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书魂
  ——怀念父亲郑振铎
  郑尔康
“我的这些书将来都是国家的。”这是您——我亲爱的父亲——生前常对家人以及您的老朋友们讲的一句话。
今天,当北京图书馆为纪念您诞辰90周年而举办展览时①,那160来幅照片和几大玻璃厨的藏书,又使我想起了您的这句话……
由于展厅的容量及种种原因,这次展出的书籍,在您的全部藏书中,大概只是九牛之一毛吧。那部在您离开人间后才出版的一函六册摊开着的《西谛书目》,告诉人们,在这宝库里收藏着近10万册我们祖先留下的优秀文化遗产。
从历代诗文剧集、总集、词曲,到小说、弹词、宝卷、版画和各种政治经济史料,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无论就其质量还是数量而言,在国内其它同类宝库中,都是屈指可数的。望着《书目》,我便想到了当年家里那一排排古色古香的书架和满架满架的伴随着您一生的藏书。
为了书,您自奉甚俭。作为一位名作家,您有相当丰厚的收入。但是,您的一生,又几曾穿过一件体面的衣服?又几曾为家里添置过一件考究的家具?直到晚年,您还睡在一张陈旧的木板床上。在许多老朋友家里都有了电视机的时候,您不为所动,说是怕影响工作。您一生粗茶淡饭,每日只需一卷书、一杯醇酒足矣!您的稿酬哪儿去了?每当您拿到稿酬就必去“访书”,日暮黄昏时,您便满载而归——拉回满满一车线装书。对此,母亲往往颇为不满,拉长了脸,而您却总是伸伸舌头一笑置之。
您是一位赤诚的爱国者,因此您的藏书又带有浓厚的爱国主义色彩。在漫长的“抗战八年”里,您没有和许多老友一起去“大后方”或是奔赴抗日疆场,而是留在上海,以您独特的方式进行着战斗——为国家抢救了大量珍贵文献。胜利后,这就是您交给祖国和人民的宝贵战利品,用您的话,这就叫“书生报国”。
30年前,枫叶含丹时节,您奉命出访,意外地在异国他乡的万里长空化成一团火花,从此您离开人间,开始了永恒的太空遨游②。您行色匆匆,没有给亲人留下一句遗言;但是,母亲和我,还有姐姐,牢记着您“我的这些书将来都是国家的”这句话,谢绝了所有登门以高价来收买您藏书的人;把您的全部藏书献给了国家,实现了您“书生报国”的最后一个心愿。
书,书,书,您的一生就是离不开书。书给了您智慧和力量,而您又赋予书以新的生命。用“书魂”二字来赞美您,也许您会笑道:这是儿子在吹捧老子,但了解您的人一定都会同意,和您一起在天国的老友沈雁冰和叶圣陶等先生也一定会赞同的,我想。
1988年12月10日
  注:①北京图书馆主办的“纪念郑振铎诞辰90周年展览”,1988年12月8日至12月22日在该馆展览厅举行。
②1958年10月18日,父亲率我国文化代表团出访阿拉伯联合共和国、阿富汗,在飞经苏联上空时,因飞机失事而遇难。(附图片)
  50岁时的郑振铎 苗地画


第8版(副刊)
专栏:燕舞散文征文

  阳台
  高月泽
这就是深圳的速度吧。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可以站在窗前指点着小街对面那一片碰碰撞撞的小屋。可一转眼,好几幢巍巍峨峨的大楼已拔地而起。于是,原来那片摩肩接踵的房子现在改变了存在的形式,在我眼前更加暴露无遗。单说临街的这幢宿舍大楼,数百个房间尽收我的窗内,犹如现代化指挥中心的大型屏幕。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从银色墙壁上探出来的方舟般的阳台,横看成排侧成行,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现代化部队的分列式。
班前饭后,我常常站在窗前检阅这阳台组成的立体方队。忽然有一天我察觉那方队的秩序有点乱。仔细看时,原来是新迁入大楼的户主们正按照自己的设计对阳台进行封闭装修。我的窗口,先是传进噼啪叮咚哐啷当七音钟声,接着,便映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虹,五花八门,千姿百态,这一尘不染的队伍变成了个花花世界。
在我们这个城市,装修阳台早已成为时尚,并且据说所用的材料一般都用不着自己花钱,厂里拿点儿,单位要点儿,朋友给点儿,反正各有各的路子。所以有人说,既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何不当初设计时就统一把阳台封闭上呢?
但是,在这场急管繁弦的大会串中,独有两家的阳台按兵不动,一个在楼壁正中四层,一个在顶层最右角。我企图与妻子讨论个中奥秘,没想到她对答如流:
“那还用问!不是个笨蛋,就是个懒蛋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三口正吃晚饭,突然窗外马路上吵声大作。妻、子、我,三个脑袋一起挤上窗户看热闹。只见一台巨型吊车,正把一个漂亮的玻璃棚罩从另一辆汽车上高高举起,径直送上四层正中那家的阳台。楼上地下一班人喊着叫着,一会儿功夫就安装妥当。那棚罩完全是豪华型的,银色铝合金的框架、大块落地的暗茶色玻璃,甚至别出心裁地又从阳台向外扩出一大截。那气派,让人想起商业区富丽堂皇的橱窗,使四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阳台封闭罩一个个黯然失色,相形见绌。有好事者问开吊车的司机,得知是几个赞助单位正为某上边儿的公子布置新房。
我这才知道人家远非笨蛋加懒蛋,一丝失落感慨然而生。禁不住,又担心那顶层右角的阳台也出现奇迹。还好,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奇迹总算没有发生。
一个星期天,我又习惯地站在窗前。忽听有人敲门,我急忙打开门,原来是儿子小歌的班主任杨老师。杨老师不是生人,来家访好多回了,但因为她家住得远,过去都是放学后顺路来,星期天来我家还是头一次。谈话中,妻子感激地说:“杨老师,太让您操心了,星期天也不得休息,那么大远的路还往这里跑!”
“不啦不啦,我家也搬到这边来了,?,”她手指着窗外,“就是街对面这幢楼,顶层,最右角那家就是。这回方便了,以后小歌有什么难题,你们使劲喊一声我就能过来。”
顶层,右角。那唯一被冷落的阳台原来是她家!于是我试探着问:“杨老师,您看别人家的阳台都装修得多漂亮呀,您家阳台干嘛不见动静呢?”
“搬过来住下后,忙这忙那的,阳台的事硬是给忘了!——再说啦,咱那家也没多少东西,阳台派什么用场呀!”说完大笑。可是我笑不出,仰望那被遗忘的阳台,它那玉洁冰清的品格,撞击着我的心灵。
(作者单位:沈阳军区政治部编研室)


第8版(副刊)
专栏:

  写给小路
  峭岩
冬晨,雪还飞扬着,他来了,沿着熟悉的小路。他来了,小路将他送到一个温馨的家。
那门紧闭着,消失了笑声。
不需诅咒。
雪地上留下冻僵的忏悔,脚印写在雪地上,一遍,两遍,三遍……9点,10点,11点……门也生气了,怨恨主人的疏忽,没猜对爱的时辰。
把思绪、把时光交给小路吧!
看到了昨天的踪影。
夏天很热,土路上蒸腾着汗珠;他沿小路去了,又折回来;又去了,又折回来;他真想抽回夏天的誓言。
也是夏天,这小路上,他目送第二十个人影的时候,最后一个是她。太阳已疲倦了。
……走到尽头了,还往哪走?重数来路的脚印吧,折向那扇门前,把时钟倒转。
门,紧闭着,像少女的嘴唇。
脚步迟疑了,心也冻僵在风雪里。
他没收回夏天的誓言,脚步又向希冀迈去。他迈着沉重的皮鞋,想踩在她的心上;他从意念中放出光辐射,通知一颗少女的心灵。
他相信,路是有尽头的,失掉的,一定会找回来,以爱的坚贞。
太阳从云隙里露出笑脸,在讥讽他吗?
他又从那扇门前折回,权当是个过路人。
他仍没有怨言,他知道那颗心是纯洁的,像地上的雪。他知道,他等待的是两人共有的。
爱不是奉献吗?那就牺牲一些吧!
和小路一起寂寞,和小路一起等待。
雪,渐渐止了,多么晶莹!地下冬眠的麦苗知道了雪的温热和雪的痴情。
沿着小路,他无休无止地走着,来一趟,去一趟,南一趟,北一趟,划出一条条虚线,这些有声的脚印连成一条线了,很长,很长。
它缠住了高悬的太阳。


第8版(副刊)
专栏:

  天空
  龚相海
  这片思绪逡巡的原野
  常常长满一朵朵蘑菇
  亲近而遥远
  永远悬挂在我们的头上
  即使灵魂在压抑里蛰伏
  渴望也不会消失
  蓄满幻想的眼睛
  终于被天花板折磨得愤怒
  鸟群一样的目光
  便从猛然打开的窗口
  扑向这片属于翅膀的世界
  那么单纯而丰富的诱惑
  歌唱的花朵和梦着的树
  被轻轻摇曳
  一任汹涌的潮水
  漫向太阳和月亮
  雾霭遮不去它
  风雨抹不掉它
  它是鹰和火箭都企图抓住的
  一片最真实又最虚幻的风景
  无论是低下头去耕耘
  无论是被霜雪逼进屋宇
  人们都将不会把它丢失


第8版(副刊)
专栏:

  冬日断想
  ——风华杂文征文编辑手记
  李辉
△每逢年终,编辑们总会在一起做来年的梦。梦是多彩的,也十分诱人,但有的也许永远只是梦,有的则成为现实。风华杂文征文便是成为现实的一个幸运的梦。
△杂文和鲁迅的名字密不可分。不谈杂文,就无从谈完整的、伟大的鲁迅。今天的杂文是否学鲁迅,如何学鲁迅,见解各异,莫衷一是。但有一点必须肯定:鲁迅的杂文绝不是只在旧社会才有存在价值,新社会应该抛弃鲁迅式的杂文,或者只是在纯粹形式上或技巧上有价值。学他的杂文艺术当然可以不拘一格,然而更重要的是学习鲁迅精神,学习他在创作时的那种人格和心态。此次杂文征文启事便说得明白:“鲁迅精神是杂文高扬的旗帜。……也欢迎征文在形式上、风格上、语言上不拘一格,刻意求新。”
△凡文学作品都有“格”,钟嵘写《诗品》,即为品诗中不同的格。格可以是品位、风格,也可以是样式。但格必须随人的气质而定,随内容而定。文无格不成文,然文又不能为格困。杂文尤其如此。征文伊始,各位编辑都确定方针:不拘一格。
△约稿方式也是不拘一格的。为保证征文质量,应该有目的地约来好稿。有了凤才能引来凰。发表高档优质杂文本身,就是最有魅力的约稿呼唤。征文一开张,各位编辑均各显神通,在精选来稿的同时,向文坛宿将、学界精英约稿。或侧重杂文家,或侧重文学家、戏剧家,或侧重理论家。不薄名人爱凡人,质量面前,人人平等。
△在给作家、学者的约稿信中写到:“尤望各位异想天开,独辟蹊径,随性情而发,在风格、语言乃至形式诸方面,不拘一格,刻意求新,拿出令人拍案叫好的‘绝活儿’——您的代表作来。”在发表诸多名家的杂文后,读者来信谈到他们的感受。河北《沧州日报》刘桂茂在信中说:“他们把各自的优势带进了‘杂坛’。‘杂坛’里就有了诗的灵秀、戏的洒脱、小说的生动、理论的深沉……‘杂坛’顿时日见斑斓,热闹起来。”
△7000多篇征文,常常引起编辑的议论、兴奋。基层作者虽无名气,也未必熟知规则,反倒更容易具有自由创作的意识,这就玉成了一些佳作,其质量并不逊于名家,且带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诸同仁闲聊,每看到一篇“怪作”,不免欣喜异常,我们冠之为“平民杂文”、“草莽野花”(取陈独秀“平民文学”之义)。“平民杂文”贵在毫不拘谨,新奇,怪味诡诞,生活细节情趣盎然,讽刺幽默妙语迭出。如无此类杂文,此次征文必然逊色,路窄而无野气。
△格不仅仅是形式。不拘一格,更在于思考,更在于感受。如无十年来全民族的思想解放,绝不可能有几千位作者独立思考、针砭时弊的结晶;如无学习鲁迅直面人生的勇气和胆识,更难有自由的创作心态。不拘一格,装不出,也苦思不出,全仰赖作者的思想深度、学识、良知和性情交融的程度。从写作法程中寻觅,在古书中查找,靠典故加例子,断然出不了好杂文。
△又是冬天来临,编辑们同样要做来年的梦了。明年杂文如何更有生气,就得靠大家“侃”得如何了。春天毕竟是诱人的、充满生机的季节。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天山珍珠
  林茂兰 摄影
  遐晖 配诗
  天上的山是这样高远偏僻
  风在山下驻足,云在山边歇息
  山顶有一座太阳的宫殿
  太阳刚从这里起程,一把珍珠
  遗落在山的怀里
  有了珍珠,亘古的山开始挪移
  沉默中透出晶莹的生机
  有了草地,珍珠在静静回忆
  满背璀璨滚动着
  与太阳一同诞生的希冀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