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2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西影蒙太奇
  李彤
1.西安电影制片厂位于大雁塔东侧一箭之地。
1955年,几位北京来客和两位苏联专家为大西北第一个电影基地选中了这个厂址。那时,这里全是麦田和荒凉的坟地。西影厂史上记着:“大雁塔往东连一条土路都没有,不仅没有路,连稍宽的田埂也没有,筹建处的先行者只能沿着党校的围墙拂麦趟草,一步一步地走出路来。”
麦芒刺身。创业者只记得那年的小麦长势茂盛。
2.在红丝绒的衬底上,从国内外获得的50余件奖杯、奖牌闪着金光或银光——金鸡、金熊、金麒麟……西影厂建厂30年了,陕西省委、省政府在为它举行庆功大会。时为1988年11月23日。
轮到厂长吴天明讲话:“荣誉全部过去了,‘30’这个数字,意味我们面临着第三次零的突破。西影厂是一俊遮千丑,现在更应该看到困难和问题……”
3.两个月以前,我曾来过西影厂。那时候看到的是杂乱的脚手架,柏油路被黄土掩没;听到的是经济上和管理上的重重困难,人心惶惶不安。吴天明正出访美国,人还没有回来,却传来了他要卸去厂长职务另组“天艺”公司的消息。
我带走的是深深的隐忧。
4.省委、省政府关于进一步扶植西影厂发展电影艺术事业的十项政策,在庆功大会上正式宣布。西影职工自发地爆响一阵掌声。
吴天明还是西影厂厂长。有人说,是省委、省政府的十项政策留住了他。
两个月过去,西影人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其转机就在这两件事上吧?
5.两个月过去,西影人面临的困难并未消散。
西影厂副厂长马继龙在大会上公开讲:把西影厂作为经济管理上成功的典型与兄弟厂对比,并不能触及问题的实质。当前各电影厂面对的共同问题是: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关系,国家在宏观上没有政策保证;电视、录像对电影挑战,观众锐减;发行体制尚未改革,制片厂只能拿到发行利润的百分之十几,积极性被挫伤;电影审查制度有待法律保护。在这些问题上,西影厂也不能幸免。
6.吴天明提出“总结经验、整顿厂纪、深化改革、重振雄风”16字任务。
——半个月以前,他把全体导演拉到临潼开会。艺术家们热情的诤言,使吴天明意识到西影厂的良知还在。
——厂庆以后,将把一批经济和企业管理专家请进来,向他们讨教改革良策。
——改革方案已在酝酿,制片厂将划分为几个分公司,试行股份制,在竞争中求发展。
——广集天下贤士,引进艺术人才。我亲耳听到北影黄建中刚答应来西影拍一部片子,吴天明又去求北京电影学院院长沈嵩生:能不能把郑洞天借给我?三年不行,一年也好!
7.放映室和会议室交替热闹着,西影厂拿出四部新片向专家和来宾请教。张艺谋、杨凤良的《代号美洲豹》、周晓文的《疯狂的代价》、颜学恕的《杀手情》、黄建新的《轮回》。中青年导演,获奖导演,西影厂今日之中坚。
不管是褒是贬,不管是惋惜“张艺谋不见了,颜学恕不见了”,还是欣赏他们在商业化大潮中找到了自己新的位置,西影厂明年的年景,总不致于大跌。特别是《轮回》,或许成为为西影厂保持荣誉的力作。
8.深秋的西安南郊,露结为霜。吴天明带领十几位中青年编剧、导演来到烈士陵园,凭吊和告慰已故的两位老厂长。他在履行4年前上任时的一个诺言。
这个场面联结着西影的过去和未来。
9.建厂元老们不会忘记,西影厂的第一部故事片,竟是在一座兼作食堂的席棚中拍出来的。那样的物质环境,将一去不复返。
不必年纪很大的人们也还记得,西影厂“文革”前最不应忘却的一部影片,是1963年拍摄的《桃花扇》,可惜未经发行便遭批判。那样的政治环境,但愿也一去不复返。
10.西影厂厂区南部,高耸起一座秦代王宫。东西长130多米,高27米,其巍峨壮观,令人想起《阿房宫赋》。它是为中加合拍巨片《秦始皇》搭起的外景。
吴天明告诉我,几天前他曾夜登秦王宫。站在那上面俯瞰静静的厂区,他心情激动,但并不曾涌起“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豪情。他想的是:有朝一日离开西影时,我会跪在厂门口大哭一场!
他不会离开西影厂。我想。


第8版(副刊)
专栏:剧谭

  《寻梦》观后
  张颖
三百九十年前,我国戏剧大师汤显祖创作的《牡丹亭》,一直在我国戏剧舞台的历史长河中潺潺流动;时而缓慢而声杳,时而浪花涛涛。其中昆曲《游园·惊梦》尤被人们视为珍品,百看不厌。我们的先辈文人,给我们留下如此纯真美妙的梦,当然不仅是梦。
最近黄宗江把《牡丹亭》改编为话剧《寻梦》,由陈坪导演。在首届中国戏剧节上展演,引起大家关注,不少人认为宗江宝刀不老,又出新裁,陈坪导演亦颇见功力。这样一本古典名著,能搬上话剧舞台,实属难得,又不失原作的精华,诗意盎然。我只有赞叹:美哉!寻梦。
我的陋见以为,《牡丹亭》最为感人之处在于诗意诗情,又在情与意中敷衍出一段离奇曲折的爱情故事,描绘了一个美丽纯情的杜丽娘。又有力地鞭挞了吃人的封建制度。《寻梦》没有背离原作的精神,而且更多地寻求美;天然的美,人生的美,性爱的美。本来这是人最最起码的要求,但那封建的囚笼要把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一生爱好是天然的杜丽娘给枯死了。她的理想只不过迈出闺房,看看天然的勃勃生机,花花草草。她终于看到了天然,蓝天绿草还有绚丽的花朵儿。使她如此惊讶,迷茫若失。她梦了,梦使她懂得了人生的真谛与美好……
导演排惊梦这场戏,十分精采。过去对惊梦这出戏的性爱场面,大都作暗场处理。而话剧的惊梦则在舞台上,直至宽解罗裙,令人想象到那玉质冰肌。而观众的直观却没有半点俗念。而感到这是美,性爱的美,人类生命延续的美,与鲁迅曾讽刺过的,看见女人就会想到什么的粗俗想法绝然不同。中国人长期在残酷的封建思想禁锢下,极端腐败的男权专制下,才把性爱完全扭曲了,把纯洁的鲜红变成了
“黄色”——暗黄色。真是可悲又可怜啊。如今在舞台上又还她原来的色彩。美哉,《寻梦》中的惊梦!
杜丽娘还怎能甘愿再活在囚笼中?她寻梦去;活着时寻梦至花径,芍药栏边、湖山石下,但梦在哪里?爱在哪里?美丽的人生又在哪里?这是多么荡人心肺的追求呀。可惜宗江在此缺少一笔,使导演也大费心机。于是重复了解罗裙那样的表演。这实在是编与导的拙笔。柳梦梅者,那是旖旎的美,没有柳梦梅而作如是行状则不可思议了。不少同志为生前寻梦这场戏出点子,以宗江之聪明,不少神来之笔,如太白翁之出现不嫌累赘。陀孙爷爷与白道姑一场更是绝招。某建议是否可以为杜丽娘生前寻梦,来一曲花颂,或一段予花招魂,让她久已抑郁的心冲开去,尽情地歌,尽情地呼喊。加那么一首诗一段话,可以完善丰富杜丽娘的性格,也许更可以增强全剧的激越之情。或许这也是拙见。
生前寻不到梦,死后还要寻。杜丽娘寻,柳梦梅也寻。这比《牡丹亭》更多情。这就不单是杜丽娘对美与情的执著追求,而是一双男女一起追寻,纯真爱情灵犀一点通,于是达到了完善无疵的美。也许过于浪漫了,过于理想化了。又何妨呢,应该让我们的现代人、未来人看到这种美,追寻这种美。
《寻梦》是诗剧、散文剧,是戏剧的探求。她给观众美的享受,使我们对话剧艺术的潜能有更全面的认识。
话剧能锋利地揭示不合理的现实,同时也能展示美。
《寻梦》是奇葩,秀花。但不是完美无缺。


第8版(副刊)
专栏:燕舞散文征文

  “鞋儿哥”
  杨云堂(彝族)
哥背起我就跑,光着上身,他的对襟衣早脱下来包书本,温在我怀里。泥路上留下一串脚印,歪歪倒倒的。大伙都在雨中小跑,哥背着我超过了一个又一个披油布戴篾帽的娃儿伴,我得意地朝后挥手:“快来呀。”
学校离寨子远,隔着两个凹箐。凹箐里或隐或现的小路难走,可哥仍跑。他很能。我不禁想起早上,我们俩像往常一样迟到、受训、参和大家使劲地读“毛主席万岁”,当时我觉得哥的声音中老是夹杂着喊“报告”时的颤音。
过第二个凹箐了,我觉得哥的手在抖,正欲问哥,忽儿哥和我都躺在稀泥里。我哭了,哥没哭,问我:“疼得可厉害?”我见哥的裤儿卡在股上,肚脐眼也露了出来,沾满稀泥,就止了哭。哥看看后面无人,急背起我回家。
爸妈去折树叶还没回来,哥光着脊背舀了早上他煮在锅里的猪食,从磨房撮来包谷面,和一盆面疙瘩饭蒸了,让我捡些洋芋洗着,就进里屋去了。我洗好洋芋,不见哥出来,就自个切洋芋,快完时,手指挨了一刀,血流出来,慌得我大呼“哥哥救命”,哥满面尘灰地从里屋跑出来,濞个鼻涕抹在伤口上,再扯些灰网覆上,血就止了。我惴惴地问哥:“会死吗?”哥说“不会”,我的心才镇定下来,忍着疼看哥炒菜。
喂了猪鸡,爸妈仍没回来,可能被雨封在山上了。哥和我扒了几碗食,揉了揉烤干了的泥衣服,穿上要去上学,忽儿哥跑进里屋,拿出一双破皮鞋,破口结满麻线和线头,“这底上有钉呢,准不会滑。”说着嘿嘿地笑了笑,绑穿在脚上,背起披着烂蓑衣的我,赶向学校。路上果真没跌跤,哥和我都说,多亏了爸从林场赚回来这皮鞋。也多亏了哥想到它。
阴天里,一下课大家就在灰地里跺脚取暖。哥穿着那皮鞋,起初还卖力地跟着跺,见大伙羡慕地看着他,就不跺了,垂下眼不再望大伙。老师小解回来,凝视那鞋,问哥“猪皮还是牛皮”,哥轻轻地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把脚埋藏在下边。
上课了,我轻轻地跺脚,旁边的哥哥见了,问:“冷吗?”我虽摇着头,可很听话地穿上那鞋,教室里不再有跺脚声了。
整个雨季里,哥都穿着“皮鞋”背我走,一到学堂,就脱下让我穿。
时间滑得快,一年又过去了。学校要测验了,哥没我考得好。放学时,雨又下了,哥背着我跑,又跑在前边,伙伴们在后边喊:“大皮鞋一嘣、小皮鞋一嚓;烂皮鞋,烂蓑衣,小兄弟背大哥哥。”我要下去打架,哥不让,以后大家时不时地叫哥“鞋儿哥”。
后来,家中添了小弟小妹,爸妈挣的工分抵不了口粮钱,就养猪鸡,哥就回家“劳动”。老师来家中说,哥天资不错,成绩仅次于我,只是家务拖累了哥。爸妈看哥,哥总说不去。哥哥不上学,但每天送我走进学堂,才背着小花篮去地里坳间。家里终于买了个书包,给了我。爸妈说:“家里全靠你哥。”
冬日里,家乡偶尔下一两场雪,哥也光着脚板送我上学(那皮鞋让我穿烂了),雪地里留下的脚印,像大人的,我觉得陌生:这不像哥的脚印呀!远看哥的背影,果然见他长了很多。
我长大了就出来读书,哥在家里也一直长,长得做长辈了,前些日子来信说,要我好好念书,家乡这些年好了,扩建了学堂,就缺老师;还说我将来还得多教一个学生呢,他快作娃儿爸了,还叮嘱了许多:热天莫去玩水,冷天多穿衣服……哥还是“鞋儿哥”。
我想,我该写信告诉哥,我像旧时一样听话。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


第8版(副刊)
专栏:

  艺通三昧叹王丹
  林凡
25岁的王丹在美术馆办“金石书画展”,胆子大,气度大,格局也大,全然不像毛头小伙子的作派。展出的作品,清奇沉著,朴茂雄强,一股英迈之气,射我双眸。
先听听这位铁路文协的干事如何介绍他自己。他说,他16岁开始学习书法篆刻,临过几十种碑帖,写过几千幅字,刻过上千方印,花了很多时间读书,花了数不清的钱买书,拜了几十个老师……这些,就是研究他的“基本数据”。他还说,他不爱钻牛角尖,注意古人的神韵,注意大师们的气势,尽量悟出他们的内在精神。在创作中力争给线条以生命,让作品焕发神采。从展览体现的水平看,这些话是实实在在的。王丹就是以他超人的勤奋和绝顶的悟性结合在一起,矻矻十年,终于成就他自己艺术的基本面貌,得了许多奖,被全国总工会命名为自学成才的先进人物。
看书法篆刻展览不像看画展,很容易使人感到枯燥平淡,但王丹的办法很多。小至不盈寸的小钵,大至尺许的巨印;长帧,横卷;小字,擘窠,几十幅作品,手法不同,风格各异,每每著手成春,都成妙格。在他那些光彩动人的作品面前,确有一种“水流花开”,“走云连风”的美感。他偶作小画,也都饶有风致,古雅凝炼,脱尽了俗态。读他的作品,确实感到他对美的体悟是很深的。上海画院副院长韩天衡说他:“笔三昧,墨三昧,水三昧,刀三昧,有王丹,通三昧。”决不能说这是溢美之词。
王丹学习领域很宽。但对照他的作品看却并不能直指王丹像谁,他谁也像,谁也不像。但葆有许多大师的某种绰约风神,可又不拘一格。他非常明白偶像时代已成过去。他转益多师,丰富了自己。他认识到学习别人,正是为了壮大自己,而不是使自己成为别人的奴隶。
如果说有什么要对王丹进言的话,那就是王丹毕竟还年轻,我希望他不要使自己太像老者,要更轻松自如一些,让自己的棱角更凸出一些才好!“真予不夺,强得易贫。”愿与共勉!


第8版(副刊)
专栏:

  虾〔中国画〕
  孙维(六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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