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2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阳光下的小竹子〔报告文学〕
马继红
阳光很好,像金色的瀑布。
我沿着那条新近拓宽的马路,漫无目的朝前走。忽然,视野里映出一个绿色的亮点。走近了才看清,是间小房子。构造简单,一门一窗。门楣上挂着匾,是家小书店。
我好奇地推开门。
“欢迎您来,您需要什么?”声音甜甜的。
说话的是位年轻姑娘。肤色很白,乌黑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隔着镜片,纯净的眸子泛着莹莹的亮光。她坐在轮椅上,双手轻轻地摇动着车轱辘。
“不要什么,随便看看。”
“架子上是新到的期刊,你慢慢翻吧。喏,那有凳子。”
听着她的话,我心里暖呼呼的。
“这店是你开的?”
“还有两个人,都是残疾青年。”
“怎么想起办书店呢?”
“这地方离书店远,大家买书看报不方便。”
我们就这样聊起来。姑娘十分健谈,滔滔话语从敞开的心扉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像一泓晶莹的小溪……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该干点什么。为了这,我憧憬过,奋斗过,也苦恼过。我七个月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还没有学会站,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看着人们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我真羡慕,羡慕得发疯。随着一天天长大,我越发渴求能找点事儿做。可是,许多四肢健全的人都在待业,哪轮得上我们这些残疾人?白天,家里的人都上班去了,屋里格外静,只有几只小鸟在窗前屋后啁啾。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床头的那堆书。尽管书上的故事十分动人,可我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感,一种被生活抛弃的孤独感。
“偶尔有一天,妈妈给我带回来一份小报,名字叫《朋友之间》,是病残青年自己创办的。我一口气把它读完。顿时,心里像敞开了一扇窗,亮堂了许多。原来,我们残疾青年也有自己的组织,自己的报纸,自己的生活,也有一个丰富多采的世界。
“第二天,我下决心去找这个病残青年俱乐部。打开市区交通图,在那片密密的蛛网里,终于寻见了羊肉胡同。这名字起得真逗!我用手杖量了一下,心里不由得敲开了小鼓。这么远的路,我能摇到吗?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一个好朋友,她当即答应陪我一块去。我摇一会儿,她推我一会儿,不知走过多少路口,穿过多少街巷,才找到病残青年俱乐部。我壮着胆子推开门,一位中年女同志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姓孙,让我叫她孙大姐。她患的是重症肌无力,连呼吸都感到吃力,比我的病要重得多。可她却很乐观,一说话就笑,和她谈话,简直是一种享受。
“我向孙大姐陈述了渴求做点事情的愿望。她思忖片刻:‘你能不能开爿小书店?’‘我?’‘对,是你。’‘恐怕不成。’我惶惑地摇摇头。‘别怕,要相信自己的力量。这件事办成了,既能方便读者,又能为俱乐部筹集资金。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发现自己的价值。’‘真的?那你告诉我这件事怎么办?’孙大姐笑了:‘这件事也许很容易,也许很不容易。要先写个申请交到街道,由街道出一封介绍信,送到工商管理局,办理营业执照。再找交通队落实地皮。每一步都需要你自己趟。当然了,除了这些手续,还需要资金、房子、书架以及寻找书刊来源。麻烦事多得很,只要你肯干,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回到家,我把这事跟妈妈一说,妈妈竟流下泪来:‘是不是怕妈养不起你。’站在旁边的妹妹,也急赤白脸地跟我跳开了脚:‘姐,以后我养活你。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当小贩。’
“小贩?妹妹的话把我震惊了。顷刻间,我的信念也发生了动摇。后来,要不是朋友们的鼓励帮助,要不是大家齐心合力一起去办,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事可能早就黄了。”
有人进来买书。她忙摇着车过去招呼。那人不说话,只是用手指指戳戳地比划来比划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从一大堆书里挑出几本递过去,也用手比划来比划去。那人摆摆手。她又不厌其烦地换了一本又一本,直到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双手合十作了个揖。
“你什么时候学的哑语?”我问
“没专门学过,瞎比划。”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对顾客态度那么好,是不是为招揽生意?当然,有这个因素,但并不完全。说句憨话不怕你笑,我就是想多接触人。因为我一直是在蜗牛壳里长大的,见识和经历还不如一个孩子。现在有了接触人的机会,我的嘴巴自然就闲不住。你也许会问:有那么多话说吗?有啊。一人三五句,每天到我这小店光顾的少说也有三百五百的,一天里究竟要说多少话,我没做过统计。反正每天回到家,都觉得嘴巴干得要命,要先灌下两大缸子水,才能吃饭。晚上躺在床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明天不干了。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又高高兴兴地坐在我的小店里迎接顾客。
“你也许觉得很怪,其实一点也不怪。一个人,一旦在社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会摆脱精神的苦闷和空虚,即便再累,心里也是快活的。冬天,这个小屋正好对着风口,没有暖气,炉火也常常灭,冷得像个冰窖。我不能用活动来增加热量,便把身子紧紧地蜷缩在轮椅上,手冻得连钱都捏不住,只好不住地哈气。夏天,这里又热得像个蒸笼,衣裳整天在汗里沤着,透湿透湿,嘴唇却干得暴皮。
“办书店需要涉及大量的对外联络和交往,偏偏我一步路也不会走,碰上个沟坎台阶什么的,能把我憋死。有一次,我去某部门联系事情,好不容易摇到门口,几层高高的台阶把车挡住了。我想喊,隔的太远,里面的人根本听不到。我只好陪着小心,请过路的人到里面给我传个话。等呀等,一点动静也没有。手表的秒针嘀嘀哒哒地从表盘上划过,炙热的阳光以过分的热情拥抱着大地,也拥抱着我。我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还不见人影。最后,一位老大爷出来锁门,他爱怜地问我:‘姑娘,你等谁呀?’我才知道,里面的人早就下班了。原来,这个门根本就不是正门。我懊恼地叹了口气,准备往回摇。不巧,轮胎又被晒爆了,车子沉得像长在地上一样。一个下午,什么事也没办成。我越想越委屈,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地打转转……
“类似这样的事经历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有一回,我还正儿八经地遇过一次险呢!差点把小命都玩完。那天,我到城里去办事,摇着车子刚刚从一条小胡同里探出头,还没有来得及拐上马路,就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撞倒了,重重地掀翻在地上。刹那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发现很多人围着我。我用牙齿咬了咬嘴唇,挺疼的。第一个意识是,我还活着。接下来,我就想到了右臂,千万别摔坏了。如果连车也摇不了,就真成废物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车上,车把摔歪了,头也摔得懵懂懂的,双眼直冒金花。撞我的人要送我回家,我谢绝了。这件事得瞒着父母,一旦让他们知道,准不让我再出门了。我咬着牙往前摇,摇一会儿,歇一会儿,路上碰到不少素不相识的人帮我推。他们问我:‘你是不是姓张呀?’把我给问愣了。你猜他们把我当成谁了,——张海迪,真逗死人了。”
“铃……”一阵响亮的电话铃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她抓起那只又黑又笨、老古董般的话筒,“喂……对,我是呀……缺哪一本?今年的《电大语文》第二期。好,我帮你找一找,……不谢。”放下电话,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蓝皮小本子,用那不太听使唤的手夹着圆珠笔,记下了打电话人的姓名和所需的书目。
“你管的真宽呀!”
“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还有一些方便读者的措施,电话订书、缺书登记只是其中的一项。”
“能谈得具体点吗?”
她缄默了。“没有什么好谈的,都是应该做的。因为我承受的爱太多,不把它释放给更多的人,心里就觉得惭愧。
“远的不说,就说这电话吧。过去,每打一次电话要摇到三里外的一家菜站去,碰上人家盘点、休息,还捞不上打。联系个事能把人愁死。申请安部电话,不要说拿不起那么多钱,即便拿得起,排号也要排上一年半载。有人给我出主意,申请安公用电话。可我一打听,这一片有公用电话。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递上一纸申请。你猜怎么着,不出一个月,就给安上了。人家冲我什么?想从我这捞取什么好处?还不是出于同情和关心。
“有一段时间,我星期天去自修大学听课,书店开不了张,不少朋友就牺牲休息来帮我站柜台。许多顾客也是热心肠,主动帮我联系书源。有的书店师傅看我腿脚不利索,甚至帮我把书送到门口。有一次,我到海淀镇去办事,从这到海淀镇几十里呢,还有不少上坡路。摇呀摇,摇得胳膊酸溜溜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忽然,我觉得轻松了许多。回头一看,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面有点熟,大概光顾过我的小店。他一只手扶着车把,腾出另一只手用力地推着我。‘你……’我不知说什么好。他淡淡一笑:‘顺路。’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到海淀镇街口了,他才收住脚。我以为他要拐弯了,和他道了别。谁知,他竟返回去了。他哪里是顺路,分明是为了送我,才走了这许多的冤枉路。
“还有一次,一个老太太气喘咻咻地跑进我的小店,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闺女,我给你打听了个医生,听说是专门治腿的,这是地址。’望着老人那染霜的鬓发和慈祥的目光,我有点想哭。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腿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可是,老人的一片情意,还是使我为之感动。诸如此类的事,讲一天也给你讲不完。有人说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可我要说地上有无数个太阳。它从纯洁的心灵里升起,它在真挚的微笑中闪光,它的炽热能融化严寒的冰雪,它的美丽能让枯萎的花重新开放。有了这些太阳,自然的丽日照不进的心灵,才有不会凋零的春天,诚实和善良的生命才能不断繁衍,我们的生活才有生机,有活力,让人无限眷恋……”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不由有些吃惊,这是这位小姑娘说的话吗?它简直是一首诗,一首充满哲理的优美的诗。
“阿姨,妈妈让我买一张《电视周报》。”随着稚声稚气的语音,一只小手伸过来,手心里攥着一枚五分硬币。看那孩子的模样,顶多不过五六岁。
“下个星期的报纸还没来,这个星期已经过去几天了,再买就值不当了。”
小孩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她看出了孩子的心思,顺手扯下一张白纸,把剩下几天的电视节目一笔一画地抄在上面。
孩子高高兴兴地拿着纸走了。
“你真不会做买卖。”我开玩笑地说。
“这话算你说对了。有个报社的记者听说我们这个小店两年来销了6万余册书,以为我们发了大财,从老远赶来采访。一问,我们的工资每月只能开出四五十块钱。”
“怎么这么少?”
“我们做的是小本买卖。为了满足读者的需要,我们订了很多杂志,最多的时候达到两百多种。杂志这东西时间性强,一旦卖不出去,压上几十本,这月的利润就报销了。再多压,非但赚不了,还要往里赔。而且,杂志的行情也很难掌握。有的杂志这一期登了一篇好文章,也许一抢而光,下一期没有好文章了,根本无人问津。报纸也是如此,卖一张报,只能赚几厘钱。卖书就更有学问了,据说前门有个卖书的个体户,不出一年就成了万元户。他有他的生意经,紧俏书,提价;滞销书和畅销书装在一起,搭配出售。可这种做法我学不来。
“最不景气的时候,我的月工资只开过7块钱。有人给我算了一笔帐,说我挣的钱还不够功夫钱。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夏天挨烤,冬天受冻,一年到头没个礼拜天,天天从早晨顶到黑,连个懒觉都睡不成。如果仅仅用钱来衡量我工作的价值,也许我早就该关门了。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我离不开大家,大家也需要我。尽管在生活这条小路上,我走得很累,可幸运的是,我头顶上有阳光,金灿灿的阳光;我身边有希望,绿茵茵的希望。有这一点,也就满足了。”
咀嚼着她的话,蓦然间,我觉得她仿佛变成了一棵小竹子。融融的阳光洒在翠绿的叶片上,闪着青春的光泽。在这个大千世界里,她是卑微的,又是幸福的。阳光用金色的爱抚育着她,她用绿色的微笑回报着阳光。
多美哦!阳光下的小竹子。
(因主人公不愿披露姓名,所以,只好奉献给大家一个无名的主人公)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谜的神农架
柳嘉
神农架是一个谜。谜样的山林,谜样的天地。人们到这儿便沉浸在迷离、惊叹、追寻的情思里。
难道这不就是一个飘渺的梦么?梦总是把许许多多不相识的人物、不相干的事物、不相连的遐想凑到一起。神农架便是一个充满了梦的境地。
这地方,其来历可追溯到中华民族的始祖神农帝。是他在这儿搭架采药,救活一方百姓,而自己却坠岩牺牲。神农架的首府松柏镇便是一座古城。玉皇阁曾留下唐代卢陵王被贬房州时的足印。张郎阁相传是汉丞相张良所隐居。在这里岂止人,连植物也饱醮古今之情。被称为活化石的银杏、鹅掌楸、连香树、香果树仍然蔓生在这莽莽的山林。寿已千年的巍峨的铁坚杉,苍苔斑驳的主干不知凝聚了多少岁月的风霜,葱郁挺秀的繁枝又显示着多么蓬勃的生机。
在这儿,神秘的山林竟能把不同的气象撮合到一起。冲天的云雀与雷电相交替;狂飚与宁谧只相隔须臾;红日和雨雾轮番妆点门楣;把山峦裹得紧紧的云海霎时让位给半壁青黛、半壁黄金。啊!这神奇的山不也是冥迷的梦?地域不同才有寒暖的不同,但这里却是“山脚盛夏山岑春,山麓艳秋山顶冰,赤橙黄绿看不尽,春夏秋冬最难分。”人世的炎凉在这里一天就可以尝尽。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神奇的山能把天涯缩成咫尺。在这儿能找到天山的云杉、西藏的乔松、新疆的核桃、日本的落叶松、加拿大的糖槭。燕子是最敏感的候鸟,季节来临便千里迁徙。而神农架的金丝燕却一年四季从不离去。我登上燕子垭的百丈峭壁,只见成千上万褐色的飞燕迎面扑来,那声浪和风浪使山鸣谷应。
难道这不就是一幅迷离的画么?在这儿,大自然调色板上的色彩总是掺和浸透得那么恣肆。翠绿沾上鹅黄,殷红带点儿赤紫,纯白泛出天蓝。满目烟云,令人耽于幻想。
神农架上的百花千树万草一个比一个俊美。玉兰、海棠、玫瑰、珙桐……而最令人目眩神迷的还是那杜鹃花海。初夏5月,在那墨绿的冷杉、金黄的箭竹和凝碧的灌木丛之间,大片大片盛开着繁花密缀的多种杜鹃,光怪陆离,波涛斑斓,令人眼花缭乱。
如果说初夏的杜鹃轻逸得烟似地迷茫,那么隆冬的腊梅便凝重得云般地扑朔了。南垭山麓的腊梅达4000多亩。丛树小枝、蜜腊金黄,最富于野性的美。每当阳光照临便如烘云跌落山头,一簇簇、一团团,溢金流彩,浓丽得化不开了。
在这扑朔迷离的画面上,最奇妙的还是那跃动的色彩。由于长年无人打扰,山林里的动物十分活跃。花身蓝胸的灰斑角雉、黑白相间的白鹳、羽毛闪光的池鹭、五彩的太阳鸟翱翔于林中。金黄的果子狸、斑花的豹猫、深灰的苏门羚奔跑于山间。雪白的小白鹭、彩色的鸳鸯浮游于清泉。这些斑驳的色彩飞舞着、跳跃着,使山林变得更加狡黠诡秘了。动物中最绚丽的则是金丝猴。“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屈原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刻画出金丝猴杳冥的气质。它毛色斑斓,闪烁如金丝,白面蓝颊,风采动人,往往在原始森林中攀援奔逐,呼啸而过。好像山灵刮起的一股旋风,令人骇异。
红坪画廊把山林的千里画意浓缩于咫尺之间。溪伴山行,花随树走。哪里有泉涧的轻漱,那里便有啁啾的鸟语。哪里有削壁迎空,哪里便有天然的画轴。在红坪是人在赏画,到了继和桥人便进入画里。一河低流,一桥高悬。峡高谷窄,水急流涌。潭黑石乱,瀑飞泉逸。在桥上,只见处处是画,面面是景,人已经被艺术的气氛所包围,所溶化,深感那莽莽丹青的深沉骇观了。
难道这不就是一册读不完的巨著么?它是用天地间最奇妙的灵感,大自然最众多的奥秘写成的。这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五彩缤纷的奇花异草,千岩万壑的迷人风光,数之不尽的地下宝藏,闻所未闻的珍禽异兽,道之不完的神话传说。有哪一座山林比神农架更含蓄深沉?
在山山水水里埋藏着许多疑问。为什么如此众多的被称作活化石的动植物能生存到如今?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的鱼洞出产不同的鱼类?为什么这里有一日三潮的潮水洞?为什么这儿有各种“白变”的动物:白熊、白金丝猴、白獐、白麝、白麂、白色苏门羚,还有白蛇?……回答这许许多多的为什么就够你编一部大自然的百科全书。
奇闻奇事不断从神农架出现,野人的踪迹固然早已举世闻名,但相继而来的罕见事物仍层出不穷。一个颠倒时序、冷暖变易的盛夏冰宫刚被发现,人们又寻到了一种不知名的白须树能使人返老还童。戴家山发现了一块会射出白光的田地,野考队员又找到了可以治疗骨伤的千虫拼成的千脚虫……
啊!归根结底,神农架是一个谜,象梦一样飘渺,画一样溟蒙,书一样艰深。但这谜里却藏着祖国山河无限的美,神州大地无限的富,千百万人向往的奇珍!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北非西亚感兴
王佐良
南岸见闻多少地方有同样的困惑:两个时代,两种语言,两类文明,古老而温暖的乡情,薄薄的一层时髦香粉,为了彩旗、演讲和阅兵。深刻的创伤未被宽恕,到如今姑娘们还在让人轻薄,疾驰的是闯入者的后代和私生子,仗着昨天主子传下的势利,喧闹而放肆,像他们的跑车。一百年的教育和示范,清早饮咖啡读报纸成了习惯,尖面包代替了骆驼背上的烤囊,贪婪地读着北岸的人物风流,酒会上读起了消解论和现代后。默不作声蹲着的一群,肤色和头巾各有渊源,龙蛇在沙漠里沉睡了,眼看着今天变幻的街景,他们心里自有哀乐和主见。这一切增加了伤心人的寂寞,为逃避而把自我放逐,去寻找一个不受侵扰的内心世界,到一处把一处的门窗关紧——可能禁止记忆来半夜敲门?
无用的不朽照例的历史跟踪:真的是克莉奥佩特拉的儿子葬在这里,在这一大堆石块下的斗室之中?千万赤裸的背给鞭子抽出了血,毒日头,路漫漫,奴才们对花岗石有什么情感!旅行者凝视着前人的留字:“让·高克多,1912”——石墙默默地承受了刀刻,也许刻字人两年后就成了马恩河大战中的阵亡者,倒下的时候还在想成家立业,为了无用的、损坏一切的不朽。还是这斐尼基人的港口显得愉快,圆剧场坦然向阳光和蓝天敞开,古老的石柱上有姑娘站着测量,还有那精致的博物馆,陶器的外壳透明如玻璃,大理石的海女光滑如凝脂。或者在码头边的幽静街道上漫步,几棵梧桐枝连枝,修成了一个方顶,给了椅子上打盹的遮荫,彩色条纹的遮阳伞下,几个老头喝着咖啡,不慌不忙,在这里时间即存在,不是记忆的闪晃。
建筑的背后两种时间凝固在两种建筑:白墙,圆顶,黄金和象牙的细部雕刻,升起在蔚蓝的阿拉伯天空;双行的公路穿过立体交叉的长桥,航空港闪着魔幻的千盏灯光,低屋顶,长走廊,一簇一簇的小帽女郎,休想扬眉吐气,枉有你七尺昂藏!世界上所有的酒会都一样文雅而虚幻,今夜的谈话却叫我神往,年轻的女建筑师指着窗外的景色,一串串灯光沿着山坡向大海倾泻,“我在巴黎学了城市规划回来,我为了在这古城里多盖几家时装店,像那串珍珠闪耀在她洁白的胸前?”于是我对北京的四合院动了乡愁,独自在码头边的人行道上徘徊,地中海还有它的清风和艳阳,免了你初来者时代错误的感喟。而透过大幅地图的折叠缝,森林里的火焰正在奔腾,难怪辩论会上的非亚文化人,说得那样坚定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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