学典礼上,董事长要亲自给107名新生佩戴校徽,颁发入学手册,同时还要即席讲几句吉利话,美其名曰致训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溜溜闲了364天,这一天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于是,我在我的蝈笼斋里转来转去,精心设计完美成套的动作和词藻,把花瓷砖地踩出了一副八卦图。
忽然,门铃急响,尖利刺耳,好像一辆救火车光临舍下。
我慌忙倒屐相迎,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穿斜大襟浅条褂子的中年村妇,我差一点儿脱口而出,管她叫黄连树老婶子。我记得黄连树老婶子的生辰属相,今年应该六十有三,不会这么年轻;多亏我的记忆好,虽然一阵迷糊,却没有糊涂得葫芦倒提。
“你见着鬼啦!”这位貌似黄连树老婶子的村妇,见我呆头呆脑,眼直发傻,扯着嗓子叫起来,“你像一座肉影壁堵住门,是不是不想叫我进院子?”
我摘下眼镜揉揉眼,又戴上眼镜仔细看,这才认出是几年不见的金簪儿。
“哎哟,原来是你!”我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惊呼,“几年听不见你的消息,你这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空降下来的?”
金簪儿装出一副哭腔儿,说:“三天水米没打牙,到你家讨饭来了。”
从她那淘气的眼神中,得意的脸色上,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识破了她的假相,哈哈笑道:“金簪儿,甭在我这个张天师面前装神弄鬼!中了状元扮作叫化子,你唱的是哪一出《喜荣归》?”说着,我闪开身子,请她进门。
“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也瞒不过你这位杨二郎家的四只眼儿!”她大摇大摆走进来,咯咯笑着骂人不吐核儿,“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是为了上大学才来走你的后门的。”
这位不速之客的惊人之语,虽没有吓我一跳,却把我装进了密不透风的闷葫芦。
把她让进蝈笼斋,一边给她泡茶一边问道:“这几年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连你家老婶子也一问三不知,你这只断线的风筝飘到哪儿去啦?”
“压根儿就没离开北京地面,一直在三环路内外转圈子。”她从斜大襟褂子的暗兜里摸出一盒进口洋烟,翘起兰花指弹出两支,一支扔给了我,一支叼在了她的嘴上。
这个举动叫我大吃一惊,也使我感到金簪儿已经脱胎换骨了。
她离家出走,在三环路的一支私人包工队里当了一年临时工,又在一位离休高干家里当了一年保姆,后来又到这位离休高干的儿媳妇开办的中西餐厅当领班,拿出铁姑娘队长的招数,管理12名从天南地北到首都淘金的女孩子,深得女东家的重用和宠信。她积攒了一笔钱,忽然异想天开,要到京都大学念二年经营管理专业,将来自己也办厂开店,尝尝女强人的滋味儿。然而,她那点大打折扣的初中文化水平,白糟踏报名费。那位念过正牌经济学院的女东家很讲姐儿们义气,日夜帮她复习功课,精心指点,入考,金簪儿竟考了个前三名。昨天她到教务处注册;一向精细的教务长却卡住年龄界限把她拒之门外。
“一过三十他死活不收!”金簪儿气得嘴里吸烟,鼻子冒烟,好像七窍都着了火,“我才三十二,他硬说我三十五,掏双份学费也不卖给姑奶奶一份学生证。”
我拉长了脸子,哼道:“你的年龄过了杠,不合学校规定。”
“好呀!我给佛爷烧香,佛爷转身给我个屁股蛋子!”她怒火冲天,大叫大跳,从嘴里喷出的半截洋烟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直奔我的面门,我一个藏头裹脑才擦耳而过,没被烫伤五官破了相。
我天生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脾气,慌忙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儿,说:“妹子息怒,有事坐下好商量。”
金簪儿手背朝下伸过来,说:“你不是这个私营大学的后台老板吗?那就请你批个三寸宽的条子,叫他们乖乖地收下我。”
“这……这……”我一想到这是明知故犯的违反规章制度,不免又面带难色了。
“姓刘的!”金簪儿断喝一声,翻转腕子,五指如鹰爪,揪住我的脖领子,“你前胸后背都是热的,就是中间没有良(凉)心啦!”
一翻老账,连本带利我欠她们母女的太多了。京都大学本来并非官办,中央和市里的教育部门两不管,我徇私舞弊一回,纪委也不会给我处分,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那……那……”我被憋得脸红脖子粗,声音若断若续,“那我就……给校长……写封信……试试看。”
“还得命令他不许嫌我岁数大!”金簪儿撒了手,把我按坐在写字台前的藤椅里。
我被她这一提醒,才发现她不但上身穿的是一件斜大襟褂子,而且下身穿的是更土气的挽裆裤子;虽然眉眼并不痴呆,脸上也没挂灰,但是整体结构毫无美感。
我皱了皱眉头,说:“看来你挣钱不少,怎么不把穿着打扮现代化一下子呀?”
“我不想招蜂引蝶!”金簪儿噘起嘴,扭着身子,“这辈子栽过一个大跟头,可不敢马失前蹄了。”
她惹得我一阵心酸,我拿起了笔又放下,说:“你得听从我一句话,我才给你写这封信。”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金簪儿装得低眉下眼,“你说吧!我百依百顺。”
我把手一挥,说:“你出我的家门,走到胡同口往西一拐,丁字街上有一家新潮时装店,买一身配套的新潮服装;过马路进澡堂子,洗了澡换上全新披挂,再到西四牌楼的美容发廊艺术加工,然后回来取信。”
“你这家伙是不是在我身上存心不良?”她瞪圆了眼睛,双手悄悄握起了拳头。
“出去!”我拍着桌子大吼一声。
她逃出我家,3个钟头以后去而复返,摇身一变换了个人:披肩发,蝙蝠衫,牛仔裤,蛤蟆镜,旅游鞋,三十二变成了二十三。
“你怎么一下子给我瞒九岁呀?”金簪儿接过我的信,不敢认这个行市。
我笑了笑说:“你那个三十二是虚岁。”
“那也过了三十一啦!”
“我能白给你弄虚作假吗?从你身上扣除八岁给我添寿了。”
金簪儿混入京都大学,两年之后虽没有拿到毕业证书,水过地皮湿也长了不少学问。她回村承包了一个濒临破产的家具厂,半年扭亏为盈,一年大赚特赚,上了报出了名,又打起离婚官司。法官升堂问案,她那空有一副臭皮囊的丈夫,一把鼻涕两行泪,长跪不起哇哇大哭,一手拿着一瓶乐果,一手拿着一瓶敌敌畏,只要法官判决离婚,他就当堂服毒自尽。金簪儿怕出人命,只得撤诉,花了3680元,送她这个臭皮囊的丈夫到公安局驾驶学校,学了两期才拿到实习本子,给家具厂开130小卡车。这以后,金簪儿上京下卫,丈夫跟她形影不离,身穿猎装头戴安全帽,虎背熊腰大块头,活像个御前侍卫,形象十分唬人。
这两年金簪儿名噪乡里,位居北运河女强人之首,令人不解的是却没有被评为优秀农民企业家。我气忿不平,找到主办评选活动的负责人,大兴问罪之师。该负责人不为我的慷慨陈词所动,板着冷冰冰的面孔答曰:“金簪儿作风不好。”我还想千方百计说服他,他却是铁嘴钢牙不松口,只得驱车前往金簪儿家,送上一筐同情,两篓安慰。
金簪儿却一点也不感到委屈,笑道:“我才不想要他给我的贞节牌坊哩!”
“明摆着排挤你,欺负你!”
“是我叫他跟我合演《苦肉计》,他才贼喊捉贼。”
我的脑壳嗡地一声胀大如斗,哆嗦着嘴唇问道:“难道……你的马失前蹄……是他……?”
金簪儿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说:“那时候他下放插队,我可怜他……眼下他正走时运,我得给他留脸。”
望着金簪儿那长长睫毛上坠落的一滴一滴的泪珠儿,我哪里还有兴致追究他们的风流韵事?这篇小说只得到此为止了。
1988年2月蝈笼斋(附图片)
雷猛插图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汀泗桥〔外一首〕
叶文福
我曾在踏鹿山抽过茅针
抽出阳春三月我打成茅饼
那时候我赤着脚
踏鹿山抱着汀泗桥也抱着我
我曾下泗水河捞过弹壳
弹壳一兜一兜地讲述叶挺将军
那时候我裸着背
泗水河喂养着汀泗桥也喂养着我
那整齐湿润的石板街
有独轮车的辙印也有我扭秧歌的脚印
那漏风漏雨的戏园子
有八岁红的声音也有我吆喝瓜籽糖果的声音
放学回家,我偷吃三八队里的黄瓜
那些穿阴丹士林的阿嫂们呢
我是卧在河边那条地坎下
边啃黄瓜边听你们美丽的骂
我曾将天山搂在军大衣里
当我回来当我雄赳赳地回来
踏鹿山还抱着汀泗桥
汀泗桥还抱着我
石林
是一个远古的氏族拒绝死亡
一次悲壮的暴动
以惨烈的失败
赢得了新鲜生动的风风雨雨
和生命之光
任岁月的旷野里
多情罗丹们去雕去凿
去蚀去啃去磨去琢
生命原始的腾挪
成为美的圣殿
赠代代子孙满目琳琅
爱的专注与赤裸
恨的粗野与疯狂
那机智,那困惑,那幻想,那抗争
那生的欢悦,死的恐惧,力的神往
真实永恒地凝固
拒绝文字装璜
把思念贴着石壁
细细我听我闻
那精壮的呼号均匀的呼吸
赠与我一缕缕生命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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